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輕車熟路闖入自家陣中的大隋輕騎,李子雄怒不可遏。他揮舞手中令旗,將身邊最精銳的兩千甲士派了上去。剛纔大陣被敵人殺穿,那是因爲自家弟兄們正在前衝,措手不及。而現在既然大夥都已經停步接戰,無論如何要還對方以顏色。
可敵軍將領比他想象得聰明得多,就在各支隊伍散開,給精銳甲士讓路的時候。衝向陣心的騎兵們突然轉向,不肯與甲士接觸,而是斜着切了一個完美的角度,殺奔軍陣最薄弱之處。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李子雄氣得雙眼冒火,不停地舞動令旗。麾下的士卒依舊忠勇,自知失去活路的他們寧可戰死也不願意閃避敵軍的戰馬。可雙方實力,不,應該說是裝備相差得實在太大了。每攔住一匹狂奔的戰馬,叛軍士卒至少得付出三到四條生命。而那在奔馳中倒下的畜生還會帶着巨大的慣性前衝十幾步,拉更多的人爲自己和馬背上的騎手陪葬!
這是大隋府兵麼?李子雄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記憶中,大隋府兵雖然每十人配備六匹馱馬,但那都是拉東西牲口,根本不能用在戰陣上。四府十二衛雖然都設有專門的騎兵編制,但那是造價昂貴、行動遲緩的具裝甲騎,人和馬都被具裝包裹的嚴嚴實實,攻擊和防禦力驚人,卻不曾擁有眼前這夥亡命徒同樣,風一般的衝擊速度。況且經過去年遼東一戰,具裝甲騎因爲後撤速度慢,早就被高句麗人消滅在馬砦水南岸了,具他李子雄所知,目前以大隋的國力已經無法重新打造出那麼多具裝!(注1)
眼下能拿得出這麼多勇悍騎兵的,只剩下薊縣和西疆的兩支邊軍。而邊軍的任務是防範突厥人入侵,不到生死關頭,楊廣根本捨不得把薊縣的虎賁鐵騎和金城的西疆精甲調到中原來!
這不是大隋的具裝甲騎,大隋的具裝甲騎不會採用如此卑鄙的戰術!李子雄痛苦地得出如是結論,不着具裝,以輕甲衝陣的戰例不是正常戰術,在以往的戰例中中,只有劉宋時代的勇將薛安都採用過這種打法。劉宋王朝已經結束一百五十餘年了,今天,這種對主將勇力和統率能力要求甚高的亡命戰術卻又重新出現在戰場上!(注2)
精銳甲士追不到,普通士兵擋不住,眨眼之間,李旭帶着雄武營的弟兄們在叛匪中又殺了個對穿,帶着呼嘯的風聲橫到敵軍正面。
“展旗”“展旗!”慕容羅、李孟嘗等人大呼小叫,將一面面從敵陣後揀起來的大隋戰旗展開,重新豎在叛軍面前。右武侯前軍、右御衛左軍、前軍六團、左軍虎翼,大大小小的旗幟在叛軍陣前耀武揚威。沒有一面屬於雄武營,但因爲雄武營的存在,它們得以重新飄揚在風中。
“你等還能戰否?”李旭朝中軍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後大聲問自己的弟兄。
“戰!”“戰!”“戰!”橫刀,長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鋼鐵叢林。有了第一次衝陣經驗,第二個對穿殺下來,弟兄們只損失了二百多人。所以大夥士氣正盛,恨不得拋下主力,獨自將叛軍消滅掉。
“那好,我們這次兵分三路,路上不做糾纏,看誰最快衝到敵陣身後!”李旭笑了笑,大聲命令。敵陣變化情況他看到了,能正面擋住騎兵的,只有那些有鎧甲護身,手持步槊的叛軍精銳。旭子不想讓弟兄們跟敵軍精銳拼命,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攔住敵軍,並分割、消耗對方的有生力量,給主力爭取時間。所以,他乾脆以殺透敵陣爲目標,而不以多做殺傷爲能事。
“好,我走左路!”慕容羅持槊大笑,帶動戰馬小跑着兜了半個弧線,邊跑,邊衝麾下弟兄們喊道:“驍騎軍右翼各團,跟我來!”
