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末,繡娘從後門走進了曹府。
春日高懸空中,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落在她那身鵝黃色的衫子上,一路灑下柔和的光暈,注目其上,讓人倍覺溫暖。
竹娘今年二十來歲,未婚,在樂壽,無人知其真實姓名,因其乃出雲竹莊的裁衣女師傅,專門爲大戶人家的內眷裁衣做衫,故世人皆以繡娘稱之。
大河南北自古爲桑蠶區域,絲紡工業之發達,亦以此區爲盛,蘇綢,蜀錦在這個時代名氣不盛。
“定州人以綾綺爲寶。”
“清河絹爲天下第一。”
至南北朝末年起,絲紡織業最盛之區便在大河以北,定州(博陵郡,今河北定縣)、貝州(清河郡,今河北清河縣北)、相州(魏郡,今河南安陽縣)等地的絲紡織業尤爲發達,河南北其他諸郡及蜀郡次之,江南豫章諸郡決非其比也。
高暢所創辦的百工營中有一營專門製造新式紡織機,這種新式紡織機,需要的人力遠比原來所用的舊式紡織機要少,而紡織的速度則更爲快捷,紡出的絹布質量更加完美,再加上新式的染織法,使得絹布遠比過去的精美。
高暢用這種紡織機和新式染料與一些世家的商業代理人合營,建造了大量的絲織作坊,在這個貨幣系統尚不完善,絹布皆可作爲貨幣地時代。販賣絲織品乃是高暢政權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
如此,清河絹天下第一的名聲則更加廣爲流傳,縱然道路阻隔,流賊氾濫,那些大商人仍然不遠千里來此,帶來遠方的貨物,再帶走精美的絲綢,因爲高暢的法令善待商賈。稅賦的繳納也簡單快捷,就連入境稅也是一次繳清,不像別的勢力控制下地城池,每每途徑一地,都要留下買路錢,所以。爲了交易方便,那些大商家紛紛在平原,清河,河間,博陵,信都等高暢控制的郡縣設立商鋪,買賣貨物,使得高暢領地內的各大城池市面極其繁華。
出雲繡莊便是由這樣的一個外來大商家創辦的,不僅樂壽,那個大商家在平原。清河,冀縣等高暢領地內的大城中也設有分店。
竹娘是半年前來到樂壽地。不多久,就因爲其手藝高超。裁出來的衣裳特別漂亮,聲名大噪,甚至被蘇雪宜和阿嵐召入宮中,爲兩人裁剪過衣裳。
有了這樣的資歷,整個樂壽算得上名號的人家都紛紛請其入內宅,爲自家的女眷裁剪衣衫,故而,她經常出沒那些高官和大戶人家的內宅。
曹府也算是出雲繡莊的老主顧了。每個月,繡娘總會由後門進出內宅一兩次。爲曹府的女眷裁剪衣裳。
在樂壽,有兩個曹府,兩個曹府比鄰而居,世人皆以大曹府,小曹府名之,繡娘今日所進的那個宅子乃是小曹府。
大曹府是將軍曹旦的府邸,小曹府則是中郎將曹元暢地家宅。
自投靠高暢以後,曹元暢就被高暢任命爲中郎將,手下有一千餘人,負責保護竇建德夫人曹鳳,不過,這一千多人名義上雖然歸他指揮,他真正能指揮的卻只有一百多曹氏一族地族人,這一百多人被他分成了兩隊,一隊護衛着自己,另一隊則佈置在高暢專門爲曹鳳修建的府邸之中。
這個情況是最近才發生地,曹元暢也不知道是爲什麼會這樣,反正,慢慢地,他能夠控制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要知道他當初率部跟隨曹鳳投奔高暢時,手裡能控制的部隊足有三千多人,正是因爲有這樣的依仗,他才和範願密謀刺殺高暢,準備在高暢祭告蒼天的大典上陰謀反叛,只不過,刺殺大計被破壞,兩人的反叛計劃不得不就此擱淺。
後來,在攻打河間的戰役中,範願被高暢所殺,曹元暢那時身處樂壽後方,大駭之下,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於是,他手底下的力量一點一點地被高暢所蠶食,到最後,除了曹氏一族地親衛外,他已經沒有了別的依仗力量了。
不甘心?
