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玥根本沒有細看慕亦弦手中所執的令牌究竟爲何,只聽着慕亦弦這冷漠絕情的一句處置,當即雙目大睜,不敢置信地盯着慕亦弦,雙脣顫抖不已,不知是因疼痛還是因爲恐懼!
“殿下!您瘋了!竟然幫這個賤人!”方長玥瞪大了瞳孔,眼中悲憤交加,竟似癲狂!
“她只是一個階下囚,您不是要殺了北彌皇室嗎?爲什麼不殺了她!殺了她啊!您殺了她啊!您不記得了嗎?殊月臺那晚,有人親口指認她就是北彌長公主啊!您怎麼能護她,您不是要殺了她嗎?您快殺了她啊!”方長玥神智失常,猙獰地嘶吼着,想要撲上來抓住什麼,可雙手無力地垂着,一動便是蝕骨的痛楚,“啊——!”
最終,終於在極致的痛楚和情緒的崩潰中昏了過去。
她吼出的話,卻讓宣綾靖心口猛的提了一提,藺翔與羅成都已經死了,沒想到方長玥竟然會突然提到那晚的事情。
慕亦弦看都沒看一眼,宣綾靖卻猛的一驚,想起慕亦弦剛剛動用帝師令的情況來!
想了想方長玥剛纔的神情,應該並未注意到是帝師令,又左右瞧了瞧,好在周圍只有欣沐軒的幾名宮女,但那些宮女因着害怕也只躲得遠遠的,才微是鬆了口氣,招手喚來幾名宮女,吩咐將方長玥送回飛鸞殿,她才轉而對慕亦弦道,“殿下,這帝師令,還是算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殿下這話若真傳了出去,臣女恐怕……再難安寧了。”
太后本就想借方長玥來試探她和慕亦弦的關係,就連連安王也意圖讓假的楊菁闕尋機試探,若是真讓慕亦弦爲她用了帝師令,那豈不是……和上一世一樣了?
慕亦弦神色淡淡,並未作聲,只將帝師令緩緩收回了懷中。
宣綾靖微是愣了愣,以爲他是默許了,便也沒在多言,正準備回屋看看李世旋的情況,卻哪知,慕亦弦已然徑自坐在了風亭中,淡淡開口道,“郡主解開了陣眼?”
他墨眉微斂,星目如夜,氣息冷冽如同薄薄冷霧環繞周遭,情緒看不真切。
宣綾靖微是一愣,這才終於想起來慕亦弦的到來本就是她着素鳶去請的,若不是意外發生了李世旋這檔子事,他們所聊的事情,本就該只是如此。
回頭瞧了瞧殿內,見着有條不紊地人影晃動,她才鬆了鬆微皺的眉頭,隨着慕亦弦的眼神示意坐了下來,回道,“據殿下上次送來的最新陣圖,可以看到當初被素鳶刻下了七十七的那棵樹確實已經偏離了原本的方位,由此可以證實,那陣法確實是轉動的。而根據八卦合心之法,臣女將外圍八陣與核心內陣都看做齒輪的話,那麼,按臣女推測,只有在外圍八陣與核心內陣的陣眼都在咬齒輪咬合即我們當初感受到了那種失明的區域,然後通過雙陣陣眼同時觸發,才能避免被陣法傳走,順利入陣。”
宣綾靖瞧了瞧正認真聽着的慕亦弦,心頭兀的拂過一陣熟悉的澀意,上一世聽她講解陣法時,他也是這樣一幅冷寂卻又入神的表情,抿了抿脣,她才又繼續道,“所以,臣女今日派素鳶去前朝請殿下,也正是爲了這雙陣眼之事,因着陣眼實在無法單憑這圖紙所繪瞧出,所以,恐怕需要臣女與桑莫再次前往凝洄樹林,才能當場推衍尋找。”
慕亦弦神色冷寂,深邃的眸底似有不明的幽光時起時伏,良久,才淡淡問道一句,“可有把握尋到正確入陣之路?”
宣綾靖薄脣輕抿,想及她着素鳶去請慕亦弦的本意,想要儘快解開這一切心結,掙脫暗藏在心底深處的眷戀與不捨,不由水眸一怔,如有煙霧瀰漫開來……
亦是良久,她脣瓣忽的咧開一抹莞爾動人的淺笑,輕柔自信,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堅毅,“不出七日,必能找出!”
慕亦弦凝視着她眉眼的視線一瞬地怔住,眸中霎那恍惚過一抹回味,緊接着又浮現出那一抹如同月華冰涼的悲慼清冷,神思不知遊走在何處,他的右手已經不知不覺又覆到了左腕的燭心鐲上,摩挲在指腹間熟悉的紋絡才讓他心神漸漸回斂沉冷下來。
“那就今日子夜出發。”慕亦弦薄脣微動,神色冷冽,不知想到了什麼,莫名地有一股寒意透體而出,卻並非是針對她的。
宣綾靖暗暗蹙了蹙眉,心神有一瞬難以捉摸地不寧,無處細辨。
慕亦弦卻已離開了風亭,背影挺拔地離宮而去。
看着他頎長而筆直的身軀,宣綾靖無形之中感到了一股心悸的壓迫,心頭先前那一瞬劃過的不寧霎那又涌上了心頭,明明能切實感受到,可卻只有莫名之感,難以捉摸透徹。
等到慕亦弦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她才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
若是今夜出發,那李世旋該如何安置纔好?