“諾!”千餘名騎兵同聲答應,策動戰馬,跟着慕容羅向敵軍左翼衝去。
“驍騎軍左翼,跟我上!”李孟嘗舞槊狂喊,然後一馬當先,衝向敵軍右翼。千餘名騎兵跟在他身後,揚起遮天煙塵。
“其餘各團,隨我來,殺到他們身後!”李旭手中黑刀前指,再度指向敵陣中央。叛軍的精銳剛纔跟着大夥的戰馬兜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此刻正在他們自家的中央偏左方向調整。眼下,李子雄的中軍附近剛好有個突破點。
三路騎兵,捲起三路煙塵,再度撲向叛軍。“他們又殺回來了!”敵陣中響起驚惶的叫喊,雖然抱着必死的決心,但兩度被對手刺穿本陣的事實,已經在每個人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敵人又殺來了,第三次,大夥攔得住麼?無數雙眼睛看向李子雄,無數人身體顫抖,臉色灰白,卻依舊緊握手中的木棒、竹籤。
“弟兄們,你忘了爲什麼而造反麼?”李子雄舉起馬槊,大聲喝問。勝負的機會只在電光石火之間,在敵軍第二次突破自家隊列的時候,李子雄就明白今天戰鬥的結局。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驅動那些亂軍衝擊宇文述的本陣,而官軍的本陣傳來的喊殺聲卻正在減小。放眼望去,已經看不見擔任阻截敵軍主力任務的那些弟兄們的旗號。映入雙目的,全是官軍土黃色的號衣。
“不去遼東,不去遼東!”身邊的親兵們齊聲高呼,衆將領淚流滿面。麾下這六萬多弟兄,其實是楊玄感將軍手中的最後一支精銳。今天大夥戰敗,已經意味着這次舉義的徹底失敗。老天不願意亡大隋,關鍵時刻派了個瘋狂的少年將軍出來,使得暴君和他的朝廷得以繼續苟延殘喘。但是,大夥還要繼續戰鬥下去,因爲此戰已經不再關乎成敗,而是關乎爲將者的榮譽。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喊聲越來越大,淒涼悲壯。衣甲單薄,兵器簡陋的叛軍士卒邁動雙腿,咬着牙關,迎向呼嘯而來的戰馬。一個人被馬槊挑飛,又衝上去一個。兩個人被戰馬撞倒,又衝上去兩個。
既然已經沒有了活路,他們又何必畏懼死亡!
“更我來!”一名叛軍將領揮舞着長刀,帶領百餘名士卒,分開人羣,撲向李旭。
“弟兄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一名山賊出身的將領高舉着斧頭,奔走呼號。
“隆隆隆!”戰鼓聲猶如驚雷,震得人頭皮發炸。
“嗚嗚――嗚嗚”號角聲淒厲如歌,刺得人脊背生寒。
兩支同樣面孔,同樣服色,同樣語言的隊伍廝殺在一道。他們也許互不相識,也許就是左鄰右舍,也許是自小拍着泥巴一同長大。爲了不同的目標,在不同旗幟下面,相對着,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第三次突擊進展不像預料中般順利,作爲主將的李旭明顯感受到了前方的阻力在不斷增大。失去活路的叛匪們拼命了,寧可被馬蹄踩爛,也要拼着性命給對方來上一刀。轉眼間,旭子身上又添了兩道傷口,雖然都不重,卻痛得眼前發黑。
不遠處出現一排長矛,是李子雄帶着自己的親兵迎了上來。旭子不敢冒被困在敵陣當中的危險,斜向撥轉了戰馬。張秀跟着他,高高地揮舞令旗。千餘名弟兄再次轉向,斜着切出一道血色弧線。
弧線邊緣,不斷有弟兄被敵軍刺下馬,也不斷有敵軍被戰馬踏翻,被長槊挑飛。“加速,加速,不要戀戰!”旭子用力揮舞着彎刀,呼喊聲猶如狼嚎。他擦着李子雄的中軍衝了過去,耳畔,流矢噝噝作響。
大部分弟兄們都成功突破敵軍阻攔,只有隊尾的幾十個人被截住。猶如投入大海中的幾粒石子,他們很快就被亂軍淹沒了。敵人的隊列已經不能稱爲隊列,他們在各自爲戰,爲了殺一個敵人,不惜把自己的隊伍擠成了一鍋粥。
“他們敗了!”李旭在心中確認,狠狠夾住馬肚子,撞翻身邊的最後幾名攔截者,衝向指定的終點。
“嗚――嗚――嗚”嘹亮的號角聲在背後響起,帶着勝利的喜悅。旭子站在右御衛的將旗下回頭,看見一面熟悉的大纛出現在敵陣的另一方。不是叛軍的,是雄武營的。宇文士及正帶着其他弟兄慢慢推向叛軍本陣,同時,還有從震驚中緩過神的數萬潰兵。
