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會軍和高暢軍短兵相接的同一時間,遠在七八十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量的民夫在士兵們手中的刀槍逼迫下,擔着籮筐,揹着揹簍盛着泥土,運到乾涸的護城河邊,將泥土倒入護城河的壕溝之中,這些民夫中,有一部分是昨夜被高暢軍俘虜的士兵,還有一部分是附近逃脫不及被高暢軍抓住的農夫,這其中有不少老人和婦孺。
現在,負責防守城池的軍隊全是當地豪強世家自家組織的鄉兵,他們不是那些世家的佃戶就是他們的家丁,奴僕,和城下這些被迫挑着泥土來填壕溝的民夫都是鄉里鄉親,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幾乎每一個士兵能在那羣民夫中找到一兩個熟人。
面對這種情況,他們不知該怎麼辦?
放箭?
高暢軍遠遠地躲在箭矢的射程之外,要這些士兵放箭射城下一邊忙碌一邊朝城樓上呼救的鄉親,他們下不了這個手。
然而,放任不管,當壕溝被填平的時候,敵軍就會正式攻城了,那時,流的就是自己等人的鮮血!
楊華率領郡兵出城襲營,戰死之後,清河城的防務就全部交在了當地世家豪強的手中,不過,在清河縣境內,沒有哪一個世家敢於和清河崔相提並論,無論聲望,還是財力,人力,物力等等都遠遠比不上。
故而,現在城中當家的就是崔家人,崔家的家主崔無鋒駐守在城中自家的府邸,負責統帥城內所有兵力的崔正不時進出府中,從他那裡接受命令。
崔無鋒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比起他的族弟崔無傷,看上去年紀要大上許多,他的面容很樸實,沒有崔無傷那種飄逸出塵的感覺,是個非常平常的老人,要是你不知道他是崔家家主,只會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富家翁。
他微蹙着眉頭,盤膝坐在一張草蓆之上,手指在自己的大腿膝蓋上輕敲,若有所思。
在他身前,崔家下一代的後起之秀崔正跪坐在他面前,神色肅穆地等待着他的決定,就在剛纔,崔正將高暢軍脅迫民夫填護城河壕溝這件事報告了他,想知道他作何決定。
這是一個草堂,位於一個花園中間,四周沒有和別的房屋相連,四壁開有窗子,陽光如水一般傾瀉進來,陣陣花香隨之撲鼻而來。
崔無鋒的身子微微動了一動,原本低垂在席間的眼神擡了起來,望向窗外,那裡,一叢鮮花正開得絢爛奪目。
“前天,我收到了你父親的一封信!”
崔正的父親,正是如今在平原郡輔佐高暢的崔無傷。
“你父親在信裡說,高暢這個人有神鬼之能,是一個能成大器的人物,最好不要與他爲敵,若是要與他爲敵,就必須趁現在他根基未穩之時,竭盡全力,將之擊垮,最後徹底剷除他,令他沒有東山再起的能力,否則,就不要輕舉妄動!”
崔無鋒調轉頭,對崔正說道。
“崔正,你覺得你父親這番話如何?”
崔正跪坐的身姿非常端正,他雙手扶在膝前,神情肅穆地說道。
“父親的話,孩兒不敢置評!不過,高暢這個人的確用兵如神,被楊善會截斷後路,他的責任並不是很大,要知道,就連以我們家在清河這麼靈通的情報網,也是在楊善會發動之前的一天才知曉他的計劃,何況是人生地不熟的他,無法掌握楊善會的動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崔正抿了抿嘴脣,繼續說道。
“面有堅城阻擋,後有大軍夾擊,糧草輜重奇缺,面對這樣的情況,他一點也沒有慌亂,出乎意料地沒有選擇退兵,而是通過一系列的調動,迷惑了楊華,伏擊了連夜襲營的楊華部,致使楊華全軍覆沒,自己也死在了亂軍之中,這些就可以看出他的能耐了。”
崔正的眉毛微微揚了揚,然後問道。
“只是,小侄我有一個疑問,解決了楊華後,他爲什麼不留一支軍隊斷後,然後率領主力馬上北上阻擊楊善會,爲何非要攻打清河這座堅城呢?難道他以爲以他的兵力能在短時間內攻下清河?或者,他認爲北邊的楊善會無法攻破他設在北邊的防線?”
崔無鋒微微一笑,笑得像一個活了好幾百年的老狐狸一樣。
“能人所不能,也許,這就是你的父親如此推崇這個人的原因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然後說道。
“至於,高暢軍現在的舉動,你沒有必要理會,就任由他們填平壕溝,我們崔家以仁義處世,自然不能下達向鄉親們動手的命令!”
崔正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
“家主,要是高暢軍填平護城河,攻城就要便利了許多,我擔心可能守不住清河!”
崔無鋒臉上露出訝異的神色。
“守住清河?我什麼時候說要守住清河的!我們沒有享受朝廷的俸祿,有必要替江都那個人賣命嗎?爲了他的江山,卻流我們崔家人的血,這未免說不過去吧?”