當然,他肯定不甘心,但是在目前地情況下,他必須忍耐,唯有堅忍方有機會的,是的,他現在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出現,希望能翻雲覆雨,改天換地。
在侍女的帶領下,繡娘穿過一些迴廊,一些小院,踏進了內宅。
內宅的一個小院裡,曹元暢的妻子和幾個小妾已經等候多時了,她們有的坐在院落中的錦凳上,有的坐在掛在兩棵大樹之間的鞦韆上,慢慢地搖晃,在春日溫煦的陽光下,懶洋洋地朝四面八方灑着彼此的無聊。
竹孃的到來無疑讓她們的無聊有所減退。
她們一個笑比花嬌,將繡娘圍在中間,向她詢問着外面發生的事情,曹元暢此人氣量甚小,他不怎麼喜歡妻妾們隨意出門,因此,她們極其歡迎繡孃的到來,不僅僅是因爲繡娘能爲她們裁剪漂亮的衣裳,還能爲她們帶來外面世界的消息,就算是一些道聽途說的家長裡短,也多多少少能打發一些無聊。
和以往一樣,半個時辰後,繡娘纔開始了工作。
在她面前,擺放着幾匹漂亮的清河絹,各種各樣顏色都有,甚爲亮眼,以繡孃的眼光,自然看得出這些清河絹是經過新式染織法制成的,遠比舊式染織法織出的絹布漂亮和華美。
“聽說織出這些絹布的紡織機乃是夏王殿下的秘傳,那些漂亮的顏色也是通過夏王殿下的法子製造出來的!”
一個小妾彎着腰,手指輕輕摩挲着絹布光滑的表面,驚聲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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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然的!夏王殿下是神君轉世,他從天上帶來了許多好東西,不然,又怎麼會有這樣精美的綢緞出現呢?”
另一個小妾在一旁說道,一臉敬佩。
竹娘雖然在和別的人說話,但是,這兩個女子的對話也傳到了她耳邊,她的神情微微一凜,笑意在臉上僵硬了片刻,方纔恢復如常。
一個時辰後,繡娘帶着那些綢緞進入了一個繡樓,她將在此完成一些初步的工作,然後再回到繡莊去
面的事情。
這個時候,若是有人對先前的想法不滿意,還可以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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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繡樓後,繡娘將門輕輕關上,外面的人若要想進來,就必須出聲敲門,每一個裁衣師傅都有自己的獨門絕技,不想有人旁觀,大家自然理解。
竹娘將綢緞放在一個几案上,門和窗都緊閉着,一道天光從屋頂的琉璃瓦上透射下來,落在綢緞之上,在几案的旁邊,豎立着兩根大燭,燭光卻還明亮,照亮了幾尺見方。
燭光突然微微搖曳,一個陰影出現在了一側的牆上,一個人從屏風後無聲無息地步了出來,衣衫帶起些許微風,帶動了燭光。
那人突然出現在繡娘身前,繡娘卻絲毫也沒有驚慌,她朝那人躬了躬身,目光淡然,那人在几案前坐下,然後舉起手,示意繡娘坐在他的對面,繡娘點點頭,坐了下來,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一觸即回。
“曹將軍安好!”
曹元暢點了點頭,他微蹙着眉頭,顯得很疲勞,在燭光的映照下,神情憔悴。
“不知道將軍對我方的行動計劃,有何看法?”