當遭受到雄武營的羽箭攔截後,潰兵們非常憤怒。他們起初試圖和攔路者拼命,但很快,就發現身後比前方更安全。來自身後的壓力消失了,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夥在各級軍官的喝罵聲中回過頭,立即看見了令人驚詫的一幕。不到五千騎兵,衝向了他們畏之如鬼神的叛軍,刺穿對方隊列,在敵軍身後重新豎起了大夥丟棄的將旗。
接着,那些騎兵們再度將對方刺穿,於陣前豎旗,然後,又向出柙老虎般殺向叛匪。
“那是咱們右武侯的旗幟!”有人驚呼。
“右御衛的,咱們右御衛的”有人認出了自家旗號,然後慚愧得無地自容。當心中的驚恐慢慢被慚愧取代後,大夥重新拾起了勇氣。
雄武營的主力不會坐視自家弟兄和人拼命,止住亂兵潰勢後立刻前壓。右武侯,右御衛的潰兵中有人紅着臉,主動加入了反攻序列。隨着時間的推移,加入反攻的將士們越來越多,終於在叛軍的正前方,凝聚成了一道鋼鐵洪流。
叛軍將士依舊勇悍,依舊捨生忘死。但戰鬥的結果已經不會因個幾個人的勇敢和決心而改變,更遠的地方,大隋左翼和中軍緩緩壓過來,一道圍向了自己的獵物。
李子雄見宇文述的帥旗已經開始向自己這邊推進,心中愈發絕望。他帶兵多年,倒也懂得取捨。當即下令留一萬兵馬與宇文士及糾纏,其他人同時轉頭,從戰場西南角奪路而走。
這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旭子所帶騎兵人數只有對方十分之一,無力正面阻攔敵人逃走,只好將大部分叛軍放過去,然後銜尾追殺。李子雄卻是果斷,每當有騎兵追過來,便留千十人斷後。那些斷後者自知沒了活路,自然是死纏爛打,不倒下絕不罷休。如是糾纏了兩回,雄武營的弟兄們沒增加太多戰果,反而被傷了不少弟兄。幾個核心將領見得不償失,陸續都沒了戰意。找機會跟旭子請示了一下,草草收兵。
回營途中,不斷有各路府兵弟兄湊上來,跟騎兵們打聽他們衝陣過程,一張張臉上盡是佩服之意。原來大夥都聽說了右翼險些崩潰,虧了雄武營力挽狂瀾的事。那些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爲了推脫罪責,支撐回顏面,自然把李子雄所部叛軍的戰鬥力誇大數倍。而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雄武營只出了五千騎兵就將其衝了個落花流水,其戰鬥力自然比叛軍又高出了十倍不止。照這樣推算下去,以雄武營精騎衡量大隋府兵,自然又是一個雄武營的弟兄們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的有趣結果。
當晚,宇文述在中軍大擺宴席,爲將士們慶功。這回老傢伙卻不再替自己兒子胡吹大氣,而是非常客氣地請李旭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一羣老將軍面前,旭子哪裡敢坐。連忙起身推辭,自稱不過是僥倖得手,其實沒什麼功勞。
“哪裡,哪裡,賢侄少年英雄,勇冠三軍。今日要不是你力挽狂瀾,我們幾個老傢伙的一世英名都要毀於李子雄那廝之手。”宇文述半邊臉堆滿笑容,半邊臉不斷抽搐,“所以這上首座位,賢侄當然坐得!”
“末將職位低微,偶爾建功,怎敢在諸位老前輩面前誇口!”換了一身武將常服的李旭抱拳,四下裡做揖不止。“況且仗又不是我一個人打的,論功,恐怕大夥都比我這個新手多些。所以這上首,還請幾位老將軍坐。”他看了看門口,又笑着補充了一句,“末將還是坐在帳口罷了,那裡涼快,也剛好符合末將的身份!”
“你這小子,今天我們是論功勞排座位,又不是論官職。叫你坐你就坐,都是軍中男兒,何必婆婆媽媽!”見李旭推脫,一個官職僅次於宇文述,膚色偏黑的老將軍跳起來說道。
旭子記得這個人,昨日酒宴前,此人好像不怎麼買宇文士及的帳。“來老將軍擡愛,晚輩本不該矯情,但今日大勝,功勞全在將士們齊心協力。我不過儘自己職責罷了,實在不敢冒功!”
