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八年後,建隆十四年,當今陛下賀昆櫸龍體欠恙,太子賀宇晞逐漸把持朝政。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當年的四個孩子也都已經走上了不同的路。

天色已暗,陸續亮起的星星燭火點亮了這夏夜的雪茗谷。

“少主,您要的醫書。”一名白衣弟子掌着燈,將那頗爲古舊的醫書送到了案前。

“嗯,啊,”韓雙雪轉過身,打着哈欠點了點頭,“多謝,放這就好,你去忙自己的罷。”

“渤帆告退。”白衣弟子放下醫書和燭火,行着禮離開了房間。

韓雙雪伸了個懶腰正要擡手向着醫術夠去,可餘光卻瞟見了書邊的燭火,那燭火搖晃了幾下。她側頭看向窗,窗扉緊閉,又轉身看向門,門也已被剛纔出去的朝渤帆合上了。

那……韓雙雪看向了屏風後。

“哎呦,我的露姐姐喲。”她揉着眉心站起身,走到了屏風後,她不出意料地看見了那個佔着她的牀爲己有的人,“您好好走大門進來不行嗎?偷偷摸摸在雪茗谷做賊呢?師父是你阿孃,還能吃了你不成?”

“吃了我?”翹着單腿靠在榻上的朝露懶洋洋地擡起了半邊眼皮,“阿孃要是瞧見了,吃了我到不至於,至於會不會吃了阿爹,我便不曉得了。”

“吃了青姨?喂,露姐姐你該不會又,”韓雙雪神色一緊,一屁股坐在榻邊扯着朝露的衣袖就要診脈,“你該不會又瞞着師父去了迷陣吧?青姨知道?知道還不攔着你?”

“唔。”朝露無視了韓雙雪的一堆疑問,卻沒有收回被抓住診脈的手。

片刻後,韓雙雪收回了手。

“呼——”她長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傷得不重,無需吃藥,自己養幾日就好。只不過,這幾日切忌動武。”

“哦。”朝露扯好了袖子,之後又單手撐着腦袋,擺出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

“哎,你呀。”韓雙雪搖着頭走出了屏風,“你晚上就睡我這兒吧,放心,我不會告訴師父的。反正幫你瞞師父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雪茗谷堂堂一個天下第一的醫谷、藥谷,都快成您朝少宗主的私人醫館了。”

“嗯。”面對表妹韓雙雪的調侃,朝露少有的沒有回嘴。

表姐朝露偷偷來找韓雙雪療傷,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而一切都是從八年前,櫚伯伯一家葬身火海,唯有三個小輩逃得一命的那個雪夜開始的。

往事如潮水般襲來,韓雙雪忍不住轉頭看向了那榻上之人,目光停在了她頸上那已不再顯眼的一道寸長傷疤上。

韓雙雪猶清晰地記得,那一夜,她跟着阿爹阿孃、師父青姨等人趕到時的那一幕:賀沂緊抱着意識不清的朝暉,不要命地替他掃着身上的雪,全然不顧自己被凍得蒼白的面色和早已結成冰的淚滴;朝露則倒在不遠處的一棵杉樹下,半身埋在白中染紅的雪下,生死不明。

從那一夜起,從三人死裡逃生後起,朝露就變了個人似的,一改往日的吊兒郎當,一頭扎進了無休止的學習。白日習文,夜晚習武,她沒有給自己半絲喘氣的機會。後來,武功、靈術略有小成,她便開始隔三差五的揹着師父闖入劍宗那有去無回的禁地——迷陣,次次都弄得個奄奄一息回來,之所以能回來,還是隱居在迷陣中的鏡老暗中相助的結果。

身爲劍宗宗主的青姨自然知曉此事,可她卻擺出了一副視而不見的態度,甚至配合着女兒朝露隱瞞師父。而韓雙雪作爲沒有親身經歷那場災難的妹妹,她清楚自己的勸如同隔靴搔癢,便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表姐一次次去送死,又一次次浴血歸來,她只能默默地替她一次次療傷。直到她身上的傷一次比一次少,直到她現在可以毫髮無損地出現在自己房間。

雖說沒有如若當年的遭遇,也不會有如今名號響徹武林的無影劍朝露,可是……

“不了,我就是來尋你幫我診診脈的,若無大礙,我便回劍宗了。”就在韓雙雪回憶往事之時,朝露已經越過她,走到了案前。

“如此急?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放心,無事,”朝露轉身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只是武林大會在即而已。你也曉得此次大會將由劍宗操持,阿爹將地點定爲西山腳,並將之交由我全權安排,我得去早些搬過去準備準備。衛卓珥也已歸來,而且朝,啊,他現已改名秦暉,若我沒猜錯,他今夜當會有密信送來。”

“猜?你還用猜?”韓雙雪抽了抽嘴角,“做個夢就妥了的事。”

“預知夢也有不準的時候的。”單指彈了下韓雙雪的腦袋,“走了。”

“哎你!”未等韓雙雪抱怨完,屋內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與搖曳的燭火相伴。

。。。

唰!

