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李時辰一路沉默不語,蘇小小也不會無話找話。甘草更是機靈,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應該保持安靜。所以車廂裡雖然坐了三個人,卻安靜得象一個人也沒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上的集市已經散場,路上行人步伐匆匆,都想快一些趕回家去和家人團聚。
蘇小小一隻手託在腮邊,眼望着窗外發愣。
李時辰突然開口說話:“我出生在西域和大齊交界的地方。那裡有個小鎮名叫蘭茄鎮,鎮民一半是西域人,一半是大齊人。我父親在蘭茄鎮上經營着一所小醫館。四歲那年,蘭茄鎮外的草場上突然死了許多草鼠,鼠屍若是曬在太陽下,不一會便會變得象燒過的煤炭一樣烏黑。沾着的人或者鼠皆會被傳染,不能倖免。”
“活着的老鼠和活着的牧民們逃到蘭茄鎮上尋找吃的,可是外表看起來好好的人,可能剛纔還在走路,下一秒就倒在地上斷了氣,這些人的屍體,若是放在太陽下,也會變得象燒過的煤炭一樣烏黑。”
“我的父親知道這是無藥可醫的炭黑疫,他向鎮長提出來,封鎖城門,不讓牧民們進入,而且要把感染此病的人們統統集中起來燒死……”
“啊!”蘇小小低低地驚呼一聲,根據李時辰的描述,這種炭黑疫便是鼠疫,李父的措施聽起來雖然殘酷,但是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卻是犧牲一小部分感染者,救治一大部分活着的人的唯一辦法。
李時辰苦笑一下:“誰知道鎮長卻把我的父親捆起來燒死,後來才知道,鎮長的獨子在草場上狩獵,已經感染了炭黑疫!鎮長怎麼捨得把自己唯一的氣息奄奄的兒子燒死?”
“鎮長拒絕了我父親的提議,鎮子任由牧民們進進出出,感染的人也沒有被及時隔離,後來以致於鎮子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傳染,甚至我的母親也未能倖免。唯一沒有被傳染的人便是我。”
“由於疫情太嚴重,西域可汗派兵封死城門,不讓城民們進出,任其自生自滅。我那時候雖然才四歲,但眼見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便連一向痛愛我的母親也變成一具焦黑的屍體!那種恐懼,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想象!”
“我在屍骸堆裡混着,餓了便隨意找些東西吃,鎮上的居民都死光了,我吃什麼也沒人管,夜裡仍然睡在我自己家裡。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城門突然打開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他臉上圍着厚厚的薰了草藥的面具,手裡拿着灑藥的竹筒,四處查看灑藥。他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簡直驚呆了!他把我帶回了雪山。”
“雪山神農門龔抱朴?”
“正是!”李時辰點點頭,此裡外面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馬車走得極慢,“嗒嗒”的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傳得極遠。
李時辰陷入回憶之中,自顧自地講述着自己的過往。
“神農派一向不收異姓弟子,師傅卻把我留下。後來我才知道,原本我連在神農派做個
藥奴的資格都沒有,但是因爲我體質特殊,不會感染瘟疫,他老人家正好缺個試藥的人,所以才把我留下!”
“小的時候不懂,師傅常常派我去診治一些感染瘟疫的人,那些人死後,師傅便會給我吃一些藥,有的藥藥性猛烈,服下後讓我生不如死!即使這樣,我還是很感激師傅,畢竟是他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家,家裡有兄弟,還有姐妹!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離開雪山神農派,我的體質長得特殊,師傅愛藥成癡,用我試藥天經地義。”
“直到有一天,師傅決定傳授給我《神農藥植經》,並且要求我發誓做一名藥植師。我很吃驚,我說我不想做藥植師,我想做醫生!師傅很生氣,說,神農派只有藥植師,要想做醫生,就逐出雪山!”
“我想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沒有吃飯,我什麼都是師傅給的,連這條命都是他給的!師傅是藥植師,神農派是藥植門派,可是我必須做醫生,如果不做醫生,晚上那些成羣焦黑的屍骸就會出現在我的夢裡,伸出乾枯的手臂想把我一起拖下地獄,還有我那被活活燒死的父親,每晚都會來問我,今天又治好了幾個病人!”
“我的命都是師父給的,但是我命都不要,也得違揹他老人家的命令!下山的那天,自瑕送我到山下!他說師父氣得三天沒有吃飯!師父還說,如果我在山口前反悔,還可以再回山上去!如果不反悔,便逐出師門,從此和雪山神農派沒有半點瓜葛!”
