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汽車修好後還沒人開過, 尤其是丁漢白,茲一靠近就被丁延壽錯事重提,那訓斥聲繞樑不絕, 還不如步行來得痛快。

好在玉銷記近日忙, 丁延壽早出晚歸, 丁漢白終於不受轄制。

他早起穿衣, 襯衫夾克毛料褲, 瑞士表,純牛皮的包,一套行頭頂別人倆月工資。這“別人”還不能是幹苦力的, 得是文物局張主任。

丁漢白就這麼打扮妥當,步入隔壁臥室, 自認爲令其蓬蓽生輝。朝牀邊走, 他屏氣, 一心聽人家的呼吸,走近立定, 輕拍枕頭上毛茸茸的發頂。

紀慎語壓下被子,露出惺忪卻明亮的眼睛。

“被子又不薄,裹得像襁褓嬰兒。”丁漢白說,“起牀,洗澡換衣服, 求我陪你去學校還得我叫你。”

挑刺兒的話如星星, 多。但如果當成流星, 劃過即忘, 倒也不厭煩。

紀慎語骨碌下牀, 收拾衣物去洗澡。襯衫拿出來,扭頭打量打量丁漢白, 這人怎麼穿得那麼精神?於是又擱下,如此反覆。丁漢白叫他磨蹭出火氣:“挑什麼挑,就那麼幾件,難不成你還想折騰出一件金縷衣?”

紀慎語自然沒有金縷衣,扭身靠住櫃門。“師哥,謝謝你陪我去學校。”剛睡醒的一把嗓子,軟乎沙啞,“老師如果訓我,你就左耳進右耳出行嗎?”

丁漢白坐在牀尾,詢問爲什麼,再加一句憑什麼。

紀慎語答:“我怕你對我有成見,覺得我學壞了。”沙啞的嗓音逐漸清晰,可也低下去,人轉回去拿衣服,背影原來那麼單薄,“期中考試我不會退步的,你也別對我有看法,不是挺好嗎?”

丁漢白“嗯”一聲,聽上去極其敷衍,可實際上他莫名難以應對。

總算出門,剎兒街的樹都黃了,葉子發脆,不知名的花很是嬌豔。也許就因爲這點凡塵風景好看,二人從出發便毫無交流,一直沉默到六中門口。

校門大敞,學生趕集似的,丁漢白熄火下車,如同一片柳樹中躥起株白楊。他陪紀慎語進校,意料之中地被看門大爺攔下。

大爺問:“怎麼又是你?你進去幹嗎?”

丁漢白說:“那老師不請我,我能撥冗光臨這破地方?”

大爺一聽:“破地方?這可是你的母校!”恨不能替天行道。

丁漢白回:“那我來母校你問什麼問,你回家看看老媽還有人管?”

他推着紀慎語往裡走,把大爺和值勤學生頂得辨無可辨。紀慎語毫不驚訝,他早已對丁漢白的張狂跋扈習以爲常,只是距教學樓越近,他越難安。

他想,丁漢白這麼驕縱的性格,等會兒要被老師教訓,最不濟也要聽老師指責家長監督不力,該有多憋屈?

“行了,去教室吧。”丁漢白推他,“我找你們老師去。”

丁漢白不疾不徐地在走廊漫步,到辦公室外敲門,得到首肯後闊步而入。他環視一週,先看見歲數最大的一位老師,琢磨,歡呼:“周老師,你怎麼還沒退休?!”

他跟人家寒暄,險些憶一憶當年。

聊完想起此行目的,挪到靠窗的桌前,扯把椅子坐,坐之前還要拍拍椅面,生怕弄髒他的褲子。“杜老師好。”他打量對方,中年男人,胖乎乎的有點像丁厚康。

杜老師也瞧他:“你是紀慎語的家長?”

丁漢白應:“算是吧。”

杜老師不滿意:“什麼叫算是?難道隨便找個哥們兒來唬弄我?”

這老師挺厲害,丁漢白想。“是這樣,我們家收養了紀慎語,他家鄉在揚州,沒親人了,身世浮沉雨打萍。”見對方臉色稍緩,“這孩子吧,寄人籬下沒什麼人管,零丁洋裡嘆零丁。”

周老師在角落噗嗤一笑,暗罵他臭德行。

丁漢白倚着靠背,一派閒閒,三番五次想翹起二郎腿。兩句話將紀慎語描摹得慘兮兮,企圖惹起老師的一點同情。可他哪知道自己氣質超然,舉着放大鏡都難以共情出憐憫情緒,對方看着他,只覺得他在唬弄人。

於是杜老師態度未變:“紀慎語這幾天上課注意力不集中,效率很低。”

丁漢白說:“也許老師講得不對他口味兒,自己琢磨呢。”

杜老師火氣騰昇,也靠住椅背抱起肘來。“這是學校,以爲老師講課是飯店點菜?”強忍住聲色俱厲,“他就算是第一名也不能由着性子來,何況馬上期中考試,按照這個狀態,他很有可能會退步。”

丁漢白未雨綢繆,要是退步,不會還要叫家長吧?他提前想好了,到時候讓姜采薇來,他小姨肯定能把老師哄得高高興興。

思及此,臉色一沉。

紀慎語平時那麼喜歡姜采薇,怎麼今天不叫姜采薇來?

