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信早早便等在傳召的地方, 等着趙周行下朝回來,才把軍報遞上去。
趙周行草草掃過一頁,丟在桌子上, 轉身看向翟信, “你可知道, 私拆軍報是殺頭的罪名。”
“臣請賜罪。”翟信說。
“這就急着請罪。”趙周行冷哼一聲, “給朕一個理由。”
“皇上先看過軍報再說。”
趙周行重新拿起軍報, 狐疑地望了翟信一眼,從頭讀下去。
帖中所書,是朱重隻身誘敵, 設計埋伏北涼兵馬,副將章何還將慕容玉虜獲, 朱重下落不明。
根據折竹的佈置, 成功虜獲慕容玉後, 便以慕容玉爲籌碼,與北涼談判退兵。
其中種種佈置, 以及後面需要做的事情,折竹都與章何還一一說過。章何還自然清楚明白,但眼下的情況卻有些難以掌握。
慕容玉似乎有什麼後手,無論怎麼威逼利誘,都不肯鬆口接受退兵的要求。
當初他與折竹討論此事時, 曾經問過, 如果慕容玉真的不肯鬆口怎麼辦, 卻萬萬沒想到那位將軍竟然只說了一個字。
“殺。”
折竹看着地形圖, 說到。
章何還眉頭皺得更深, 慕容玉是北涼皇子,抓了還好, 如果真的殺了,激怒了北涼,對趙國來說恐怕一點好處都沒有。章何還不認爲憑朱重的能力不會想到這點,他卻想不通殺了慕容玉的原因。
對於這個問題,折竹沒有任何的解釋,只是又強調了一遍殺慕容玉。
“如有變數,只管殺。”
章何還不自覺將這話念了出來,身邊的親兵低聲問道:“大人方纔說什麼?”
章何還額角一跳,看了看被綁成糉子的慕容玉,擺了擺手,“沒什麼。把他給我帶下去,嚴加看管。記住,不準任何人接近。如果出了什麼事,我第一個砍你的腦袋。”
親兵壓着慕容玉下去了,章何還揉了揉額角,走了出去。
這些天他煩惱的事情頗多,除卻退兵北涼,還要四處尋找朱重下落。他現在之所以遲遲不敢動慕容玉,也有這一層原因。倘若是北涼那邊將朱重俘獲,他只能選擇交換俘虜。
而現在北涼雖然失了主帥,但是軍中還有一個方朔坐鎮。這個人,不簡單。他還要堤防小心,萬一對方出什麼詭計,扭轉情勢,他章何還,無功不說,過錯可大了。
都說春寒料峭,但是在北方,立春已過,仍是一地茫茫白雪,春寒二字,只有寒字感受頗爲深刻。
章何還不覺走到營外,正看到伙伕在石上磨刀,旁邊拴着兩頭病馬,倒在雪地裡,睜着半個眼睛,默默注視着伙伕手中的刀。
章何還看那馬眼中竟然流下淚水,不由感慨。
那伙伕聽見了,閒聊一般道:“這馬啊,躺下就廢了。咱們有句話不是說,不見棺材不流淚嗎,他們也知道自己活不長了。”
說完回頭一看,這才發現來人是誰,忙放下手中活計,向章何還行禮。
章何還卻忽然有些明白朱重的意思,他叫伙伕繼續幹自己的活,回營又叫人把慕容玉提出來。這次直接命人,把慕容玉斬了。
明晃晃的砍刀架在頭上,慕容玉面不改色。
章何還見此,又生出一絲猶豫。
章何還不知道,他以爲折竹的意思是要逼慕容玉退兵。然而折竹卻是要逼方朔退兵。
折竹與方朔之間的賭約,並非自己定下,乃是另有他因。只是這其中除了勝負彩頭之類,另有約法三章,其一便是不能利用自己的術法肆意干涉人間之事。
是以折竹甚少出手傷人,敖朔方屢屢違規,但因爲事情與聞人合有了干係,就成了無可無不可的事情。
而今慕容玉落在章何還手中,這周圍涉及的人,個個都是凡胎。到時章何還要殺了慕容玉,方朔救人輸,不救人也輸。
但是爲了不輸的那麼徹底,方朔當然還是要救人的。他將天下當做棋盤,人人都是棋子,這枚由他親手挑選的帥棋,卻萬萬不能叫人給將軍了。
這一步走出,便如折竹所料,章何還當真下了死手,方朔便要來救。方朔救了,就是違規,規則要重新界定,自然要由折竹說了算。
就算她要求北涼休戰十年,方朔也得照辦。
於是,戰書重新簽訂,北涼休戰十年。
十年休戰得來不易,北涼常年騷然北疆,影響北疆安定,這份條約,對於趙國來說,十年內可以完完全全鬆一口氣。
趙周行看着戰報上的內容,一時之間只覺得口乾的話都說不出來,她知道自己說話定然嘶啞,手也開始抖得有些不受控制,於是摔了戰報,袖手而出。
皇宮上方那片烏雲就像一個沉沉的警示,懸在頭頂,告訴趙周行什麼叫做不可說,不可想。
趙周行回了寢殿,一衆宮人見了她陰沉臉色,個個噤了聲,大氣不敢出。
只有流珠膽子大些,小心問過。
趙周行卻是半個字也不能與她說,這等事情只好自己在心裡頭慢慢消化,求不得別人。
但畢竟是流珠,與旁的宮人有些不同的感情,趙周行見她來問,敷衍道:“朕有些餓了。”
流珠正要下去拿吃的,趙周行叫住她,“最近頭還疼嗎?”
