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清早,趙周行早早起了,喚來宮人洗漱, 帶一隊禁衛, 親自送折竹至城外。
鄭福海端着漆木盤子, 鋪着明黃錦緞。趙周行執起盤中杯酒, 對摺竹道:“此去平安。”
折竹接過另一杯酒來, 飲下才發覺不過平平淡淡一杯白水。折竹未有多言,同趙周行擲了杯,“定當凱旋。”說罷, 調過馬頭,帶着浩蕩人馬, 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周行望着折竹背影, 不知爲何突然笑起來。
鄭福海見她面色有異, 猶豫片刻試探問道:“皇上爲何發笑?”
趙周行漸漸止住笑聲,“笑朕自己。”
鄭福海張了張嘴, 終於沒敢繼續問下去。
趙周行望了望天色,問了時辰,發覺距離早朝還有些時候,便放了馬繮,慢慢往回走去。
一夜無眠, 正是思緒萬千。趙周行翻來覆去, 終於得出四個字:自作多情。
今晨再探, 果真應了自己猜測。顧左右而言他, 勿需多言。
馬行彳亍, 蹄鐵叩在四馬並乘的官道上,正似踏在趙周行心裡, 隨着心臟的節拍起起伏伏。
鄭福海跟在旁邊,早已察覺趙周行的不對,卻也只低頭跟着,眼觀鼻,只做不知。
回到宮中,趙周行重新換了朝服,臨上朝前,忽然問道:“中書侍白垚可該回來了?”
趙周行離京前,給了中書侍郎白垚一個江南巡按的名頭,把人弄到蘇杭兩地巡查去了。
這事鄭福海有些耳聞,此時趙周行問了,琢磨着也是那位白大人該回來了。
鄭福海微微一頓,回道:“皇上若是遣白大人出京辦事,這就要看去的什麼地方了。”
趙周行在心裡叨咕了日子,隨口道:“算着是這幾天了。”
話畢,邁進了崇德殿。
百官跪拜,三呼萬歲。
“有事稟奏,無事退朝——”
鄭福海話音才落,右相文修明便道,“臣有奏。”
“準。”趙周行皺眉壓下一個哈欠。
文修明話還沒說,就被這個皺眉攪得誠惶誠恐,可是轉念一尋思,最近戰事吃緊,皇上恐怕是思慮此事,於是壓下心中種種疑問,奏明自己所言之事。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份,趙周行琢磨着,這個時候,夏洪春飢皆已過了,理應無事上奏。但……今年降雪極早,只怕又過不得好年。
果不其然,文修明一套長篇大論,言之種種,皆是今年雪大封路,凍死人畜馬牛,尤以雍州爲重。
雍州府請撥賑災銀五百萬兩,用以救濟災民。
“五百萬兩。”這個數目可不算少了,趙周行看向季正卿,“季卿以爲,除了撥付災銀,還需做些什麼?”
季正卿瞟了一眼右相,說:“臣以爲,五百萬兩不是個小數目,不如派人一路押送,亦可更快到達災區。”
文修明皺了下眉,“季相,城中守軍不足二萬,此舉恐怕有所不妥吧?”
