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一幕盯着慕亦弦漸漸遠去的背影,宣綾靖只覺自己的心跳一分一分地沉重下去,腦海中的思緒飛速洶涌着,再尋不到半分寧靜。
她的心頭難以抑制地翻涌着一個猜測——
慕亦弦此刻離去,是不是趕往阿越師兄被困之地了?
此刻,她眉心隱隱,心肺間更是衝上幾分焦灼,讓她有一瞬產生了想要尋個藉口跟上去看看阿越師兄的處境的衝動!
可是,那一瞬的衝動被她迅速強壓回心肺間。因爲她知道,此時此刻,她絕不能和阿越師兄沾上半分聯繫。
如今,慕亦弦擺明是對阿越師兄和北彌餘孽的關係有所懷疑,若她衝動跟了上去,只會坐實慕亦弦心頭的懷疑。
她此刻和阿越師兄保持着陌生人的關係,反而能救阿越師兄。
因爲,只要她不出去,阿越師兄足夠謹慎,慕亦弦心頭的那一抹懷疑,也就僅僅只是懷疑。
理清了關係,宣綾靖心頭的焦灼終於緩緩褪去,這才又繼續提議讓桑莫帶她前去看看那處陣眼。
……
而慕亦弦一路飛掠,卻確實正是趕往了聞人越被困之處。
此刻,他負手立於陣外,視線似有若無,似深似淺,宛若一泓清泉,淡然無波,可又如一片夜空,寂然難測。
而陣內,自從之前那有毒一箭,聞人越便已退回了原地,全力壓制着箭上的毒性。那毒並不烈,可卻又無法全力壓制,宛若一個頑敵,在他體內一分一分消耗着他的精力。
這毒,就好似一顆定時炸藥,無時無刻不再催促提醒着他,必須趕緊破陣而出,否則,待他精力被這毒性耗盡,他絕無出陣的可能。
聞人越雙眸閉合,神色沉靜坐在原地靜養,若非他胳膊上的幾道破痕以及脖頸處淡淡的血痕,只怕會讓人誤以爲是何處高人在此幽林間修生養性。
慕亦弦淡淡盯了一動不動的他一會,劍眉微微一斂,隱現幾分寒冽,“既然他不動,那就逼入絕境。”
“是!”阮寂從立時俯首應道,瞳眸一眯,幽深陰沉。
慕亦弦的視線再次淡淡劃過陣內,如黑曜石一般的瞳眸沉澱着懾人心魄的光澤,隨着右手探入左腕,摩挲在燭心鐲,反覆了一遍又一遍,他瞳眸裡沉澱的幽光越來越濃,越來越恍惚,心口似乎又沒由來地閃過那一抹難以捉摸的感覺。
好像,自從到了這凝洄樹林,那一股難以捉摸的悸動出現的越來越頻繁了!
看來,郡主所言確實沒錯,這裡和燭心鐲必然有所關聯!
此刻,慕亦弦的神思已然遊離了此地,而一想到郡主,他腦海中忽然不由自主地閃過幾幅畫面。
他微是一愣,纔回憶起着畫面是什麼……
天牢那晚,他將心疾復發的月寧郡主接在臂彎,她的面色蒼白如紙,可卻絲毫抵不上那雙眼裡一瞬閃過的死寂悲涼,宛若將心隔離在了一片冰涼之下,給他一種人雖近在眼前,可卻如何也觸摸不到真實的空洞感,甚至有一種,她那整個人不知何時都會煙消雲散的虛幻感。
還有一副,則是完全相反的感觸,即墨郡那晚,月寧郡主喊出“燭心鐲”三個字後,心疾發作時,雖然她整個人恍恍惚惚,可卻反而讓人有一種真實的感觸,就好似簡筆勾勒的畫卷裡,突然被人描上了五彩斑斕的顏色,讓一副空空蕩蕩的白卷中忽然多了幾分色彩,不管這色彩是美是醜,卻因爲強烈的色彩,反而擊退了所有的虛幻,凝爲了真實。
處在寧和之下的她,宛若虛幻,反而是處於痛楚之下她,纔多了幾分真實……
他還記得,即墨郡那晚,大夫說月寧郡主沒有求生之心時,他心頭亦是猛然跳過和這幾次一模一樣的悸動,這種感覺似有似無,可那一次,卻比任何時候都沒有由來的太多!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和燭心鐲究竟又有什麼淵源?
