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丁漢白一向對旁人的事兒不上心, 如此心急火燎還是第一次。他招呼都沒打,驅車直奔淼安巷子,剎停在巷口, 搖窗等待樑鶴乘冒頭。

他倒是可以挨家挨戶敲門, 但樑鶴乘本就有意隱瞞私人信息, 他必須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

丁漢白就這麼苦等, 聞着早點攤子飄來的油腥味兒, 聽着街坊爲排隊掐尖迸發的擡槓。忽然,路過一中年人,湊近向他打聽路。

人家搭訕的同時遞來香菸, 他接住,告訴完怎麼走, 對方幫他點着算是道謝。

丁漢白本不抽菸, 任指尖的煙燃去一段。試着擱嘴裡嘬吸一口, 無味無感,呼出來才品出尼古丁的一點點香, 望着巷子一口接一口,漸漸吸完人生中第一支菸。

菸酒能不能消愁實在未知,但讓人一時麻痹大意忘記煩惱,還是有點效果的。

不知等待多久,丁漢白終於晃見一身影, 蒼老、毫不穩健, 裡外都透着風燭殘年的意味, 是樑鶴乘。樑鶴乘病痛纏身, 不似其他老年人早起, 他總要渾渾噩噩在牀上掙扎許久才動身。

丁漢白看清對方買豆漿的大碗,白釉敞口, 明嘉靖的款,心說真他媽有譜兒。

他腹誹着下了車,利落地步至樑鶴乘身邊,在樑鶴乘驚訝前先掏錢付賬。“樑師父,抱歉上門打擾,我實在是沒辦法。”他嗓沉音低,“我這兒有一件要緊的東西壞了,想求您徒弟幫忙修一修。”

樑鶴乘既已知道丁漢白是紀慎語的師哥,哪兒還顧得上考慮其他,立刻招呼丁漢白去家裡。幾步路的距離琢磨透,丁漢白找他求助,那就說明仍不知紀慎語的身份。

徒弟苦心瞞着,他這個做師父的不好妄自捅破,只能繼續裝傻。

丁漢白進屋後目不斜視,拆開包裹露出摔碎的玉薰爐,簡明扼要解釋來意。樑鶴乘看那精巧雕功,問:“這是你雕的?”

丁漢白說:“是我師弟雕的。”

樑鶴乘心中大動,想起紀慎語說過忙於雕一件薰爐。而這沉默的空當,丁漢白以爲樑鶴乘在猶豫什麼,急忙說明:“樑師父,不會讓你們白幫忙,這物件兒是我師弟廢寢忘食忙活出來的,萬分重要,以後我欠你們一份人情,將來有什麼用得上的,儘管找我。”

樑鶴乘忍不住試探:“你和你師弟感情真好。”

丁漢白忽然薄脣一抿,目光也移開三寸,那情態似是不想承認,又像是有難言之隱。的確難言,他自己都沒覺得感情多深,頭緒紛亂無法探究。

拜託妥當,丁漢白再三道謝後離開,樑鶴乘忽然叫住他,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丁漢白坦言:“我小人作爲,之前跟了您一路。”

小人坦蕩蕩,樑鶴乘失笑,不過他詢問不是爲了追究,而是鋪墊:“那禮尚往來,你家住哪兒?我這兒沒電話,要是有什麼問題,我怎麼找你?”

丁漢白立即告知,池王府站剎兒街,最大的那戶就是丁家。

他道別後離開,沒顧上細看一磚一瓦,只不過步出小院時恍然一瞥,莫名覺得那幾盆綠植有些眼熟。

這世間憂愁事兒很多,解決便好,丁漢白打道回府,心中大石灑脫地擱下。家裡一派如常,他錯過飯點兒,兀自去廚房找東西吃。羹湯可口,他的表情眼神卻一分分降溫,麻煩暫且解決,他在想製造麻煩的人。

丁漢白就那麼沉着面容回小院,甫一邁入拱門,正對上廊下撒癔症的人。紀慎語的眼眸霎時由灰變亮,癟着嘴,奔下三兩階時似要哭嚎出聲。

他已悽悽慘慘慼戚一早,從玉薰爐消失開始,他呆立在南邊,又在院中踱步,而後站在北邊不住撒愣。東西壞了,他嚥下這口氣修好就是,可東西長翅膀飛了,他該怎麼辦?

紀慎語誰都信不過,只敢告訴丁漢白,默默等到現在,丁漢白出現那一刻,他險些控制不住撲到對方身上去。

“師哥。”他緊抓對方的手臂,牙關打顫,“我一早起牀去南屋……發現我的玉薰爐摔碎了。”

丁漢白驚訝:“你已經看見了?”