丁漢白越想越煩,把老師晾在一邊。杜老師敲桌,說:“還有更嚴重的,他這些天頻頻逃學,如果不是家裡有要緊的事兒,我想聽聽解釋。”

丁漢白回神:“他從揚州來,人生路不熟,應該不是幹什麼壞事兒。”

杜老師難以置信:“你作爲他的家長也不瞭解?就放任不管?”

這話給丁漢白提了醒,他還真不瞭解,紀慎語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有什麼小秘密,他一概不知。思路稍變,他對丁爾和與丁可愈也不甚瞭解,他從來如此,別人的事兒漠不關心。

這工夫,老師絮絮叨叨教訓許多,丁漢白靜心聆聽,好的,壞的,無關痛癢的,學生形象的紀慎語在他腦海逐漸清晰。他垂下眼睛,直待老師說完。

丁漢白重回走廊,慢慢走,紀慎語立在欄杆旁唸書,紀慎語貼邊行走避開同學打鬧,紀慎語借作業給別人抄違反紀律……他想起這些。

紀慎語謹小慎微的校園生活很有意思,叫丁漢白覺得稀罕。走着走着,想着想着,丁漢白在涌出的學生中立定,兩米遠處,紀慎語踩着鈴聲跑出來,神情像尋找丟失的寶貝。

他把自己想得很要緊,不知是否自作多情。

紀慎語跑來,喘着,喊着師哥,抓丁漢白的手臂。想問老師欺負你沒有?想問許多,但在來往同學的窺探中,一切濃縮成一句“抱歉”。

丁漢白說:“我跟老師談好了,你不許再亂跑,乖乖上課。”他也是從十幾歲過來的,怕紀慎語陽奉陰違,臨走又補充,“不定時來接你,抽查。”

紀慎語扒着欄杆目送丁漢白離開,背影看不見了,欄杆也被他焐熱。

不多時,車在崇水區靠邊停,丁漢白暫時走出對紀慎語的惦記,來討要他魂牽夢縈的玉童子。破門鎖着,他挺拔地立着等,揣兜,皺眉,盯着檐上的破燈籠出神。

一時三刻,破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千八百下。

張斯年總算露頭,拿着乾癟的包。丁漢白分析,包裡沒錢說明沒脫手什麼東西,剛放下心,張斯年毀他:“從玳瑁出來,直接上銀行辦了摺子。”

丁漢白問:“那玉童子沒賣吧?”

張斯年答:“連着荷葉水洗一起賣了。”

咣噹一聲,丁漢白反身將門踹開,好大的氣性。“白等半天!”他有氣就撒,纔不管師父還是爸爸,“這才幾天,你怎麼那麼急不可耐?!缺錢跟我說,要多少我孝敬你多少!一聲不吭賣東西,我他媽上哪兒找去?!”

張斯年哼着戲洗手,不理這混不吝,他那天就瞧了個清楚,丁漢白哪是喜歡玉童子,是想找做玉童子的人。

他挑明:“我跟樑鶴乘鬥法半輩子,你想親近他徒弟,再進一步是不是還想拉攏他?”

丁漢白噤聲,在這方小院來回轉悠,有失去玉童子的焦躁,更有被戳中心事的煩亂。從他認張斯年爲師,等於下一個決心,決心在他喜歡的古玩行乾點什麼。

“這不是你們那個年代了,不是需要騎個破三輪去挨家轉悠,收個件兒要用收破爛兒打掩護。”他說,“師父,我喜歡這行當,喜歡這些物件兒,但我不可能像你一樣只泡在古玩市場裡撿漏、脫手。”

張斯年目光冷了:“你想幹什麼?”

