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北十里唐軍大營中的淮安王李神通的心情和溫彥並不一樣,他也沒有像溫彥博所想的那樣攻下聊城,反而,至今仍然面對厚實的聊城城牆徒喚無奈。
他感到很煩惱。
銅鏡拿到了身前,面對鏡中模糊的人影,李神通發出了一聲長嘆,放下銅鏡,他將耳邊飄拂的一縷髮絲抓到了手上,從中找出了一根銀亮的頭髮,咬了咬嘴脣,將它扯了下來。
華髮早生啊!
都是被聊城城內的那幫亂臣賊子所鬧的,若是攻入城去,一定將那些傢伙統統殺光,斷不可饒。
其實,李神通怪不得別人,之所以唐軍圍攻聊城數十日,一直無法攻下聊城,其直接原因和他絕對脫離不了干係,在戰略和戰術上,由於某些私人的原因,他放下了很多錯誤。
對李淵來說,真正能讓他放下心來的,還是他自己的宗族,就像幷州(也就是太原郡)由齊王李元吉駐守,就算知道李元吉不勝任,他依然一意孤行;南下經略巴蜀的則是他的侄子李孝恭;東進招撫元寶藏,李世績的則是李神通和李道宗;駐守葦澤關防禦高暢的是他的女兒平陽公主李秀寧;統率着主力唐軍,自建天策府的是他的二兒子李世民;在李唐的政權中,凡是統率大兵團作戰的必是李姓皇族出身,其麾下的驍將悍將,謀臣幕僚,除了像李世民這樣極少數地統帥對出身寒門的依然重用外。基本上都來自其他的貴族門閥,尤以關西人爲多。
這其中,對血統和身份尤其看重的正是淮安王李神通,在他的軍中,能得到他信任的幾乎全都是出身關隴門閥地子弟,關東人不在他的信任範疇中。關東的寒門子弟則幾乎是無視了!
當初,清河趙君德身先士卒爬上了聊城的城頭,然而,只因其出身寒門,又是關東子弟,再加上是新近投降李唐的舊隋官員,爲了不然第一個進入聊城的巨大榮譽被其所奪,李神通很無恥地鳴金收兵了。通過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李神通對關西人,對血統身份的迷信,已經到了非常可笑的一種地步了,只是,他自己卻渾然無知,依舊執迷不悟。
然而,李神通所寄望地關西人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卻一點面子也沒有給他留下。
接替趙君德攻城的大唐禁軍在聊城城下被突然打開城門出擊的宇文成都率領數百精騎打了個措手不及,不要說攻上聊城城頭,前軍甚至因此而崩潰。若不是唐軍人多勢衆,出城的宇文軍兵力單薄,這一次突襲,就會把李神通打得後退三十里,往日的心血也將一朝散盡。
原本聊城缺糧,所以。宇文化及才向李神通乞降,然而,李神通拒絕了他。
唐軍採取的是圍三缺一的戰法,對三個城門不停地發起了攻擊,故意對東門網開一面,然而,在距離東門數十里的一個山谷裡,李神通將攻城所用不上的騎兵全部安排在了這裡。若是宇文化及支撐不住,從東門突圍逃跑,這隻事先安排好地騎兵也就能起到作用了!
這個安排不管怎樣說,也算不得錯漏。宇文化及有幾次在唐軍險些破城的時候,準備率領大軍從東城突圍而出,只是被宇文成都勸止了而已,在宇文成都看來,唐軍這樣安排必定有所蹊蹺。
宇文化及沒有率軍突圍,他的兄弟宇文士及卻率領駐紮在聊城東面的軍隊押送糧草,躲過了唐軍的斥候偵騎,進入了聊城,解了城中軍民的缺糧之苦。
有了糧草地支撐,宇文化及的腰桿又挺了起來,不再派人向李神通乞降,城內宇文軍的士氣也變得高漲起來,在守城作戰的時候,面對死亡,毫不畏懼,每一次攻城,面對這些作戰勇猛的士卒,唐軍都會在城下丟下數百具屍體,然後,灰溜溜地撤軍了事,再也沒有像趙君德那樣攻上城樓的壯舉了!
連日來,幾乎沒有一件事情順利,李神通的心情又怎不會煩悶不堪呢?
李淵乃是一個美男子,兒女也都是俊男美女,故而,對大臣們的儀容要求也很高,如果你姿容不美,縱然是才高八斗,也斷不能得到李淵地重用,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像李神通這樣的宗族貴冑,自然對自己的姿容也非常注意了,李神通一向爲自己和李淵的相貌有所相似而感到自豪,雖然他地年齡也不小了,卻仍然有着一頭黑亮的頭髮,這一點,尤其讓他感到驕傲,可是,現在這種驕傲已經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搞得沒有了,如同掉落在地上的精美瓷器,摔了個粉身碎骨。
華髮早生啊!