衆將軍見旭子甚會說話,心裡對他的印象大爲好轉。先前他給大夥留下的印象僅僅是個出身貧賤,有勇無謀的莽夫。經歷今天一場惡戰,對其勇悍的一面,衆人印象更加深刻。對其機靈禮貌的一面,也慢慢有了一些認識。
大隋軍中雖然甚講究出身門第,但今天的雄武營的功勞是明擺着的,誰也不願意掩蓋了它,所以衆人陸續開口,以長者身份,勸李旭抓緊時間坐上首席。
“感謝大將軍!”“感謝前輩!”“感謝將軍”李旭頻頻拱手。此刻他心中一百二十分的得意,臉上偏偏還要做出一幅謙虛像。衆人之所以認爲他有勇無謀,全是宇文述這老匹夫造的謠。所以大夥越是誇讚的厲害,他越是要表現得彬彬有禮。劉弘基曾經說過,禮節是文人的鎧甲。在官場上,越是彬彬有禮的人,越會給大夥留下涵養高深,家教優良的印象。旭子以前不是十分在意,如今,現實逼着他不得不把一些劉弘基教導的世俗手段拿出來應對。
“這小子絕不是個莽夫!”來護兒笑咪咪地站在旭子對面的矮几後,暗自評價。他雖然也是出身豪門,祖父、父輩都曾有過縣侯之位,但年少時曾經因爲手刃仇人逃往他鄉避禍,結交了很多草莽英雄。所以對出身貧寒的人,來護兒並沒什麼成見。此刻聽李旭句句答得不卑不亢,對宇文述這個主帥既禮貌,又懂得保持距離,心中不覺對其好感大增。
“宇文將軍不知道又要算計人傢什麼?”武賁郎將陳棱捏着個酒杯,饒有興趣地看席前的精彩“表演”。諸位老將軍之中,除了宇文述之外,他與旭子打交道最早。已經發現宇文述對少年人沒安什麼好心。但他的人生經歷坎坷,見識得人間冷暖頗多,因此處事的原則是寧願看熱鬧,也不亂趟混水。
“老匹夫彎子轉得倒是快,昨天眼中還只有自家的兒子。今天又擺出一幅折節下士的模樣來。”周法尚半傾着身體,眼神裡充滿不屑。他一直不看好宇文述的指揮能力,特別是今天,如果不是宇文述老兒非要故弄虛玄擺什麼雁行大陣,說什麼“擊左則右應,擊右則左應,中軍相接,則左右齊攻之”,大夥也不至於靠一個年青人來救命。
衆人各懷心思,因此雖然表面上勸得客氣,暗地裡卻着實想看看李旭如何應對宇文述的“熱情”。宇文家的人向來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剛纔那句“勇冠三軍,挽救大夥英名”的話,已經給少年人下了個不大不小圈套。而少年人也答得妙,提了所有人的功勞,就是不肯說宇文士及的調度有方。
“賢侄如果再不上坐,老夫只好把這個帥位讓給你了。反正老夫今天指揮調度無方,全靠將士們用命才保全了名聲!”宇文述見旭子一直推脫,裝出幅生氣的樣子,喝道。
“不敢,若不是大帥在,李子雄也不會剎羽而歸!”李旭再次拱手施禮,迴應。
“哎呀,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來護兒見席前兩人僵持不下,從自己的座位後走出來,拉住李旭的手臂抱怨。“是老夫拉你入座的,這下怎麼都行了吧。”說完,他橫着走了幾步,強行將旭子按入宇文述身邊的矮几後。
“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笑着坐直身軀,第三次向衆人行禮。這官場應酬可比衝鋒陷陣難得多,他心中暗想,感覺到背後汗已經開始向下滾,溼溼的,浸得幾處新舊傷口癢癢地疼。
一羣武將喝慶功酒,少不得要提白天的戰況。大夥你一言,我一語,都說李子雄那廝雖然壞了良心,但着實帶兵有方。他麾下的六萬反賊無論是擔任阻截任務的死士還是衝擊右翼的主力,個個英勇強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若不是宇文老將軍指揮鎮定,小李將軍勇敢機智,今天這場惡仗可能要打到半夜才能見分曉。
叛軍身上表現出來的勇悍,李旭非常佩服,也理解對方爲什麼那樣英勇。但說叛軍訓練有素,則未免過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至於裝備精良,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瞎話。如果手持木棒,身穿布甲的叛軍也可以說是裝備精良,那武裝牙齒的大隋官軍,就可以說是個個手持神兵利器了。