“那麼,家主爲什麼要我擔任城
一職呢?”
崔無鋒笑而不答,反而提到了別的話題。
“小正,你對我們崔家的歷史所知多少?”
崔正神色凝重地答道。
“崔家先祖們的榮光,小侄我一刻也不敢忘記!我等崔姓源於姜姓,先祖姜尚子牙公,受封東夷族齊國故地,建齊國,傳至齊丁公時,有嫡長子季子,本應繼承齊國君位。季子性格寬厚,他不願兄弟之間爲爭權奪利而相互殘殺,於是,把父親傳給他的齊國國君的位子讓給了弟弟姜乙,自己到一個名叫崔的地方,過着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後來分邦建姓,便以崔字爲姓,這便是我們崔家的來源!”
崔無鋒微笑着點點頭,嘆了口長氣,緩緩說道。
“我崔家自先祖齊國崔杼以降,歷經秦,漢,魏,晉,北朝至今,一直繁衍不斷,傳承綿延,被世人稱爲北方四大高門之首,然而,自楊氏一族一統天下,在以楊家爲代表的關隴門閥的大力打壓下,我等卻已風光不在,原本稱爲宰相世家的崔家,到現在,連出世爲官的子弟都沒有幾個了!”
崔無鋒低下頭,半晌,方擡頭說道。
“若是長此以往,不僅不能恢復先祖的榮光,反而會就此一步步走向衰敗,不過,天不絕我崔家。楊廣繼位之後,倒行逆施,驕奢淫逸,好好的一個天下被他弄得大亂,各地亂民四起,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此雖是人間慘事,然而,這對我們崔家卻是一個機會,要想恢復先祖的榮光,我們崔家就要緊緊抓住天下的權柄,最起碼也要和執掌天下權柄的人站在一起,小正,你是我們崔家下代弟子裡面最出色的人物,希望你能把我說的這番話記在心裡。”
崔正咬着嘴脣,沉默地點了點頭。
“以我們崔家的實力,要想在這亂世之中出來爭奪天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那個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一旦失敗,有可能全族盡墨,這個賭注我沒有膽量下!既然如此,我們只能選擇躲在某個勢力的後面,全力地支持他,當他能執掌天下權柄的時候,我們崔家也會水漲船高,重新位列於廟堂之上。”
崔無鋒繼續說道,崔正是下代家主的候選人之一,崔無鋒覺得應該讓他知道這些東西。
“高暢,就是我們考察的對象之一,這也是你父親前往平原的原因。高暢這個人,有其獨特之處,雖然,先祖是名滿天下的高穎公,然而,由於高家已經被楊廣所剷除,故而,高暢本人的後面並沒有關隴門閥的影子,同樣,也沒有別的勢力支持。他現在依仗的只是從盜賊轉變而來的軍隊,並且,雖然佔據了平原,事實上雖然自立,名義上卻還是竇建德麾下的將領。因此,他如果想要快速地發展,就必須得到其他勢力的支持,對於練兵和打仗他有一套,然而,他治下缺乏治理郡縣的文官,而這正是我們崔氏一族的強項。”
崔無鋒輕咳了一聲,繼續說了下去。
“要是高暢成爲我們崔家的代理人,就離不開我們崔家的幫助和支持,就算他登上最高位,也沒有辦法擺脫我們,因爲,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和他融爲了一體,缺少我們崔氏一族的人脈,他沒有其他的人才治理天下。當然,要想達成這一步,我們還需要做許多事情,並非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
“這麼說來,現在清河已經掌握在我們崔家手裡了,爲什麼不開城迎他進城呢?”
崔正面帶疑惑地問道。
“這是因爲高暢還在我們的考察之中,我們要確定他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潛力竊取天下之後,纔會全力去支持他,而在之前,他必須要向我們表現出他這方面的本事,這次,就是一個極好的考驗機會。”
崔無鋒笑了笑,繼續說道。
“現在,他正處在生死存亡之際,要是他有辦法擺脫這個局面,那麼,我們就可以正式和他結盟,要是他敗亡了,自然一切休談!”
“可是,要是他真的攻進清河來,會不會因爲我們的殊死抵抗而惱羞成怒,到時候下令屠城,與我崔家爲敵?”
崔無鋒搖搖頭,回答了崔正的問話。
“我給你一天的時間,在這一天裡面,你要全力組織全城的軍民殊死抵抗,讓高暢軍無法攻進城來,當然,要是看見事不可爲,你也可以下令開城投降,只是,那個時候我們崔家就沒有什麼和高暢談判的砝碼了,故而,這一天非常的重要,你一定要堅持住!”
崔無鋒輕拂下頜的鬍鬚,鄭重地說道。
“這一天,我也是給高暢的時間,要是楊善會的大軍趕到,當然就談不上其他的了,要是楊善會的大軍並沒有到,那就說明連老天也站在了高暢這一邊,爭奪天下,運氣也是非常重要的啊!”
