十里虞山峰巒起伏,半麓入城,尚湖、昆承湖面山而臥,相映增輝,琴川河穿城而過,更增添了城市的栩栩生氣。常熟本來是個寧靜的好地方。
現在,常熟卻是籠罩在一片的慌亂和恐怖之中。亂紛紛的敗兵你搶我奪,喧囂着涌向城門,惟恐稍遲一步,就會丟掉了性命。城頭上,駐守的清兵提心吊膽,瞪眼跺腳,生怕遠處隱約可見的太平軍會藉機衝上來,吆喝、叫罵聲此起彼伏。
天空泛起了魚肚白,常熟就是在這恐慌和喧鬧中醒來了。
“快,快,再不趕緊點兒,追兵就上來了……”雜亂的潰兵之中,居然涌出一隊整齊、強悍的“敗兵”,他們叫嚷着,推搡開前面礙事的人羣,強行向城門口擠。
“他孃的,就你們着急,老子……”在他們後面,被推開,甚至搡倒的兵勇,更加混亂,哭叫和咒罵聲響成一片。
這羣蠻不講理的“敗兵”們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迅速涌進了城門。“天軍占城了!”一進城門,這隊“敗兵”立刻撤下頭上包裹的布巾,露出清一色的“和尚頭”,從懷裡亮出來一把把六輪槍。緊跟着,喊聲、槍聲、間或有手榴彈的爆炸聲響鑼密鼓地連了起來。
陳廷香和韓慕嶽率領的二十多個安王府侍衛,轉眼間控制住了城門。他們是假扮成村西蔡映鬥預伏的人馬,攪亂、衝動了清軍的左翼後,又夾雜在清軍大隊中,一路“潰散”到常熟來的。
那炒豆兒一樣的槍聲和爆炸聲,對於剛剛從戰場上僥倖逃回來的兵勇們,是再熟悉和恐怖不過的了。城裡的開始四散奔逃,“長毛來了!”“長毛進城了!”的叫喊聲,很快傳揚而去。城門口和城外的兵勇更是肝膽俱裂,被火燙了似的掉頭向外跑。剛跑了幾步,迎面又是翻江倒海的殺聲。
城內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就是信號,列隊整齊的天軍就在等着這一刻的到來。特務連近二百的騎士們,隨着一面呼啦啦迎風飄舞的紅旗,一馬當先,直奔城門。後面,是一眼看不到頭的大隊步兵。
蔡映鬥覺得自己就要累死了。進了城之後,他也就是好象屁股剛剛捱了地似的在一家屋檐下坐了只有那麼一刻,城裡進來了太平軍的喊聲就叫成了片。他是真的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啊,可是槍聲和爆炸聲告訴他,那都是真的。這些狡猾的長毛子啊,原來是混到了自己的敗兵中,難怪大隊的長毛會那麼慈善地停止了追擊,給自己留下了進城的機會。唉,早怎麼就沒想到呢?
他沒有別的選擇,手下散了,就連那兩個親隨也丟下他自顧自地逃掉了。他勉強站了起來,起的突然了些,眼前一陣的金花飛舞,索索抖動的兩腿彷彿不是自己的了,險些又要栽倒。
蔡映鬥趕緊撐住牆壁,費勁兒地乾嚥了幾口,象含了火炭兒似的嘴裡,現在連口唾液都沒了。他抹抹滿頭滿臉的汗水,拖拉着兩條沉重的腿,繼續“跑”。
天上飛舞的雪花,掉落到地上,馬上又變成了水,道路溼滑。蔡映鬥跌跌撞撞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頭,他一輩子的汗也似乎在今天的一天裡都要流光了。在又一次從跌倒中爬起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動了。
“排長,那兒是個清妖頭!”急促的馬蹄聲中,響起一聲興奮的呼喚。
蔡映鬥下意識地轉回頭。打了半天,他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了對手的模樣。
劉明遠使勁兒一夾雙腿,戰馬利箭般竄向不遠處的清妖頭,在疾速奔馳中,他手中的馬刀漂亮地向左一晃,跟着向右揮刀猛劈。“嚓”地一聲,呆楞的清妖頭如同平日裡訓練的木樁,頭顱滾出老遠。
都說人頭脫離身體的一段時間內,依然還有思維。蔡映鬥無頭的軀體硬是站了很久,才終於重重地摔了下去,而他停在十幾步外的頭顱,眼睛還在眨動着,這是傳說中的長毛嗎?唉,現在好象不累了!估計他想的是這個吧。
“藩司大人,家父此次委派小侄帶書信給大人,完全是爲了大人自身的利益,不要低估了那邊兒的力量。”顧同臨的長子顧雪江望着沉思不語的江蘇布政使郝立宿,扯扯自己頭上的辮子,輕聲地說着,“您沒看到,他們可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樣。您看我的辮子,這可是真的。他們佔了鎮江多半年了,卻不強求百姓的髮式和服飾,辦新學、興工商,鼓勵農耕,一切井然有序,百姓安居樂業。尤其是他們中的紅軍,那更是常人想象不到兇猛。不瞞您說,也許大家都說他們依仗的就是洋槍洋炮,其實不然,他們擁有的槍炮,可不是來自洋人,那都是比洋槍洋炮還要厲害的東西。否則,餘大人的兩萬援軍也不會一日之間就喪失殆盡了……”
江蘇布政使郝立宿和顧同臨頗有交往。郝立宿這個人外表看上去很呆,他十六歲上甚至還連秤星都不認識,是個倍受衆人嘲笑的書呆子。
他默默地聽着顧雪江的話,心裡在想着顧同臨書信上的內容。太平軍勢如中天,兵鋒所指,無處不望而披靡。湖南、江西大半落入了太平軍的手裡,駱秉章自殺,左宗棠被生擒,曾國藩被兵困株州,四面楚歌。曾家幾個被俘的兄弟,都成了太平軍的刀下鬼,並被鑄成了鐵像,跪在家鄉的文廟前。顧同臨還在信中一再告戒他,太平軍對死抱住滿清大腿的漢奸恨之入骨,常州李琨滿門被抄斬就是明證,懇請他千萬不要毀了自己。
他接着又想起了太平天國的安王給他的短信,“……蘇州已經在我天軍囊中,蘇州是天下百姓之蘇州,凝聚了衆多的民族文化,作爲一方之行政大員,如貴布政使能妥善保存蘇州,不與我天軍爲敵,城破之日,必當友善相待。如能有功勞於天朝,將恩賞有加……”
他又想起了怡良。這個怡良,實在是太歹毒了,明知蘇州難保,竟然想出了最後毀掉蘇州的惡毒計劃。還是太平天國的安王說的對,蘇州是千百年來祖先們用一滴滴的汗水,還有一磚一瓦,慢慢發展到的今天。無論如何是不能就這麼毀掉的,那會揹負上萬載千秋的罵名。
郝立宿很慶幸,慶幸這個毀城計劃怡良把它安排給了自己。不過,他還是有些遺憾,遺憾的是城西的楓橋,那個瘋狗似的徐豐玉已經帶着兵馬去了,那是怡良的安排。想到即將化爲一片廢墟的楓橋古鎮,他有些辛酸。
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一個更關鍵的問題。奇怪,怎麼從他們那個安王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們竟會對蘇州的各種安排有所察覺?他看看面前的顧雪江,蘇州城裡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的太平軍密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