紀慎語未多想:“我沒告訴師父,等我吃完飯再回來,玉薰爐不見了!摔碎還沒完,是誰偷走了……”

對方的憂懼無從掩飾,說話間透露得淋漓盡致,丁漢白反手扶住紀慎語的雙肩,安慰道:“別擔心,是我拿走的。”他解釋,攬着人朝房間走,“我起牀發現東西碎了,趕緊包好跑了一趟,等修好就取回來給你。”

他哄道:“放寬心,不慌了。”

紀慎語定住看丁漢白:“跑了一趟?修好?”他更加惴惴,丁漢白居然把玉薰爐交給別人,那人是誰?誰又能修好?

丁漢白說:“之前我說過,有一位厲害的高人,我拜託給人家了。” wωω⊕ttκд n⊕c○

紀慎語愁慮未減,心中五味瓶打爛,那一味酸潑灑得到處都是。他掙開丁漢白的臂彎,與之切切對視:“你說的人家,就是才十七歲就厲害得很,讓你佩服的那個?”

丁漢白答:“是啊,放心吧,他肯定能幫你修好。”

紀慎語強忍不住:“……你憑什麼把我的東西給別人?我用不着!”他鮮少失態,瞪着雙目撐氣勢,“修好是不是還要去道謝?你是爲了幫我修玉薰爐,還是借我的玉薰爐去接近那個人?!”

丁漢白震驚地看着紀慎語,他能想到紀慎語乖巧地感激他,想到紀慎語把他當作解決困難的依靠,哪兒能料到紀慎語居然衝他發脾氣?!

“奇了怪了!”他煩躁地吼一嗓子,“我慌慌忙忙跑一趟,陪着笑臉孫子似的,我他媽爲了誰?!”

紀慎語不悔不懼:“我沒讓你去陪笑臉!”他根本無法想象丁漢白對某個人殷勤,丁漢白那麼兇,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那個人”憑什麼要丁漢白陪笑臉?

厲害?莫非還能厲害過丁延壽?!

除非丁漢白有所圖,不缺錢不缺技,又能圖什麼?

紀慎語恍惚,丁漢白圖的是與之交往,先成朋友再成知己,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幾個師弟仍入不了丁漢白的法眼。他不平、不忿、不甘,其他人不管,爲什麼他也不行?

那一座銀漢迢遞,那一枚玫瑰印章,他以爲自己有所不同。

大吵一架,丁漢白以一句好心當成驢肝肺收尾。比鄰的兩間臥室門關上,生氣的生氣,傷心的傷心,不久後絲雨連綿,老天都爲他們心煩。

一牆之隔,紀慎語埋頭寫作業,寫下的答案前言不搭後語,乾脆埋首在臂彎消極時間。丁漢白也不好過,躺牀上翻書,書拿反了也未發覺。

分秒難捱,彷彿誰先開門誰就是輸,兩個人都倔強地悶在臥室。雨淅瀝一天,他們終於在傍晚時分被姜采薇揪了出來。

大客廳張羅出一餐銅火鍋,滿桌時蔬和羔羊肉,丁漢白大步在前,進屋擺着大少爺架子,什麼都不幹,坐下攪和自己的麻油碟。

紀慎語挽袖子幫忙,黃釉罈子,撈三五頭糖蒜,一瓣瓣剝好。人齊落座,他挨着丁漢白,手臂隔着衣衫蹭到,溫度烘起肝火。

乳白的骨湯滾沸,羔羊肉下進去,一大家子人在這片白氣中暖胃。丁漢白的餘光向來好使,把旁人萎靡的胃口瞧得一清二楚,說:“老三,去廚房切一疊山楂糕,我解膩。”

丁可愈吃得正香:“剛吃就膩啦……涮點青菜呀。”

丁漢白不悅道:“讓你去就去,我還使喚不動你了?”

丁可愈火速去切好一疊,丁漢白隨手擱在前面,歪着,衝着左手邊。桌上彼此講話,互相夾菜,紀慎語始終安靜,良久伸筷子夾塊山楂糕。

酸大於甜,他又夾一塊,胃口稍稍好起來。

大約過去一刻鐘,銅鍋裡的肉吃完,丁漢白又端起一盤羊肉。他忽地立起來,夠不着似的,腕子一鬆將盤子摔碎在地上,還誇張地叫一聲。

瓷片四濺,這動靜驚了滿桌人,丁延壽訓他不小心,姜漱柳捂着心口緩神。丁漢白坐下,毫無愧色:“羊肉既然不能吃了,那就涮蘿蔔吧,我看蘿蔔有點等不及了。”

姜漱柳說:“什麼叫蘿蔔等不及了,廚房還有,再去端兩盤過來。”

丁漢白一派驚訝:“還有羊肉?那端來不得費時間麼,真不涮蘿蔔?”

