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
宣綾靖嗓音不禁有些喑啞,囁了囁脣,終究還是沒有再問。
她想問,師父是否知道阿玦就是她……
可心底,卻不由自主地想到夢境中、死亡後,那三番幾次曾看見過的斷崖畫面,那一副師兄與阿弦商談要事的畫面,告訴她,何需再明知故問?
可就算如此,她內心仍是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並非如此!
“失蹤了!師父他,失蹤了!”她未完的話,卻被聞人越當即滿是疑慮地接了過去。
宣綾靖不由一愣,“師父失蹤了?”
“嗯,當初……在那個村落裡,我發現了一件密室,和師父無蜺山上的書案一模一樣,我直覺那地方會與師父有關,所以從那個村落離開後,我就回了無蜺山一趟,本是想向師父問問清楚,可無蜺山上一片狼藉,所有陣法被毀,師父也不見了蹤跡。”
“怎麼回事,可有查到,師父的蹤跡可有找到?”宣綾靖驚憂,不由追問道。
當初在那村落裡,那祭司的言辭便已經讓她覺得師父會與凝洄樹林的小村落有關,如今聽師兄如此一說,她越發確定了。
聞人越卻滿是疑慮地搖了搖頭,“這數月,我讓阿九去調查過,唯一隻查到,大概六個月前,似乎有人前去拜訪過無蜺山,但再無其他線索,就連那人是何相貌,何時離開的無蜺山也半點沒有消息。”
宣綾靖沉沉擰着眉,只覺這件事,如同罩住漫天的陰雲,怎麼也抹不開去。
這平白重活的一世,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宣綾靖頓了頓思緒,才滿是遲疑地開口道,“師兄,你覺得……師父想殺我嗎?”
聞人越先是一愣,旋即卻是眉心重重一跳,驚疑道,“你是說……師父知道夕玦姑娘其實就是你,故意……讓我去殺你?”
宣綾靖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角,滿是複雜地道,“我……不知道……可是……”
宣綾靖忽的頓住,沉吟片刻,才終於面色鄭重地道,“師兄,我接下來的話,你可能覺得荒誕離奇,可……這就是事實……”
接下來,不待聞人越的反應,宣綾靖便是將上一世與這一世的事情和盤托出,甚至,更是將那斷崖邊,聞人越與慕亦弦的對話一字不差地重複而出。
沉寂,一霎那在這漸濃的夜色中瀰漫開來,無邊的涼意,這一刻,全全向着佇立此地的二人洶涌而來。
聞人越怔住良久,才緊緊皺着眉,沉聲果決道,“不……這不可能……師父……怎麼可能會要殺你呢?”
“……我當日在竹林發現你的屍體之後,回到無蜺山時,師父爲了測算你的命數,是損耗了壽元才測出了這一絲生機,甚至……甚至師父他老人家的眼睛……都因反噬失明瞭……”
“什麼!”宣綾靖霎那怔住,腦海中全全翻涌着師父那一雙蒼老、慈祥、仁善、平靜地恍若洞穿世事的雙眸,久久難以回神。
“那……那我看見的,聽見的,那些……”宣綾靖忽然有些難以成聲,甚至懷疑看見的那些是不是僅僅只是一場夢,一場真實到險些以假亂真的夢境而已。
可——
慕亦弦口中喃喃重複的那一句,不正是斷崖邊,他與師兄曾說過的話嗎?
究竟,該信什麼?
“師妹,此事……先暫且不提吧,畢竟師父如今也失去了蹤跡,思慮再多,也不過只是我們的揣測。不如等尋到師父蹤跡,再問個清楚。”
就在宣綾靖心神沉浸之時,聞人越忽然滿是複雜地嘆了口氣,這如今,謎題竟是越來越多,多的……都根本難以看清絲毫真相了!
“也罷,我也不願相信……待我們如子的師父,會對我心存歹意……”
諸多謎團,本以爲見到了阿越師兄便能確認分毫,可與阿越師兄見過之後,反而將這些謎團更罩上了一層迷霧,難以撥弄開去。
宣綾靖自從與聞人越分別回宮,便是一直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也罷,爲今之計,只能先解決這南喬宮內的刺殺之事了。
……
翌日,暖風燻人,陽光溫煦,整個皇宮像是罩上了一層朦朧的佛光,異常的靜謐柔和。
從昨夜晚宴散後,整個宮內便不知從何處傳出了風聲,說是本是爲熙凰公主準備的聽曲接風宴直接改爲了諸國使臣的接風宴了。
而這日清晨,南喬都城楚京裡最有名的戲班子也已經被接入了宮內,送去了疏蘭苑準備曲目,疏蘭苑的動靜徑直將昨夜的風聲坐到了實處。
可本該風和日麗的這一日,整個南喬皇宮卻在巳時陷入了難以形容的寒冽之中。
因有宮人來報,東淵之主,東帝出訪南喬,此刻正在宮門之處。
消息傳來之時,聶君厝正與宣綾靖相商着要事,一聽此消息,聶君厝眉峰不由一沉,宣綾靖神色也情不自禁地怔了怔。
聶君厝不知她此刻的情緒,只以爲是因泄露了消息而不悅,不由道,“今日下午的接風宴,不如,長公主且避一避?”