她昏迷之前,執著要交代的便是不要送她回李家,李家不安全,可若是她不在宮中,那將李世旋安置在宮內亦是不安全。
郡王府?
宣綾靖微是頓了頓,隨後也否定了過去。不管如何,郡王府也是北彌降臣之所,李世旋既然在李家都活得那般小心翼翼,若是沾上了與北彌降臣勾結的嫌疑,只會對她的處境雪上加霜。
那隻能是……?
宣綾靖倏地一愣,她腦海之中,竟是忽然閃過了那一座府邸——府!
安全之地,在她心底,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慕亦弦的府嗎……?
顧不得心底這一刻翻涌的究竟是什麼滋味,她擡眸瞧了瞧前方,早已沒了慕亦弦的身影,心緒一凝,當即提步往外小跑而去。
可此刻慕亦弦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她即使去追,也根本追不上,可等她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然下意識地跑到了芳菲池,上一世,慕亦弦與她都常去的地方。
這是宮內頗爲偏僻的一處溫池,引的是皇宮後山山頂的一處天然溫池之水,小小湖面上常年氤氳着熱騰騰的霧氣,三面假山嶙峋,形成天然的壁障。
而此刻,她正僵立在入口的青石小路上,芳菲池旁此時並無任何景緻,只有一池孤零零的溫泉,和三面環繞的假山。
明明沒有任何旖旎風景,可她腦海中卻遏制不住地迴響着一首詩句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與之同時,還夾雜着難以抑制的酸楚,梗在心頭,呼吸生痛。
“滿庭桃花,常年爲卿開。”
上一世,這芳菲池的景緻比之此時此刻,綺麗美妙得多,因爲,慕亦弦爲她在這芳菲池四周移栽了一圈的桃樹,因着溫池常年溫和,桃花的花期也比尋常長了數月,可以經歷春夏秋整整三季。
雲霧如仙,芳香撲鼻,硬生生將這孤零零的溫池假山改成了勝似人間仙境。
這芳菲池,正是他送與她的十八歲那年的生辰之禮。
“人間四月芳菲盡,雲霧輕香始待卿。”情不自禁喃喃道一句。
目光怔忪,腳下的步伐更是情不自禁地一步一步向着霧氣氤氳的溫池而去,似乎仍有芬芳怡人的桃花清香隱隱繚繞鼻尖。
觸手探了探溫池的水,熟悉的溫暖。
整個宮裡,她最熟悉的地方,莫過於此地了。
她蹲在池邊,一隻手輕輕探在溫暖的水中,雙眸微合,似有無限愜意舒展在姣好沉靜的面容之上。
氤氳在池邊的霧氣緩緩將她整個人籠罩,周身的溫和,像是一個溫暖舒適的夢境,將她漸漸包裹,隔絕了外界的紛擾。
不知過了多久,宣綾靖沉浸回味在熟悉的夢境中,直到,突然,一道清冷淡漠的嗓音從旁側傳來,“郡主怎麼在此?”
那冷冽的聲線,生生將周遭霧氣之中的溫暖寸寸逼退。
宣綾靖下意識地循聲看去,便見一道頎長孤寂的身影緩緩從霧氣之中踏步而來。
霧氣的朦朧,恍惚地讓她一時迷失在今夕何夕之中。
直到,那一雙冷寂如夜,沒有半分柔和的雙眸隨着身影引入眼簾,她才陡然清醒過來。
這不是上一世的慕亦弦,不是將她當成了心中執念的阿弦……也不是需要掙扎在愛恨之中難以掙脫的阿弦。
他們……只是政敵。
宣綾靖迅速地壓下心頭所有的回味與懷念,更是將怔忪與澀意生生逼退回心底,而後,抿了抿脣瓣,才終於緩緩站起身來,“臣女是追着殿下離開的方向而來。”
慕亦弦定定瞧着她,良久無聲。
其實,他早在她踏入門口的青石小路時,就已經發現了他,可不知爲何,卻一直沒有出聲,靜默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蹲身拂着水面……
瞧着她難辨情緒的雙瞳,瞧着她低垂臻首的發頂,瞧着她默唸那一句奇怪的詩句時……的悲涼嘆息。
直到,看着越來越濃郁的霧氣漸漸將她整個人包裹遮掩的好似再難看清之時,他才陡然出聲。
淡漠寂然地斂了斂墨眉,瞳中更是幽光難辨,他才終於又薄脣輕動道,“何事?”
宣綾靖不再看溫池半眼,半垂着頭,也不露眼中情緒分毫,沉靜道,“李姑娘昏迷之前,特意囑咐臣女說李府不安全,讓臣女千萬不要將她送回李家,可臣女今夜要隨殿下前往凝洄,實在不知該將李姑娘安置在何處纔算穩妥,所以,臣女想請殿下將李世旋安置在殿下府上養傷,不知……可否?”
慕亦弦淡淡瞧着她因微垂只能看清睫羽的眼,不知在思量什麼,兀的,突然問道一句,“郡主對此地……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