崔正一邊聆聽崔無鋒的講話,一邊暗自點頭。
“小正,你要知道,我們是和高暢結盟,而不是投降,雖然,他會佔據主導的地位,但是,我們也要讓他有離不開我們的覺悟,因此,
的接觸非常重要。要是清河能在他的猛力攻擊下熬I再打開城門迎他入城,那就不是投降,要是清河是被他自己攻破的,如此,我們崔家的地位就比較尷尬了,因此,你必須竭盡全力,務必不要讓對方攻進城來,只要過了今天,明天再派出使者去和對方談判,那個時候,主動權就掌握在我們手裡了!”
崔正神色堅毅地點點頭,高聲應道。
“家主放心,小侄一定竭盡所能,將他擋在城外!”
崔無鋒微笑着擺擺手。
“你下去吧,好好佈置防務,不要讓對方有機可乘!”
“是!”
崔正朝崔無鋒行了個跪禮,然後起身離去了。
陽光在室內緩緩移動,崔無鋒望着窗外,身形一動不動,他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在望着極遠的地方一樣。
同一時間,清河城的另外一個地方。
這是一個坊市,雖然城外有敵軍攻城,坊市卻照樣開放,不過,大多數店鋪都是關門謝客的,也沒有多少人在坊市內行走。
這個時代的商業並不發達,也只有在大興,東都,江都這些著名的大城市纔會出現大量的商賈,不過,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天下大亂,除非有背後有深厚的背景,不然,根本沒有辦法行走各地。
行商雖然是賤業,然而,各地的世家卻都擁有自己的商隊,畢竟,只要能夠獲取利益,就算是賤業又如何。當然,他們並沒有明目張膽地建立商號,特別是像崔家這樣以儒傳家的家族更是如此,不過,他們也沒有放棄行商,負責商號的是他們選出來的代理人,像平原管家那樣以自家的名義開辦商號的畢竟還是極個別的現象。
這個坊市裡也有崔家的生意,其中唯一還沒有關門的有間客棧就是崔家的產業,當然,在官府的備案中,這家客棧的老闆並非崔氏族人。
一個僮僕打扮的小個子年輕人匆匆走過客棧的迴廊,來到一個獨門小院前,他神情惶急地回頭望了一眼,然後推門進了那個小院。
在他進去之後,門咿呀地關上。
一個文士打扮的年輕人站在院子中間的一棵桂花樹下,他擡着頭,呆呆地望着頭頂的藍天,聽到腳步聲後,方回過頭。
那是一張非常漂亮的臉,雪白的面孔,大大的眼睛,眼神變幻之間,就像裡面籠着一層煙霧似的,一個男人長着這樣的一張臉,足以讓那些女人嫉妒到死。
不過,她本就是女兒身,爲了出門方便,故而裝扮成男兒身而已!
“小姐!”
進門那個小個子年輕人高聲嚷道,那個文士打扮的女子嗔怪地瞧了他一眼,那個小個子年輕人伸了伸舌頭,改變了稱呼。
“公子,大事不好了!”
“不要急,什麼事情,慢慢說!”
文士打扮的女子聲音很溫柔,不疾不徐,如同天空中緩緩飄過的流雲。
小個子年輕人是她的侍婢,爲了出門方便,這才裝扮成了僮僕,她們是從遙遠的東都行來,一路上運氣不錯,沒有遇見什麼險阻,就來到了清河。她們原本的目的地是平原,想去平原尋人,被戰事所隔阻,才停留在了清河,不過,她們想要尋找的人已經來到了清河,所有,用不着再去平原了。
“我出去打聽消息,在街上看見高懷忠了,幸好我躲得快,他沒有看見我,他和許多護衛在一起,會不會是老爺知道我們在這裡,派他來抓我們回去。”
“也許吧?”
那個文士打扮的女子淡淡地應了一句,臉上神色淡定,不帶一絲驚惶。
這個文士打扮的女子正是高暢的未婚妻,蘇威的孫女蘇雪宜,她原本住在大興,知道高暢身死的消息後,出關來到了東都,想要北上平原找尋高暢,因爲她不相信高暢已死,沒有見到高暢的屍體,她就絕不會相信。
在東都的時候,她被自己的父親攔住了,不讓她到戰火紛飛的北方去,她只好在東都停留,無法北上。
沒多久,宇文世家的宇文霸上門來,將高暢仍然活着的消息告訴了她,於是,她帶着自己的侍婢若芷化裝爲男人,趁家裡人不注意,偷偷潛出家門,北上平原找尋高暢。
“小.老爺叫他來的,或許,那個討厭的宇文成都也跟來了!”
在東都的時候,宇文成都常常上門來作客,他的意圖所有人都明白,蘇雪宜的父親非常歡迎他,然而,蘇雪宜卻對他並不感冒,一直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不擔心啊!”
蘇雪宜笑了笑,笑容璀璨奪目,旁邊盛開的鮮花也失去了顏色。
“他就在城外,我很快就能見到他,有什麼可擔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