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末,東淵,荒郊一處偏僻小院。
明明應是夜深入眠的時刻,庭院的石桌旁,卻坐着三道人影,桌上還擺着幾壇酒,酒香幽幽。
但從幽暗的燈火間,看這幾人的神情,卻無半分飲酒作樂,逍遙自在的愜意,反倒是各有所思,像是在等什麼。
此三人,正是殷杬與李輕歌師徒,以及連安王慕亦淵。
因爲,算算路程與時辰,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派去的人,應該是今晚回來了。
而恰在此時,一道虛影在夜色之中一閃而過,卻毫無阻攔了進了小院內,跪倒在殷杬的身前,同時,還從懷中取出一物奉於前。
連安王瞳眸微眯,看不清神情,視線卻是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人的身上,深晦莫名。
但他心中卻是暗忖道,暗鷹沒有跟回來,看來,當初故意將先帝遺詔留在宮中,以備他有藉口派人回宮傳回消息的計劃,當真不錯,有備無患。
殷杬掃了那人一眼,正要出手接過那人手中的東西,連安王卻是迅速一斂思緒,先一步從那人手中拿了過來。
連安王神情有些邪肆,把玩着手中的聖旨,目光仍是落在那人的身上,只是溫度卻是越來越冷。
隨後,他打開瞧了一眼遺旨,確認了是十五另外準備的一份後,才陰晴不定地質問道,“本王的暗鷹呢?”
“回程途中,我們遇到了東帝的阻攔,殿下的暗鷹爲了確保將此物送回,孤身留下阻攔東帝,被東帝一掌……擊斃了。”殷杬那侍衛頓了頓,耍心眼地回答道。
可在場的三人,誰又是能夠輕易糊弄之人。
聽見那侍衛如此回答,殷杬罩在斗篷下尚不清楚神情,李輕歌卻是率先蹙了蹙眉。
而連安王瞳眸越發幽深難測,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人,聲音卻冷如寒鐵,“本王派去的暗鷹,對那處地方十分熟悉,而且那地方人跡罕至,憑暗鷹的本事,無聲無息出入那地絕對萬無一失,怎麼就這麼巧,你們會驚動了十五?”
“這……”那侍衛話語一滯,若非他要聽從主令,監視盯着連安王暗鷹的一舉一動,也不會觸動了臨天閣內的機關,驚動滿宮,可這理由,他是萬萬不能直說!
他飛快尋了個理由,剛想解釋說是那地方重布了機關,暗鷹也不熟悉之時,連安王卻是在他開口之前又出聲截住。
只見連安王神情冰冷狂肆,眼睛竟乎眯成了一條縫,那似盯非盯着他的視線,直讓他一股寒意從頭到腳,渾身驚冷。
“你要找什麼藉口,本王不敢興趣。”
說此話時,連安王的嗓音低沉莫名,依稀還透着幾分懶怠,同時緩緩站起身來,不疾不徐地踱步到了那侍衛的身後。
聽聞此話,那侍衛剛微鬆一口氣,卻感覺心口一陣撕裂的劇痛,一把鮮紅的利劍已是從他心口處穿了出來。
在他身後,連安王正握着那刺穿他後背前胸的利劍,那雙氤氳着懶怠的眸子不知何時變成了極寒的危險冷芒,脣角更是掛起了殘忍冰冷至極的弧度。
“本王的暗鷹死了,你卻活着,豈不顯得本王的暗鷹不如你?”
在那侍衛最後的意識裡,只剩下連安王這一句森冷如鐵的話語。
見那侍衛生機絕了,連安王才又滿是懶怠地甩了甩手,視線也恢復了幾分邪肆與不羈,卻仿若什麼也沒做的又回到了座位上,大口飲了一杯酒,才似笑非笑地瞧向了殷杬,道,“幫閣下處置一個本事不足的手下,閣下,不介意吧?”
那“本事不足”四個人,連安王咬得格外重。
他先前已經說得很是清楚了,暗鷹對臨天閣十分熟悉,無聲無息出入絕無問題,他們還能驚動十五,只能說明是跟隨暗鷹一同前去的人拖了後腿。
他相信,殷杬聽得明白他的深意。而且,藉此機會,當場打殷杬一巴掌,何樂而不爲?
李輕歌遲疑地瞧了一眼殷杬,見殷杬遲遲未作反應,她便也沒多說什麼,反倒是有些好奇地瞧了一眼被連安王放在桌上的那一卷帛書。
這,就是先帝遺詔?師父所要的東西?
李輕歌尚未開口將話題轉到這一紙帛書上,便聽殷杬喜怒難明地道,“本事不足,死不足惜。”
連安王滿意地一笑,眸含深意,“閣下果然是成大事者。”
殷杬未置可否,也並未接話,而是默默地招了招手,喚了兩人出來,將那侍衛的屍體飛快的拖走處理了。
待得此地的血腥氣被夜風吹散,連安王才又拿起了桌上的遺詔,一邊把玩着,一邊道,“本王的誠意已經擺在這裡了,閣下的誠意呢?”
“殿下莫急,這遺詔是真是假,尚未確認呢。”殷杬的頭微微低了低,視線落到了正被連安王把玩的遺詔上。
連安王面上神情不變,絲毫不爲所動,但暗下,心絃卻是悄然一繃,而後,面露慍怒之色,質道,“放肆,先帝遺詔,豈容你胡亂質疑!”