竹娘目視曹元暢,不緊不慢地說道。
裁衣師傅,只是繡娘表面的身份,她真正的身份極其神秘,而出雲竹莊也不簡簡單單地只是一個繡莊,當高暢地敵情司遍佈大江南北時。別的勢力在他領地裡也沒有少安釘子。
高暢的監察司的確很厲害,戶籍管理系統也不錯,在他的領地內,行商的有官府簽發的商條,上面寫明瞭行商的來處與去處,一般地人行走各地,則需要官府開的路引,不然寸步難行。而流民們一旦入境,就會被管理起來,配上編號,限制他們的自由,不許他們任意流動,對這些流民來說。只要有一瓦遮頭,只要有東西果腹,自由這樣的東西不要也無妨,何況,他們也厭倦了四處流浪。
但是,這些制度實行的時候尚淺,高暢的政權畢竟還年輕,依然存在着許多漏洞,因此,無法杜絕某些妖魔鬼怪地私下活動。
像出雲繡莊的一系列活動。監察司的一干人等就一無所知。
竹孃的任務本來很簡單,通過幫高官們的內眷做衣裳。進出內宅,暗中打探高暢政權的虛實。獲取情報,然後將有用的情報通過秘密途徑傳到自己的主子那裡去。
她背後的主子神通廣大,高暢尚未崛起之前,就已經在河北各地密佈暗樁,高暢代竇建德而立之後,那人設立在河間,平原等地的情報機構雖然受到了一定地損失,卻也沒有大傷元氣。只是潛藏得更深了一些,行動得更狡猾了一些。
高暢設立的監察司雖然能幹。行事效率也遠比一般地情報機構要優良,不過,監察司畢竟成立的時間不長,根基遠遠沒有那些世家大族地情報機構深厚,錯漏自然在所難免,照顧不到的地方也就比比皆是。
竹娘在她所屬的組織中算得上是一個等級頗高的人物,畢竟,她曾經進入過金城宮爲高暢的兩個妃子裁衣,通過在大戶人家內宅的行動,往往也能打聽到一些高層的內幕消息,所以,深得上頭的信任和重視。
和曹元暢地秘密接觸是一件危險的工作,繡娘地上司其實並不想她出面,只是,曹元暢一直在監察司的監視之下,要想和他不着痕跡的聯繫,只能靠繡娘,若是用其他人,風險太大了,一不小心極有可能全軍覆沒,故而,上司也只能勉爲其難讓她出馬了。
“你家主子制定的計劃,原則上曹某沒有什麼異議,只不過,在某些細微的地方,曹某覺得還是應該有所改變爲好!”
曹元暢手託着太陽穴柱在几案上,沉吟片刻,然後說道。
“曹將軍有話不妨直說,畢竟,曹將軍對高暢內部比我等更爲了解,要是沒有曹將軍的幫助,本家的計劃不過是一篇廢紙而已!”
竹娘雙手平放在自己身前,正襟危坐,她面露笑容,眼神卻銳利如刀,和她一貫表露人前的纖弱簡直全然不同。
“呵呵!”
曹元暢突然笑了起來,身子微微後仰。
“你家主子有你這樣的奇女子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啊!”
“曹將軍謬讚了!小女子深受我家主人大恩,無一爲報,唯死而已!”
竹娘沉聲說道。
她原本也出自官宦人家,數年前,因當今聖上兵發高麗,又加上適逢災荒,地裡沒有收成,以致民不聊生,紛紛四散逃亡,淪爲盜賊,她的父親那時是一縣縣令,爲了賑濟災民,私自開倉放糧,因此丟官下獄。
父親被處斬之後,男親皆被流放,女眷淪爲營妓,幸好繡娘父親生平有一好友,乃是當朝世家子弟,聞訊特來救助,在她和母親即將淪爲營妓之前救出,就像她所說的那樣,爲了報答這樣的恩情,她只有唯死而已!何況,那個世家心懷高遠,和那個金鑾殿上的龍椅上坐着的人並非一條心。
大隋的江山就像是一個破屋,繡娘相信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在一塊磚一塊磚地拆除那個破屋。
總有一天,那個破屋會倒塌。
“很好!很好!”
曹元暢輕輕鼓起掌來,笑着說道。
“你明日找個因由再進府一次,到時,究竟該怎樣配合你方的行動,我會一一告知!”
“那敢情好!”
竹娘點了點頭。
“希望曹將軍能夠快一點,要知道,我方很快就會有所動作了!”
“我知道了!”
曹元暢同樣點起頭,站起身,繡娘忙站起身來,目送他消失在屏風後面,她嘆了嘆氣,拿起几案上的一匹綢緞,輕輕貼在臉頰上,過去的時光在她閃爍的眼中微微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