“好多了。”流珠道。
那天的事情,趙周行找過聞人合,想要行刺的那個“流珠”是受人驅使的妖物,真正的流珠卻不知怎麼被丟到冷宮一個偏僻的角落,找了好一陣子才找到。
但是從那以後,流珠便常常頭疼,聞人合只是拿筆畫個鬼畫符給流珠,還說什麼要等到頭頂那片雲散了才能全好。
流珠去拿吃食,趙周行倚在榻上,閉目養神。
窗格子裡漏下光來,照在趙周行的臉上。趙周行正要起來,一片陰影忽落下,遮住了有些刺目的光。
“東西放下,你出去罷。”趙周行道。
陰影遲遲未動,趙周行覺得奇怪,擡起眼皮一看,嚇個正着。
她愣了片刻,心底升起一點奇異的喜悅,又故意板着臉,一副很淡然的樣子,說:“你回來了。”
折竹便站在她的旁邊,抱着劍,頭髮瀑布一般,拖到地上。
趙周行笑她,“你的頭髮已可以給我掃地了。”
於是坐起,從自己的頭髮上取下一支簪來,伸手替折竹去挽發。
折竹任她動作,直到趙周行問她怎麼這樣回來時,才說:“處理麻煩。”
“我這裡也有麻煩嗎?”趙周行笑道,她自認這裡是天子腳下,皇城之中,就算有麻煩,也該她親力親爲。
折竹點點頭。
“那是什麼樣的麻煩呢?”
折竹從袖中拿出蟠龍玉扣,“當日贈你之物,名爲赤碧玉牌,是以上古碧玉封印血煞之氣而成,如遇生死險地,則玉碎,人留。”
“血煞無從化解,便是麻煩。”折竹說。
赤碧玉牌是她本命法寶,用金龍血脈煉成,本是護命之物,不能輕易交予旁人。只是投桃報李,趙周行所贈雖非什麼寶物,但以人世的眼光來看,已不尋常。折竹一時之間找不到回禮,便將玉牌做禮送了。只是沒想到這件事被方朔察覺,反被利用。她只好將計就計,也好從戰事當中順利脫身。如若不然,真的凱旋班師,封將拜相,無異於給自己繫了條鎖鏈。
趙周行不知折竹這許多想法,聽了折竹的話只是望着外面的烏雲發呆,從縫隙中漏下幾縷陽光,外面應是個大好的晴天,“麻煩完了,你去哪裡?”
折竹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似是不明白趙周行爲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
“折竹,你是從哪裡來的呢?”趙周行問到。
“從來處來。”折竹道。
“往去處去。”趙周行接口,她嘆了口氣,終於把最想問的問了出來,“如果你解決了這個麻煩,會留下嗎?”
折竹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可是趙周行沒有看見,她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爲什麼?”
折竹心裡越來越奇怪,走過去抓起趙周行的手腕,片刻後說到:“臟腑熱盛,血行加速,乃熱證。可服蓮子清熱去火。”
再看趙周行面有粉色,折竹伸手去探,趙周行慌忙避開,甩開折竹的手,逃似地走了。
折竹一臉莫名其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搖搖頭決定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