季正卿正要反駁,趙周行已開了口,“文卿所言甚是。就撥五百萬兩災銀,減免明年地方賦稅。此事便交由文卿督辦。”
“遵旨。”文修明心中得意,挑釁一般看了看季正卿。季正卿並不理他。
退朝後,趙周行換了便服,着人備馬,往城南一座廟觀去了。
流珽在京中,便是暫住此處。趙周行原想令她住到城外行宮中,但仔細想過,又有些不妥,便壓下了心思。此番前去,乃是爲了出使西晉一事。
趙、晉、涼、詔,涼、晉兩國均在北方,各自接壤,又與趙國相鄰。若論合縱,三國間均可各自結盟。北涼大舉南下,雖然沒有與西晉一同出兵,但西晉毫無動靜,兩國之間恐怕也有些往來。不然此時北涼國中兵力空虛,趁虛而入,不是不可。
趙周行到時,觀中的道長卻告知她,流珽今早便出門了。
趙周行等至深夜,其間與那位道長說書論道,頗得志趣。到月上梢頭,流珽終於回來。
趙周行與她寒暄幾句,言明出使一事。
蓖麻油裡噼噼啪啪跳着燈花,流珽思量許久,應道:“既然殿下有求,我自當應下。但我希望殿下明白一件事。”
“請講。”
“與人相交,總不能顧念太多。恩情本就是用來利用的籌碼,殿下又何須如此爲難?須知買賣,錢貨兩訖。殿下如今已做了皇帝,有些事,少動些感情爲好。”流珽起身,“我這幾日就會動身前往,殿下可早些回去。”
——須知買賣,錢貨兩訖。
趙周行心中反覆念着這兩句話,回去後並未入宮,卻折返去了晉天觀。
聞人合正於臺上觀星卜算,趙周行來了便被兩童子攔在外頭。她一邊喝着茶,一邊琢磨今個諸事不順,到哪兒都得等。
聞人合卻已知她所想,一邊下來了焚香淨手,一邊說到:“陛下可聽過民間有句話,叫做好飯不怕晚。”
趙周行實在不滿於聞人合這副不鹹不淡不緊不慢的調調,“國師這晉天觀可是什麼好飯也沒有。”
聞人合也不惱,“陛下爲何事煩憂?”
趙周行將流珽的話轉述了一遍,“前人有禮賢下士,可見與人相交,並非只爲買賣。但……以禮相待,換取忠心,是否也算是一樁買賣?朕雖然解決了一樁大事,但心中卻更添煩惱。這話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
聞人合在趙周行對面坐下,拿起茶杯輕輕一吹,幾片綠葉輕輕盪開,“記得臣曾問過陛下,覺得臣是怎樣的人。在陛下心中,臣或許是個壽數千年的老妖怪,但陛下真的是這樣以爲的嗎?”
趙周行眼睛都沒眨一下,“的確如此。”
聞人合似是極爲無奈的一笑,“陛下今日的疑問,爲何不問鄭大人,不問流珠,不與季相去說,也不與何尚書探討,卻偏偏跑到臣這晉天觀來與臣說?”
趙周行一時語塞。
聞人合慢慢喝着茶,更漏的聲音滴滴噠噠,在屋中迴響。
“天晚了,陛下不要過於思慮。”聞人合放下茶杯,“臣乃是這趙國的國師,趙國在,臣在,趙國不在,臣不在。不需買賣,不需兩訖。世上之人事,有千般樣。樣樣不同,皆需用心。來人,送陛下回宮。”
趙周行走到門前,忽停住腳步,“哪一日趙國不在了,國師要去往何處?”
“陛下說笑,趙國必將千秋萬代,那一日恐怕陛下是看不見的。”
“朕說如果。”
聞人合笑了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陛下請回,明日旬十休假,陛下該好好休息一日。”
聞人合目送趙周行離開,走上觀星臺,遙望着滿天星辰。
世上人事,皆有定數。爲因來,爲果去。壽與天齊之人,待天傾時,與螻蟻又有何異。
趙周行回到宮中,換了衣服,叫人把摺子搬到寢宮中,撿了一本慢慢看着。
三百年前,趙國初定。
高祖皇帝一日與妃嬪在宮中賞春宴景,皇子們想了些簡單的玩意助興,其一便是比箭。
當時宮中有六位皇子,年紀最小的皇子只有三歲,在場中亂跑。恰好一支箭失了準頭,衝着六皇子就飛了過去。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六皇子的母妃當場暈了過去。但是那支箭並沒有射傷六皇子,卻在衆人眼皮底下拐了一個方向,然後直直落到了地面上。
從花叢後走出一個人來,眉目如畫,硃砂點額,一副好相貌。此人抱起六皇子,走到高祖皇帝面前,將六皇子放下。一路上,竟無人阻攔。
高祖皇帝心中驚奇,面上倒還沉靜,便問此人叫做什麼,怎麼會進入宮中。
那人淺揖一禮,“鄙姓聞人,名合,單字玄。爲護佑天下而來。”
正是奇人異語。
高祖皇帝便邀他一同賞宴,封國師,賜奉天觀,建觀星臺。從此觀星曉預,術法出神入化,穩固趙家江山三百年。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終會往何處去。如同山間一縷青煙,化而爲人,縹緲人間,終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