按照李神通往日的性子,
該暴跳如雷,幸好,在一天前他收到了一個好消息,憤怒,故而,面對早生的華髮,他也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已。
由於一直沒有能攻下聊城,對北方的高暢,李神通忌憚萬分,生怕高暢突然率軍南下,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故而,他在聊城北面安排有一隻軍隊,兵力達到了萬餘人,那隻部隊由他的心腹愛將皇族子弟李隼率領,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警惕北方高暢的突然進攻,若不是將這一萬精銳沒有參加攻城戰,聊城也許早就被李神通所攻下了。
收到了細作從北方傳來的密信,李神通知道高暢最近要在冀州(也就是信都郡)進行登基大典,短期內不可能率領大軍南下,這讓他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來,就在接到密信後不久,他往北方的李隼營派出了傳令兵,讓他率領大軍迅速南下,前去攻打聊城東門,在原來的那個軍營裡,只留下三千士卒即可。
有了這七千生力軍加入,然後,同時向聊城的四個城門發起攻擊,城內的守軍兵力不多,必定會捉襟見肘,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如此,聊城當旦夕可下吧?
就在李神通爲自己早生的華髮對鏡長嘆時,李隼率領七千唐軍精銳正從聊城北方往南疾行,聊城的北面是一些丘陵和谷地,平原只是一小塊,就在城外方圓數裡,一條小河從城外繞着聊城流過。
爲了在規定的時間內趕到聊城,唐軍用的是行軍隊列,不過,李隼仍然在行軍隊伍的前後左右,派遣了一些斥候偵騎,雖然,他在原來的軍營中留有三千人監視北方的動向,在他看來,夏軍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裡,向本方發起襲擊,然而,小心一些總不會有什麼錯的!
對於李神通的命令,李隼其實是有些牴觸的,在他看來,應該在一開始攻城的時候就全軍齊上,不該把這一萬人調到北方,不過,既然已經調到了北方,就不該在這個時候調動,因爲,這個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高暢最有可能在這個攻守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突然率軍殺了過來。
以李隼的級別,還接觸不到密信,所以會這樣想也在所難免。
只是,高暢真的如溫彥博在密信中對李神通所說的那樣,留在信都郡準備登基爲帝的大典嗎?溫彥博恐怕不知道,他原以爲應當在信都郡的高暢,此時就在距離李隼所率領的這隻唐軍左側三裡左右的一個山崗上,行進中的唐軍隊列上方飄揚的旌旗盡在他的視野之中。
所謂登基大典不過是高暢給李唐擺下的迷魂陣而已,在冀縣的那個人,只是高暢的一個替身,偶爾在公衆的面前露一下臉,真正的高暢已經秘密率領大軍從清河南下,進入了濟北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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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擇的行軍路線非常隱秘,三萬大軍從清河緩慢沿着大道向濟北郡行進,高暢則親自率領五千前鋒精銳沿着小道往濟北郡而來,唐軍的斥候雖然在努力巡查,卻也沒能尋到這五千人的行蹤。
由於李隼一直緊守在要道上,並且,戒備森嚴,高暢率領前鋒部隊到達後,並沒有強行攻打一萬人駐守的唐軍大營,而是一直潛伏在一旁,像覓食的獨狼一樣靜靜守候,等待良機。
李隼率領主力離開軍營往攻聊城,幾乎就在他調兵的同時,高暢就知曉了唐軍的動作,他忙命令仍然在清河郡中迷惑敵軍斥候的主力大軍加快行進速度,自己則率領五千精銳繞過由於兵力減少因此戒備不夠的唐軍大營,沿着另一條小路徑自向李隼率領的七千唐軍追了過來。
在李隼部到達之前,高暢率軍趕到了這個叫鬼哭谷的地方,這是從那個方向通往聊城的必經之路。
由於害怕受到伏擊,李隼部行軍的速度比較緩慢,直到距離聊城越來越近後,速度才漸漸提了起來,高暢率領的夏軍雖然比李隼後出發,又是翻山越嶺,卻也趕在了他之前到達了鬼哭谷。
瞧見唐軍的中軍大旗出現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高暢舉起了手,然後猛地揮了一揮!
頓時,大旗從他身後的山崗立了起來,金黃色的戰旗在風中招展,鼓聲雷動,無數的精騎從山谷,丘陵,坡地後面殺了出來,從四面八方往行進的唐軍殺了過去。
蹄聲震天動地,空中飄着的那幾朵白雲以非常快的速度向遠方飄了過去,大地在鐵蹄之下呻吟,恐慌和絕望籠罩在了被所有的唐軍將士身上,他們面對突然的襲擊,完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