丁漢白說:“我貪心。”他言之切切,“我特別貪心,我倒騰來倒騰去是因爲喜歡,也是爲了錢,錢越多,我能倒騰到手的寶貝也就越多。可無論錢有多少、寶貝有多少,都只是市場之中的一個單位,還不夠,我喜歡做主,總有一天我要干預、控制。”

張斯年一聲乾咳,無聲地點一支旱菸。

丁漢白立在灰白煙霧裡:“以前沒有古玩市場,人多就有了,再以後呢?”他蹲下,按着張斯年嶙峋的膝蓋,“老頭,玉銷記做翹楚好幾代了,降格就是要命。我靠天分和努力爭到上游,做不了魁首也要我的命。”

安靜,靜得連菸灰撲簌都能分辨。

菸頭落下,張斯年的手一併落下,蓋住丁漢白的手背。

“他好找,是個六指兒。”老頭說。語氣無波,可就這麼無波地妥協了。

丁漢白笑了:“你倆爲什麼不對付?難道是他把你戳瞎的?”

引擎和着秋風,像年輕人發出的動靜,師徒間剖白笑罵,有些敞開說了,有些暫且留着。張斯年聽那動靜遠去,獨坐在院子裡發呆,半晌哼一闕戲詞,餘音嫋嫋,飄不散,倒勾出他年少的一段念想。

而丁漢白,他語文學得還不錯,詩也會那麼幾百首,今天卻真正懂了“直抒胸臆”是何等痛快。理想與念頭擱置許久,一經撬開就無法收回,就像這車,卯足勁兒往前開纔算走正道。

他回家,尋思着改天找到樑鶴乘後的開場白。

落日熔金,大客廳這時候最熱鬧。

空着兩位,紀慎語忙於雕刻玉薰爐,沒來。

姜采薇問:“怎麼漢白也不來吃飯?”

姜漱柳說:“肯定在外面館子吃飽纔回來,他最不用惦記。”

丁漢白着實冤枉,他什麼都沒吃,不過是去機器房找一塊料而已,就被冤家纏住。那玉薰爐劃分仔細,蓋子爐板器身三足,各處花紋圖案不一,刻法也不盡相同。紀慎語握着刀,問完東又問西,相當謹慎。

丁漢白乾脆坐下:“蓋子上那顆火焰珠是活動的,第一處鏤空。”

紀慎語指尖劃過:“這兒也是鏤空,雲紋,四個裝飾火焰珠要陰刻小字。”手順着往下,“爐板還沒雕……”

丁漢白提醒:“整體圓雕,爐板浮雕。”

紀慎語牢記住:“下面陰刻結繩紋,兩邊雙蝶耳……銜活圓環。”他念叨着,身子一歪去摸三足,挨住丁漢白的肩膀。

丁漢白擡手接,將紀慎語攬住,攬住覺出姿勢奇怪,此地無銀地囑咐,別摔了。而紀慎語許是太累,竟然肩頭一塌放鬆在他臂彎,他結結實實地抱着,會摔才見鬼。

“師哥。”紀慎語說,“鏤空那麼麻煩,你能教教我嗎?”

丁漢白未置可否,只想起紀慎語來這裡那天,他正在鏤字。

幾個月了,一時戲弄的“紀珍珠”竟然喊了幾個月。

丁漢白奪下刀,撿一塊削去的玉料,勾着紀慎語的肩,蹭着紀慎語頭髮,讓紀慎語仍能倚靠他休息。“看仔細。”他環繞對方發號施令,施刀走刀,玉屑落在紀慎語的腿上,放在腿上的雙手慢慢握拳。

“看清沒有?”

“……沒有。”

丁漢白繼續雕,又問,看清沒有?

紀慎語還說沒有,像是膽怯,也像是勇敢。

胸膛那一塊被對方的後肩抵着,燙了,丁漢白的呼吸拂在紀慎語的臉頰上,他想知道紀慎語覺不覺得燙。

“我看清了。”紀慎語忽然說。

丁漢白就此知道,對方的臉頰一定很燙。

看清了,他該鬆開手了,該離開這兒,該頭也不回地去客廳填補肚子。可他魔怔一般,紋絲不動,只捏着那把刻刀繼續。他恨紀慎語紅着臉安穩坐懷,要是稍稍掙扎,他就會放開了。

半晌,理智終於戰勝心魔,丁漢白將紀慎語一把推開,先聲奪人:“十幾歲的大孩子還往人家懷裡坐,你害不害臊?!”

紀慎語聞言窘澀,但他嘴硬:“……我不是很害臊。”

丁漢白噎得摔刀而去,格外惦念樑師父的高徒。相同年紀,對方面都不露端莊持重,家中這個內裡輕佻專愛頂嘴,對比出真知,他竟荒唐地想起一句粗俗話。

——家花不如野花香!

丁漢白暗下心思,一定要撥雲散霧,看看那朵野花的廬山真面目。

紀慎語莫名一凜,霎時攥緊了手裡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