宣綾靖楞楞回過神來,才無奈地牽了牽脣角,“不必了,東帝如此時機來南喬,恐怕……正是……衝着本宮而來……”
言罷,宣綾靖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腕上輕紗之下依稀可見的燭心鐲輪廓。
定了定神,宣綾靖才又輕淺含笑,沉穩如常,眉眼如畫,自信鋒芒若隱若現,“再說如今局勢,東淵就算想舊事重演滅我北彌,恐怕也只能有心而無力。”
聶君厝見她如此,便也無所謂地挑了挑眉,甚至眉宇裡隱隱還閃着幾分興味之色。
“長公主既是如此說了,朕也就不再多言,今日的事,當真是更加有趣了……”
言罷,聶君厝一邊昂首闊步往外走去,一邊沉聲吩咐道,“請東帝去允先殿。”
既然不必再遮掩身份,北彌一衆也到了此地,宣綾靖便也正好藉機讓衾香回了聶君厝身邊伺候,只留了青鸞在身側。
……
午時過後,宮女便請了各國使臣前往疏蘭苑,宣綾靖自是也在邀請之列。
而到達疏蘭苑時,慕亦弦與聶君厝早已各自入席。
如鍛墨發隨意披散在背,一身黑中帶赤的玄衣更是將他襯托的冰冷無情,高高在上,哪怕此刻明明沐浴在祥和的陽光下,從他渾身,也看不出哪怕丁點兒的暖意。
宣綾靖在苑門處微一駐足,才又掩了所有神情,只作端莊溫雅,自成貴氣。
慕亦弦的視線從她踏入苑內,便如同冰棱一般刺入了她的心臟,讓她心口一滯,徹骨的冰涼便從心口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那雙墨如點漆的雙瞳裡,竟是冷寂得讓人心慎,就算是看着她,竟也連半點恨意都再難尋到了,就如同一個再無感情的傀儡冰雕,除卻無邊寒冽,再無半分情緒。
他……竟是將自己逼到了如此境地?
宣綾靖思緒情不自禁地滯住,這一刻,竟是連零星半點的外物都再難侵入她的思緒了。
可下一刻,她卻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自己的右腕,眉眼微不可查地蹙了蹙,這一瞬,竟好似有什麼東西在右腕內竄動,傳出一陣一陣痛楚。
而慕亦弦盯着宣綾靖的死寂視線裡,霎那轉落到她握住右腕的手上,更是微不可查地凝了凝。
因爲,他的左腕裡,這一刻,亦是有氣息在竄動!
慕亦弦沉寂難明地頓了頓,才又神情淡漠地移到宣綾靖那雙明耀靈動的瞳眸裡。
他看着那一雙明明完全不同的眼眸,竟恍惚一瞬,難分不同。
不同於月寧郡主的清透淡然,北彌長公主這雙眼眸裡,溫潤間更甚的是一種寵辱不驚、胸有成竹的沉穩,風華神韻自隱其間,透着無盡的神秘與尊貴氣度。
只一眼,便可見這二人的不同,甚至,他都看不見那雙眼眸裡曾有月寧郡主那如月冰涼的悲慼,可莫名的,對視着那雙眼眸,他以爲早已失了活力的心臟竟情不自禁地抽了一抽。
恍惚也僅僅只是一瞬,慕亦弦整個人便又冷冷沉寂下去,甚至有一股愈演愈烈的冷厲殺意,直直向着宣綾靖而來。
宣綾靖面色不變,心口卻情不自禁地澀了澀,就算阿弦真是追隨她而來又如何……
阿弦已經沒了上一世的記憶,他們之間,仍舊還有那抹不去的仇恨,難道還要將上一世的痛苦掙扎重演一遍嗎?
“南君,東帝,本宮有禮了。”斂了斂心口陳雜的滋味,宣綾靖才勉強勾出一抹淺笑,緩緩見了禮。
既然慕亦弦都已趕到了南喬,她也沒必要再遮掩身份了。
宣綾靖剛一落座,聞人越以及北彌一衆便也隨後而至了。
慕亦弦看見聞人越的那一霎那,本還斂而不發的冷冽殺意瞬間洶涌而起,直向聞人越而去,甚至,二人之間已然內息鼓動,周遭案上的酒樽都在隱隱輕顫。
聞人越這一刻倒再沒有什麼敵意,自從聽宣綾靖講了上一世的事情,他也知道了這一世慕亦弦的來歷,此際,見着慕亦弦這般冷厲,不由想起他親手害死了雲夕玦的事情,神色霎那閃過一絲複雜。
除卻阿九進來之時,清冷的眉眼閃過一道冷意之後,素鳶以及尉遲曄都只滿含防備警惕,而桑莫,卻是怔了怔,而後,默默垂下了頭。
“諸位都到了,那便快請入座吧。”瞧着慕亦弦與聞人越的較量,聶君厝只能尋了個藉口打斷,使了個眼色給衾香,衾香忙得指揮在旁伺候的宮女引着衆人入座。
慕亦弦與聞人越這才終於各自撇開視線,各自落座,不再暗暗運功。
反倒是宣綾靖,神色驚疑地凝了凝自己的右腕,思緒霎那深深陷回那場回到前世與慕亦弦刀兵相接的斷崖夢境中,那順着血光一閃而過,從燭心鐲沒入她手腕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