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鎮南王早年鎮守邊陲, 戰功赫赫,深得人心,在西南一帶雖不曾稱王稱霸, 卻也差不多是個土皇帝。正是山高皇帝遠, 誰也管不着。

但管不着那是皇帝的事, 打家劫舍的是鎮南王自己的事。鎮南王六十大壽, 各地的壽禮自然少不了。也算是爲了保護那些前來送禮的人的安全, 世子傅梓洲便領了一隊精兵,來往迎接賀壽的人。

鎮南王膝下僅有傅梓洲一子,且是老來所得, 寵愛非常。過了十餘春秋,老王爺對大小事務多生疲憊, 早早將一應擔子交給了傅梓洲, 自己卻養花逗鳥, 不問俗務了。

算來,世子接替老王爺已有五年, 將西南治理的井井有條,南地十國再怎麼蠢蠢欲動,倒也不敢真動上分毫。

且傅梓洲容貌身量俱是非常,南國頗有嫁女聯姻之意,幾番委婉提及, 卻總被轉移推託。便叫南王以爲他忠心耿耿, 更是斷絕了北上意圖。

可是趙帝甫一登基, 南王便再按捺不住。趙國要淪到個女人來坐天下, 可見氣數已盡, 於是四方兵雖未起,劍已在懷。

也就在這時, 傅梓洲派人密送南王一封書信。

輜重兵馬開始源源不斷,送往西南。

老王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了空把傅梓洲叫到書房,一邊拿着櫻桃逗鸚鵡,一邊對他的獨子說:“聖上我是見過幾面的。”

宮闈深深,老王爺身爲外姓王爺,想見公主幾面不難,但是真要掰起指頭算,也就那麼幾面。

傅梓洲不知父王意思,垂首道:“不知在父王眼中,聖上是何許人。”

老王爺睨了傅梓洲一眼,語調悠然,“那會兒聖上還小,脾氣倒固執,又愛玩鬧,叫先帝費了不少心。”

傅梓洲聽着,面上沒什麼多餘表情。

老王爺長嘆了一聲,“先帝膝下僅此一女,又別無兄弟,迫不得已立了個女太子,又擔心外戚僭越,將那一脈通通殺了個乾淨,是真正考慮周全。只可惜,女子爲帝,到底難以服衆,雖有國師等人輔佐在側,卻難壓非議。”

“爲上者最怕感情用事,女子最易感情用事,如此非議,也是常理之中。”傅梓洲道。

老王爺“呵呵”笑了幾聲,“兒啊,先帝駕崩,你連日入宮,想來也接觸過聖上,你又有何看法?”

傅梓洲回想那次入宮,那是他第一次到京城去。趙周行登基時,他也在場。他自揣摩,文王武帝霸梟雄,趙周行卻半點也挨不上的。

“兒臣沒有看法。”傅梓洲道。

老王爺沒再說什麼,“去吧,該給你母妃請安了。”

“是。”

馬蹄颯踏,漸至關口。

流茉等人還在纏鬥,但很明顯是戲班落在下風。劫匪是越戰越勇,只因流茉等人礙於律法不便下殺手。

眼見着形勢不利,山頭忽然傳來高高低低幾聲哨響。這一夥強盜彼此對視確認,很快各自脫戰跳到林間再度藏匿起來。

“呸!”有人往地上唾了一口,“他孃的,偏偏這時候來了官兵。”

“閉嘴。”老大低聲呵斥道,“回寨子。”

他們還沒走幾步,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厚厚的草地上。

解決完幾個雜碎,慕玉拍拍手走到方朔附近,也朝着方朔目光看過去,原來是鎮南王世子領兵來了。

“世子迎接,這班子排場有夠大。”慕玉道。

方朔卻未理他。

慕玉也知趣,遠遠瞅着鎮南王世子和班子交接了,忽聽得耳邊一聲冷笑,他狐疑回望,卻發現方朔已離開了原地。

“這人……”慕玉還沉浸在疑問中,前方忽然一陣嘈雜混亂,驚馬橫衝直撞,方朔不知何時闖到了鎮南王世子的隊伍中,一道雪亮劍光閃過,劈開了戲班子神秘的車轎。

幾個被束住手腳的女子立刻從車上滾落下來,趙周行赫然在列。

一羽定睛一看,來人竟是方朔,恨恨咬了牙,目光不由轉向折竹。

折竹安然坐於馬上,對於眼下發生的事視而不見。

要說誰最瞭解折竹,一羽自然當仁不讓,可此刻她也不敢打包票說知道折竹到底在想什麼。但她相信折竹行事必有因,故也按兵不動。

場面一片混亂中,方朔早已解了綁住趙周行的繩子,他拉起尚有些不知所以的趙周行,厲聲喝問:

“鎮南王世子勾結妖魔,陷害聖上,犯上作亂,意圖謀逆,爾等可知罪!”

傅梓洲坐於馬上,神態安然,聲音沉穩不疾不徐,“這位——義士,你指稱本王有罪,本王且先問你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勾結妖魔,妖魔何在?”

聽到這裡,折竹已經心中有數,那妖魔指的定然是她,果不其然,方朔一口咬定折竹便是同傅梓洲勾結之人。

傅梓洲向這邊望了一眼,見到折竹後微怔了怔,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繼續問道:“好,這個問題算你回答了本王,但你如果不能證明這位姑娘是你口中的妖魔的話,本王也不會輕饒了你。第二個問題,陷害聖上,可有證據?”