她看燭心鐲的神色雖然一直有意維持着清冷、純粹的好奇,但他雖然冷漠,卻並非不查她人神色,他雖看不出她究竟掩藏着什麼真實的心緒,但他卻每次都能恍然錯覺地看見那一雙宛若月華冰涼的雙眸,哀慼而悲涼。
慕亦弦神色寂然,卻忽然,不知不覺地頓住了摩挲燭心鐲的指腹。
這一刻,他有一絲錯覺,讓他不由地取下手腕的燭心鐲,盯着某一處看了良久。
那一處,並不是刻着凝洄二字,甚至平滑的沒有一絲刻痕,可不知爲何,他卻一直只想觸摸着那一處,總感覺,那裡有一絲絲不同尋常的冰涼感,還有一絲說不出的……執著。
而剛剛,他竟然有一絲的錯覺。
而隨着這一絲錯覺,他眼前不可抑止得閃過欣沐軒那日的情景來,那恍惚朦朧的紅芒、那一雙怪異的眼睛……究竟是什麼……
竟然會讓他沒由來的心慌生懼……
慕亦弦的神思已然不知遊離到何處,而阮寂從恭敬站在他身後,此刻完全不曾察覺他的神色,只以爲他盯着陣內的西殊大皇子,在斟酌思量着什麼。
然而,等到他微抿的薄脣終於開合時,阮寂從卻猛的一愣,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
因爲,在他眼中,慕亦弦是經過了一番認真的沉吟思量,可最後開口的話語竟然和他料想地差了十萬八千里。
那是一句和此地陣法完全無關,和西殊大皇子完全無關的話語。
因爲,他竟然聽見殿下淡淡囑咐道,“去附近鎮上買些有營養的熱食。”
直到慕亦弦忽然又想到什麼,多加了一句,“以後幾日,晚膳都同今日,本王會自行來取。”
阮寂從這才斂回神思,深深斂了斂遲疑之色,恭敬應道,“……是。”
……
而宣綾靖這處,他們三人此刻正在陣中,桑莫徑直將她帶到了他所發現的陣眼處。
在她踏上陣眼的那一刻,她有意讓素鳶如同初次來這凝洄樹林時一樣,在陣外拉住她,依胳膊丈量一個距離,她踏在外陣陣眼上,試探着往內陣探了探。
果然,與她推測出的結論十分吻合。
在踏着外陣陣眼的情況下,一隻腳試探的的落入那一片內外陣相重疊的致盲區域時,那一種萬籟俱靜的死寂和無處不在的蒼茫窒息感明顯能感覺減輕了不少,擡手放在自己面前,依稀能看清五指了。
隨後,她又試着不踩外陣陣眼,往內探了探,瞬間又如同初次一樣,白茫茫的一片,近乎讓天地失界的磅礴無助感鋪天蓋地而來!
見着她探完,桑莫立即按捺不住興奮地道,“郡主,您感覺如何?這陣眼確實沒有問題吧!碰不碰觸陣眼時,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受,可見,郡主你的思路是完全正確的!真是太好了!接下來,只要我們找到了與外陣陣眼相對應的內陣陣眼,就肯定能窺見這千年古陣的全貌了!哈哈,這可是千年古陣啊,就這麼被我們直搗黃龍了,要是我師父知道我破了這麼厲害的陣,肯定不會再罵我了!”
宣綾靖微是一愣,“你師父?不知名諱是?”
桑莫面上的興奮緩緩沉了下來,而後頗有些複雜地笑了笑,才自嘲而嘆息地道,“我師父說我根本沒有學會他的本領之一二,告誡我絕不許對外人提及他的名諱,甚至,也從沒承認過我是他徒弟……”
“……”宣綾靖沉默地頓了頓,纔沒有再問,上一世,她也確實好奇過桑莫究竟師承何人,畢竟如今這世上,陣法一途近乎失傳,僅存的傳承者,總會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一路沉默回到馬車處,桑莫面上的傷感之色才漸漸緩和。
宣綾靖回到了馬車上休息,車簾擋住了一切外界,沒了桑莫在旁,她面上的神情才終於露出了內心的真實感受。
此刻,她面頰沉抑,清透的雙眸也氤氳着濃重的憂色。
桑莫發現的陣眼確實是可行的,那麼,找到正確的道路也許花不了幾日,那此刻仍被困在另一處陣內的阿越師兄的處境,可想而知。
雖然她在心頭暗暗祈禱着阿越師兄能夠自行破陣而出,可她內心卻有一種更可怕的不安,而這不安,正是源於她對慕亦弦的瞭解。
因爲她瞭解,一旦慕亦弦決定了佈陣圍困阿越師兄,那就絕不會輕易讓師兄逃脫,說不定……在這片樹林之外,早就已經被他的黑鐵衛圍了個水泄不通,就如同即墨郡那次一樣,在不動聲色間,致命一擊早已佈陣妥當。
即墨郡那晚,尚且還有她無意發現燭心鐲,慕亦弦更是不知爲何對燭心鐲看重至斯,才意外讓祝勐帶着“她”的屍體僥倖逃脫了圍捕,可這一次,倘若慕亦弦早已佈置嚴密,就算師兄能夠自己破陣而出,可又能否順利逃出黑鐵衛的包圍呢?
她不敢賭,也不想去賭。
所以,她不能再只想着將桑莫牽制在此,由着師兄自己去獨自應對慕亦弦佈下的局。
她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不僅阿越師兄毫髮無損逃出那陣,最好還要無聲無息繞過黑鐵衛,逃出圍堵圈。
這一刻,她緩緩閉上雙眸,倚躺在馬車內,神思卻極力回憶着上一世闖入那陣內小村落的細節。
阿弦受傷、躲避追兵、慌不擇路、誤入陣中、養傷休息、獲贈燭心、同刻名姓、離開村落……
一樁樁,一件件,過往的細節在她眼前極緩極緩地劃過。
忽然,她雙眸陡然睜開,眸中疑色一凝,緊接着又被驚喜的神采徹底替代,而隨着這亮色一閃,她本還沉抑的瞳眸中,終於恢復了清冷鎮靜之色。
白皙的面頰上,這一刻隱約可見幾分與雲夕玦這幅溫婉恬靜的容色完全不符的沉穩與睿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