“我在山口跪了整整十二個時辰,也沒有再踏進山口半步,師傅心裡一定很恨我!後來我就到了大邑都,另尋了一位良師,做了醫生!”
李時辰講完,兩眼睜得大大地望着窗外,蘇小小嘆口氣,輕輕拍拍他肩:“想哭就哭出來吧!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想想你現在好歹算個合格的醫生,也算是對你師傅的一點點安慰!”
李時辰別過頭去:“我爲什麼要哭?我爹爹燒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都沒有哭,我孃親在我面前倒在地上漸漸斷氣的時候我也沒哭,今天爲什麼要在你一個小宮女面前哭?”
“好!好!你不哭!”蘇小小掉過頭去,不忍再看他。
過了一會兒,李時辰發出一陣嘶啞的叫聲,手捂着臉,泣不成聲,淚珠從他的手指縫裡滴落下來。
甘草嚇得在角落裡縮做一團,他大約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師傅!
馬車行到皇宮前,李時辰慢慢止住了哭泣,用手捂着臉對蘇小小說:“今天時辰有些失態了,謝謝大宮女!”
“無妨!”蘇小小搖搖頭,走下馬車,她沒有回頭,緩緩地向着巍峨的宮牆走去:“每個人都有秘密,能分享李首座的秘密是毛蘇的榮幸。”
只是我的秘密卻無人能分享!蘇小小有些落寞地想着,走進了高高的禁城。
第二天一早,宣承燁但派人把蘇小小宣去了乾清殿。
“宮女毛蘇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平身免禮!”宣承燁向蘇小小招招手,他
正坐在廊下的一桌棋局前:“蘇蘇會下棋麼?”
“不會!”蘇小小說。
她在宣承燁背後翻個白眼,蘇蘇,蘇你個頭!叫得真難聽,知道的人知道你是叫毛蘇,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在叫蘇小小!
“那蘇蘇過來,我教你!”宣承燁看起來心情不錯。
蘇小小走到他對面,俯身一看,棋盤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子,一看就頭暈。
“朕賜蘇蘇坐下!”宣承燁好象很喜歡這樣叫她,“蘇蘇”“蘇蘇”地叫得格外流暢!
“謝皇上!”蘇小小坐了下來:“皇上今天不早朝?”
“不啊!”宣承燁長嘆一口氣:“朕的愛妃蘇氏重恙在身,朕今天休朝一日,爲愛妃祈福!”
“哦!”蘇小小心裡掠過一絲酸澀,她假裝看棋局,過了一會兒擡起頭來,拈了一枚白子落了下去。
“哈哈!”宣承燁大笑,亦落下一子:“你輸定了!”
“真的?”蘇小小趕緊把自己落下的那枚白子重新拿了起來:“我重下!”
宣承燁說:“落子無悔!”
他的大手突然伸過來蓋在蘇小小的手上,想把那枚白子搶過來,兩人肌膚相觸,俱是一驚。
蘇小小擡起頭來,正對上宣承燁的眼睛,光華流溢,他整個人都在笑,彷彿和朝陽融爲一體,閃閃發光,刺進蘇小小的心底。
是無緣的人了啊!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終究是不能在一起!心裡突然一陣劇痛!
蘇小小眼底一熱,她用力抽回手:“落子無悔就無悔吧!奴婢的子不拿回來了!”
宣承燁咧嘴一笑,象個頑皮的孩童:“好,我就讓你看看你是怎麼被我吃掉的!”
他拿起黑子來,落了下去,自得地說:“看,你的活路被我堵死了!”
蘇小小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自己的活路倒底那裡被他堵住了,只得疑惑地擡起頭來:“奴婢沒有看明白!”
宣承燁一愣,仰天長嘆,方知蘇小小的棋藝太差,絲毫不能明白自己這一手的高妙之處,頗有些知音難覓的惆悵。
“你真不會下棋?”
“真不會!”蘇小小搖搖頭:“陛下還是找會的人下吧!”
宣承燁說:“那我教你!”
“謝謝!不學!”蘇小小搖搖頭,表示自己無愛!
宣承燁深吸一口氣,正打算更進一步教導蘇小小,從殿外傳來金安通報的聲音。
“皇上!御醫院首座李時辰大人求見!”
蘇小小不由得暗自鬆了一口氣,感謝李時辰拯救了自己。
“宣!”宣承燁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大聲地命令金安道。
李時辰一身銀白色的朝服,頭系高冠,匆匆從殿外走進來。他此刻的模樣,看起來清雅高貴,讓人難以和昨夜那個嚎啕大哭的男子聯繫起來。只是當他的目光和蘇小小相遇時,隱約有那麼一絲耐人尋味的躲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