又一鞭揮下,皮開肉綻。

暗閣地牢的最深處,被吊在水中的血衣少年早已是昏迷不醒,而被綁在一旁柱子上的女子卻還在強撐着。

啪!又是一鞭狠狠抽下,染紅了女子脊背上最後的一塊完好皮膚。

女子的睫毛顫了顫,如此的劇痛竟沒能使她從口中發出半點悶哼。可她的如此反應卻是更加激怒了持鞭的男子,男子往地上唾了一口,扔下鞭子,從一側隨手拾起根鐵鏈,就打算對着女子招呼過去。

千鈞一髮之際,“慢!!”遠處傳來一聲吼,與吼聲同時到來的幾顆石子阻止了鐵鏈的下落。隨後,僅僅是眨眼的瞬間,吼聲的主人便已從地牢的入口奔到了男子的面前。

撲通,來人跪在了地上,跪在了血泊和污垢裡。

“閣主恕罪,還望閣主手下留情。”

“哦?”男子揉了揉被石子震得痠痛的手,挑起了眉,“怎的,‘索命’你也想反了不成?”他的聲音輕輕的,卻像吐着信子的毒蛇般,帶着讓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按規矩行事。”

“規矩?”男子提高了語調,“你跟我談規矩?在這暗閣,跟閣主霧面,我?”

冷瞳沒有回答,只是規規矩矩地低頭跪着。

“那你倒是說說,”霧面將雙手背在了身後,竟是起了玩弄冷瞳的心思,“我教訓這歐雪黎、歐雪目姐弟倆,是怎麼不合了規矩,又是怎麼礙着您‘索命’冷瞳大人的眼了?”

“不敢。”冷瞳的聲音淡淡的,“歐雪黎出身暗閣,卻未提前知會閣主便私自報考影門他部的選拔考試,此舉的確不妥,該罰。其長姐歐雪目自願替幼弟領罰,也在情理之中,故閣主所爲也合情合理。不過,”

“不過?”

“不過二人之罪,罪不至此。況且,”冷瞳不受控制地瞧見了被綁在身旁的歐雪目,她的眼神一顫,心一痛,“雪目不久前方以一人之力挽回了乙等任務失敗的局面,本是有功之人,閣主此舉,難免會寒了閣中衆人的心。”

“有功之人?”霧面那陰冷的目光從歐雪目身上掃過後,又停在了冷瞳壓低着的腦袋上,“那依你之見,我當如何處置這二人?”

“讓其戴罪立功。”

“呵,好一個戴罪立功。”霧面陰森地笑了,“就他倆這樣,如何戴罪立功?莫不是你打算替他們不成?”

“屬下願……”

“冷瞳,不可!”被綁在一旁的歐雪目,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這力不從心的一句話,打斷了冷瞳。

冷瞳擡起了頭,目光對上歐雪目時,變柔了,可這柔並沒有持續多久,她也並沒有理會歐雪目的阻止。她咬了咬牙,低頭對着霧面一禮,道:“屬下正有此意,還望閣主成全!”

“好!好,好。”霧面這次是真的笑了,如得了新玩物的孩童那般,笑了,“如此甚好。”說着,他緩緩蹲下了身,傾身湊到冷瞳身前,用單手食指挑起了冷瞳的下巴,意味深長地重複着,“如此甚好。”

在霧面的手觸及下巴的一瞬間,冷瞳渾身一顫,可她卻又立刻忍住了身體的抗拒,將瞳中源於本能的厭惡壓在了心底。

“既然如此,那便,”霧面又往前湊了湊,就像人偶師在欣賞着精緻的作品那般,如癡如醉地欣賞着冷瞳的臉,“那便給你兩個選擇罷。其一,我將那唯一的甲等任務交於你,你若無法完成,或是泄露了半點任務信息,便以死謝罪。”

說着,他從身上掏出了一塊寫有一字“甲”的黑色令牌,用其輕輕拍着冷瞳的臉,“至於那其二嘛,便是……”他眯起了彎彎眉眼,“你今夜來我房裡歇息罷。”霧面的臉已經快湊到了冷瞳的鼻尖上了。

一種洗不淨的血腥味隨着霧面的靠近一點點竄入冷瞳的鼻腔,可她卻硬是逼着自己一動未動。

“冷瞳不可,他……”歐雪目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竟將柱子撞得乓乓響。

“你閉嘴!”冷瞳一聲吼呵住了歐雪目,竟也將霧面的手驚得抽了回去。

“咂咂咂,”霧面有些掃興地站起了身,在冷瞳頭頂上晃了晃那令牌,“選吧,是有去無回的甲等任務,還是……”

冷瞳再一咬牙,“屬下遵令!”她一跳而起抽走了霧面手中的令牌,“無論冷瞳成功與否,都望閣主能信守承諾,饒了歐氏兄妹二人。告辭。”匆匆行了一禮後,冷瞳便飛也似地走了。

“切,寧肯死嗎?不識好歹的蠢貨。”霧面恨恨地一腳踹在了綁着歐雪目的柱子上,“來人,把這倆廢物放了!關到禁閉室去,沒有我的手令,誰都不許放他們出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地牢。

“是!”遠處傳來的聲音。

可過了一會兒,霧面卻停下了腳步,道:“去找幾個郎中,別讓這倆死了。”

“是!”同一個人的回答。

。。。

與此同時,冷瞳已經取到了任務卷軸。

卷軸不大,上書十六字:“刺殺劍宗少宗主朝露,阻礙者亦格殺勿論。”

闖號稱武林第一門派的劍宗玄靈山,刺殺其少宗主,無影劍朝露,這可不就是送死?而且死相還定會慘不忍睹。也罷,冷瞳嘆了口氣,霧面故意爲難歐雪目、歐雪黎,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緣故。更何況,自己本就欠了他們姐弟倆很多很多。

這麼想着,冷瞳將目光落在了自己握着卷軸的雙手上,那兒,原本的六指只剩下了五根。

若沒有雪目,初次任務便私放目標之罪,又怎是斷兩根手指就能夠彌補的了的?冷瞳將手放在了胸前,輕輕地摸着那掛在脖子上的一雙骨哨。

闖玄靈山一線天,殺少宗主無影劍。

闖便闖吧,殺便殺吧,誰叫自己就是一把刀,無心無情、無血無肉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