丁延壽說:“你怎麼像喝多了?肉還沒吃夠,蘿蔔再等等。”

丁漢白扭臉叫紀慎語去端羊肉,紀慎語望他一眼,起身去了。他撂下筷子,說:“火鍋嘛,最要緊的當然是羊肉,就算蘿蔔等不及,把羊肉摔了,那也沒用,等也要再等一份!”

他字句鏗鏘,引得全都看他。“這說明什麼?”他又好整以暇,“說明壞別人的功德,未必就能成全自己,要是真想損人而利己,也得先掂掂斤兩。”

鴉雀無聲,只有熱湯沸騰,丁漢白卻沒完,夾一片蘿蔔生嚼下嚥:“挺好吃,可懷着見不得人的心思,我——呸!”

他這回不是撂筷子,是摔筷子。

紀慎語早端好羊肉,僵立在廚房門內聽丁漢白指桑罵槐。丁延壽問丁漢白髮什麼瘋,丁漢白說懂的人自然懂,然後揚長而去。

犯事者懂不懂不知,紀慎語懂了。

他沒想到丁漢白會爲他這樣大動干戈。

一頓火鍋吃得驚心動魄,最後草草結束。紀慎語幫忙收拾,躲在廚房又舀一碗骨湯,加雲腿青菜煮了碗雜麪。他端回小院,把面擱在走廊。

丁漢白半倚牀頭,眼瞧着虛掩的門啓開。紀慎語探進來,學着他往昔的方式:“師哥,我給你變個魔術。”

丁漢白煩着呢:“不看!”

紀慎語尷尬地抓着門,靈機一動:“不看你就閉上眼。”

丁漢白噎住無話,將臉扭到一邊,紀慎語端進來一碗熱面,鮮香撲鼻,放在牀頭櫃誘惑人的感官。“給我煮麪幹什麼?”他不依不饒,“知道誰爲你好了?想求和?”

紀慎語沒指望求和,只是覺得對方沒有吃飽。

沉默也不許,丁漢白將他一把拽至身前:“認錯就乖乖巧巧地跟我說——師哥,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煮碗麪沒用,就是煮一鍋佛跳牆都沒用!”

紀慎語撲在牀邊,此時發飆的丁漢白和飯桌上發飆的丁漢白漸漸重合,前者是被他氣的,後者是爲他出氣。他乖乖巧巧地說:“師哥,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

攥着小臂的手驀然一鬆,丁漢白放開他,別過臉,耳朵竟然紅了。

紀慎語出去,走之前將窗戶推開。

丁漢白納悶兒:“誰讓你開窗了?”

紀慎語回答:“我看你耳朵紅了,以爲你熱。”

丁漢白臉也紅了:“你管我熱不熱?出去!”

紀慎語立即離開,原地踏步假裝走遠,而後立定屏息,聽見屋內響起吸溜吸溜的吃麪聲。他乏了,倦了,溜邊兒回房間,不知道玉薰爐何時能回來,不知道跟丁漢白算不算和好。

一夜風雨,樹折了一枝。

丁漢白不必去文物局上班,開車載丁延壽去玉銷記。

紀慎語去上學,今天期中考試,放學會很早。等下午考完走出校門,樑鶴乘撐着傘等他。“師父?”他鑽進傘底,“下着雨,你怎麼來了?”

樑鶴乘直截了當:“去我那兒,去了你就知道了。”

紀慎語只好跟着去,其實他沒心情做任何東西,玉薰爐一天不歸位,他一天不安心。進入巷口,樑鶴乘說:“張斯年的徒弟拿來一破損物件兒,拜託你修好。”

紀慎語愁道:“怎麼又是他?他當自己是個大爺嗎?”

開門,那幾盆植物鮮綠,進屋,桌上的舊衣黯淡。樑鶴乘說:“那東西是他師弟做的,十分重要,爲了他師弟,我答應了。”

紀慎語煩得不得了:“他師弟又是誰……今天師弟的東西壞了讓我修,明天他老婆的首飾壞了是不是還要找我修……”

樑鶴乘揭開布,桌上是破碎的雙蝶耳活環玉薰爐,雨聲不絕,紀慎語絮叨一半的話卡在嗓子眼兒,腦中斷片,頭緒亂成呼嘯汪洋。

懂雕刻,張斯年的高徒,玉薰爐……是丁漢白,居然是丁漢白!

樑鶴乘說:“他師弟是你,他老婆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紀慎語一屁股挨在椅子上,崩潰了個裡裡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