這也不需要什麼證據,趙周行站在這裡就是證據了,再多餘的,無非讓傅梓洲承認戲班和他有關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傅梓洲道,“第三個問題,犯上作亂,意圖謀逆,何以見得?”

方朔胸有成竹,似是早已將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罪證羅列下來,便是旁邊的人都聽得一頭冷汗。

傅梓洲卻笑了,滾鞍下馬,向趙帝遙遙一拜,“罪臣不知吾皇微服出巡,照顧不周之處,還望陛下降罪。”

方纔一番變故,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位真正的主角,陷害也好,謀逆也罷,威脅的是她這個做皇帝的,不是旁的什麼人。

趙周行已從最初的莫名之中冷靜下來,此刻傅梓洲主動請罪,她卻不能說傅梓洲有罪。方朔說的如果是真的,她要小心;如果是假的,她也要小心。

“愛卿有心了。”趙周行語氣淡淡的,掩飾了她的情緒,“愛卿治理西南有方,朕剛登基不久,於治國之道不甚明瞭,閒暇之餘,還準備與愛卿探討一二。”

傅梓洲不慌不忙道:“陛下擡愛,臣之所能,治一方尚不足,談何治國,只怕到時要誤導了陛下。”

“無妨。”趙周行邊說着,腦子裡有些經久不用的東西終於開始活動起來,“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愛卿先起來吧。”

傅梓洲應了聲,打地上起來抖了抖衣襬,留下幾人收拾此地狼藉,半是客套半是威脅地將某幾個看似不相關的人也一併“請”回了鎮南王府。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進入城中,依着主客之禮,趙周行自然是要在前面,那皮笑肉不笑的鎮南王世子,看似殷勤地介紹着西南種種。

兩個侍女左右跟着,到這隊伍的最末,纔看見遙遙贅着的折竹。

一羽晃在折竹身邊,絮叨叨說着可笑,“那戲班真是流年不利,今次做錯了事,世子就算是做表面文章,也少不得要他們去大牢裡轉一轉了。”

折竹神色冷淡,按劍在手,深幽眸子望着前方。方朔此刻便站了救命之恩的名頭,光明正大地隨侍在了趙周行身側。

南行的目的早已變了味道,人人自危,人人猜忌,只怕世子還未弄清這些關係,他們早已分裂了。

這也是折竹一開始的打算。

初本無意,於是順水推舟。

只是,不知道那小皇帝到時要安個什麼罪名下來。

總逃不了是敖朔方編排的罪證,扣一頂圖謀篡位私通敵國的帽子,足矣。

折竹有她的打算,沒有見過其他君主之前,她不能輕下決斷。

目光有形無質,被看得久了自然能察覺到。方朔騎在馬背上,趁着趙周行應付傅梓洲時,回頭對摺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折竹沒有迴應,一羽立刻狠狠瞪了回去,而後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對摺竹道:“他說咱們是妖魔,豈不知他纔是最像妖魔的那一個。那趙帝若是聰明,就該拿他來問罪了。”

小皇帝不傻,端看騙的人精不精了。

“朕……忙於國事,素來無暇體察民情,對這滇南卻是半分也不瞭解了,還要愛卿費些口舌了。”趙周行敷衍道。

“陛下擡愛。”轉眼到了鎮南王府,傅梓洲道,“王府到了,陛下此行匆忙,且容手下人先行通報一聲。”

趙周行明知所謂通報就是要這鎮南王府裡的人做足了準備,卻沒有阻攔。她站在那塊祖皇帝親筆題的石碑前,內心蕪雜。

以女子之身登基本非她所願,卻要承受四面八方層層施壓。皇室無人,偶爾念及,趙周行也會懷疑是否趙國這中州之主的位子已到了拱手讓人的時刻。

當年父皇連夜召謝卿入宮,把酒未言歡,鋃鐺已在獄。口稱是謝臨醉酒吐真言,欲謀逆,於是抄了全家,連了九族。

彷彿一夜之間,天下只餘她趙周行一人。

天牢裡謝臨飲下最後一杯酒,神色坦然,只說了一句話:不要恨陛下。

這罪孽,就只有她。

面前朱漆大門緩緩打開,從中快速步出一人,白蒼的一顆頭隨着身體跪下去,顫巍巍喊了聲萬歲。

他身後,便如預演了無數遍那樣,黑壓壓齊整整一排排人,高呼萬歲。

趙周行第一個想法是,鎮南王府的人,太多了。

太多,多的像烏壓壓的朝堂,讓她有時候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麼。

趙周行什麼也沒做。

一隻手伸過來欲扶她下馬,趙周行瞥去一眼,方朔便一副才意識到的樣子,一邊說着“失禮”,一邊退開了去。

人退開了,卻留下來點別的東西。

趙周行感覺手心裡涼涼的,硬硬的,她的手藏在袖子下,不怕被人看見,但她也看不見。

她跟着老王爺一路往裡走去,不時有膽子大的小丫頭偷偷擡眼看她,被老王爺一瞪,又立刻垂下了眼瞼。

老王爺叫人擺宴,趙周行擺了擺手,“朕累了。”

世子立刻叫人打理了住處。趙周行靠在榻上,攤開了手。

手中是三枚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