“在下只是爲了萬無一失,畢竟,這遺詔是被殿下另藏他處,萬一在殿下也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掉包了呢?”
殷杬意味不明地反問了句,卻差不多正中,連安王心絃霎那繃得更緊。
心絃雖是緊繃,連安王面上卻不露分毫緊張,反倒越發寫明瞭怒意,斥責嘲諷道,“本王已經確認,正是先帝遺詔,怎麼?閣下不信本王的眼光,難道,閣下自認爲比本王更熟悉先帝遺詔不成?”
甚至,話到最後一句,連安王神情間還夾帶了絲絲懷疑打量。
本來這絲懷疑打量之色只是作戲,可話說完,連安王心頭猛的一跳,忽的感覺心中當真涌現了一絲懷疑。
這殷杬對先帝遺詔,似乎當真有些在意!
可轉念一想,如今他手中的這遺詔乃是十五僞造的,他暗下又鬆了一口氣,不管殷杬對先帝遺詔是否別有用心,反正這是假的,他能如何?
“在下自然沒有殿下熟悉,但在下也自有別的方法辨認真假,殿下既是要與在下開誠佈公,這是真是假,難道不該由在下來確認一番嗎?”
殷杬緩緩將斗篷拉了下來,露出了那一張病態而蒼白的臉,眼神陰沉沉地打量着連安王身上,透着幾分深晦莫測的幽光,“殿下如此阻攔,究竟是不滿在下對先帝有所不敬,還是……另有隱情呢?”
那“另有隱情”四個字,他尾音拖得極長而幽深,仿若當真洞察到了什麼一般。
連安王心神一抽,面上卻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反而透出了幾分邪肆,他晃了晃手中的先帝遺詔,眼眸微眯,滿是意味深長。
“倒不是不讓閣下確認,只是如今本王在閣下的地盤,又拿來了先帝遺詔,閣下卻半點誠意都沒拿出來,是否太不公平?這合作的誠意嘛,總要你一步我一步慢慢來,而不是讓本王先幾步走到頭了,你再走到頭不是?”
殷杬陰沉的視線一霎凝在連安王似笑非笑的臉上,而李輕歌卻是在殷杬取下斗篷帽時,視線便情不自禁地挪到了殷杬的臉上。
連安王的視線餘光不着痕跡掃了李輕歌一眼,見她如此神情,越發肯定了昨晚所見的那一幕,心頭一聲啼笑掠過,這師徒二人間,還真有些意思。
而殷杬凝着連安王思量片刻,終於開口道,“歌兒,去地室,將人帶上來。”
“是。”李輕歌應聲斂了視線,轉身離開。
連安王盯着她離開的背影,心頭倒瞬間浮起幾絲好奇,有些猶疑的視線打量在殷杬的身上。
但殷杬並未開口解釋什麼,直到李輕歌將人帶了上來。
那人被另外兩人架着而來,手上腳上都縛着重重的鐐銬,拖走起來,滿是鐐銬撞擊拖動的聲響,在寂靜的子夜裡,格外清晰而沉重。
連安王的視線隨着聲音轉了過去,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他身着的衣服,雖然滿是褶皺與灰塵,但仍能堪堪辨出那華貴不凡的衣料與樣式。
衣料、樣式皆是產自南喬,能穿之人,非富即貴。
隨後,才注意到那人的面容與步伐,面容清俊,尚能看出幾分殘餘的稚嫩之氣,大致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面色有些蒼白,步伐更是極其虛浮踉蹌,若非有兩人架着他,怕是站都站不住。
他整個人雖是狼狽虛弱,但眼神卻十分銳利,一眼便能看出其中不屈的貴氣,而且,那雙瞳眸裡似乎還燃着怒火,若非他口被堵着,怕是要直接斥責怒罵。
“這人是?”連安王目露疑惑地問道。
殷杬沒有再賣關子,徑直道,“南喬,祈王,聶成祈。”
“南喬祈王?!”連安王先是一驚,旋即眉宇卻是皺了起來,不滿地道,“你抓他做什麼?你不知道南君現在正滿天下的找他呢?!東淵才經過內憂外患,本王若是一登位就開罪南喬,引起戰亂,豈非昏庸無道?”
聽連安王說出這句話,聶成祈有一瞬間斂了眸子裡的怒火,有些疑惑地掃了連安王一眼。
“殿下切勿多慮。”殷杬陰詭地輕笑了聲,而後意味莫名地問道一句,“殿下可知東淵四公主?”
“你說四皇姐?聽聞四皇姐剛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連安王皺了皺眉,實在不解殷杬突然提及此話是有何意。
殷杬更是陰詭地笑了幾聲,“殿下恐怕不知,東淵四公主不僅沒有如傳聞中夭折,反而還與北彌先帝有一段情,而這南喬祈王,就是他們那段情的結晶。”
“什麼?!”連安王震驚地凝了聶成祈一眼。
而此刻,聶成祈垂下頭,默不作聲,也看不清神色,不知是太過虛弱,還是默認了殷杬此說。
就連李輕歌都驚了一驚,她知道地室囚着一人,但卻從未沒想過囚着的這人身份如此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