但在這種場合,說實話未必是一種美德。旭子心裡納着悶,低頭繼續聽大夥吹噓。仔細聽了小半個時辰,才發現衆人說話很有條理,像事先編排好了般,先把叛軍誇個天花亂墜,把這次戰鬥誇得艱難無比。然後就開始說各自部屬的英勇了得,奮不顧身。特別是一些官職不太高的傢伙,吹得更是沒有邊界。而宇文述、來護兒等老將軍則微笑着傾聽,還不時補充上幾句,雖然話不多,卻句句總結在關鍵處。
“看來他們是準備向朝廷報功了!”旭子仔細想了想,終於明白了慶功酒的另一個作用。原來大夥坐在一起是爲了統一口徑,以免到時候有人把牛皮吹破了,或者因爲撈過了界而把別人的功勞安到自己頭上,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長了一回見識,旭子心中漸漸有了底。既然宇文述老賊開吹牛大會讓自己做上賓,看來今天的功勞他不會再蓄意侵奪去。正想着有人問到自己時,如何說話纔不至於顯得太鶴立雞羣,耳邊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了右翼的戰況。
原來直衝右翼的叛軍當中居然有三千重甲步兵當先鋒,五千弩手押後陣。奸詐狡猾的他們利用右武侯將軍對故人的友情,突然發動了襲擊。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心存慈悲,本來想勸李子雄投降,卻被對方用冷箭的暗算,全憑親兵忠勇,才從亂軍之中揀了一條性命。
右武衛將士奮起反擊,右御衛將士英勇抵抗,只是敵軍勢大,又搶了先手,才導致右翼危急重重……
李旭側過頭去,想看看這場自己沒看到過的戰鬥“發生”在誰的口裡。不出所料,他看到右御衛將軍張瑾那張羞紅的老臉。
右御衛將軍張瑾在軍中算個老實人,不太會吹牛。但今天右武侯和右御衛兩軍皆潰,右武侯將軍趙孝才重傷在身,生死未卜。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不由得他不把敵軍吹得強一些。否則,大夥會被朝廷怪罪不說,陣亡的弟兄們也得不到撫卹。
看到李旭的目光向自己掃來,張瑾的臉紅得更是厲害。勉強編了幾個說得過去的藉口,站起來,端着酒杯走到李旭面前。“如果不是小李將軍仗義,張瑾這條命就交代給李子雄老賊了。救命大恩不敢言謝,張某先乾爲敬!”
他態度這麼恭謹,弄得李旭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趕緊長身起立,雙手先捧起酒盞過額,再躬身回敬,“張將軍過謙了,敵軍勢大,若不是張、趙兩位將軍拼死力戰,小子也沒機會從容準備!此酒,還敬將軍!”
幾句話,不但認可了對方的吹牛,還順便給兩位敗軍之將戴了頂高帽子。此事換做從前,旭子打死也做不來。但今天不比以往,有宇文述老賊在旁邊盯着,他不敢再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得罪任何人。
心態如此緊張,身上的肌肉未免又於無意間繃緊,扯動傷口,鑽心般疼。待恭送張瑾歸座,旭子自己也坐下時,忍不住吸了口冷氣。
“李將軍莫非不舒服!”坐在李旭對面的來護兒眼睛尖,大聲問道。
“白天,白天受了點傷!”李旭見衆人的目光都開始向自己集中,怕引發誤會,只好實話實說。
“傷在哪裡,可曾妨事!”宇文述擺出一幅關心晚輩的樣子,殷切地追問。
“胸口處,不妨,已經上過藥了!”李旭擺擺手,示意自己沒大事。話說得輕鬆,額頭上的汗珠卻不肯聽話,一顆接一顆向下滾落。
“都冒冷汗了,還說不妨。待老夫看看!”來護兒蹭地一下從座位後站起,三步兩步衝到李旭身邊。不由分說,扯開李旭上身的武將常服,將數塊血跡斑斑的布帶暴露在衆人面前。
“嘶!”在座的將領們縱使見慣了生死,也被旭子身上的繃帶驚得倒吸了口冷氣。如此炎熱的天氣,在旭子前胸、肩膀和腰間等處,寬寬窄窄居然纏了十二、三處“補丁”。有的“補丁”上面沒有血跡,想必傷口已經開始癒合。有的“補丁”上卻是殷紅一片,正有血跡從繃帶下滲透出來。
“這還不妨事,若是老夫,早躺到棺材裡去了!”來護兒有心扶持旭子,大聲說道。
“沒事,晚輩年青,經得起折騰!”李旭的臉羞得像一塊紅布,低聲回答。
“男子漢大丈夫麼,受了傷還衝鋒陷陣,是硬氣事,有什麼好害羞的!”周法尚見李旭臉紅,笑着打趣。
衆將軍雖然領兵多年,像旭子這樣不避矢石,身先士卒的“魯莽”事卻是很少幹。看了他那身繃帶和幾處已經癒合的傷口,交頭接耳,紛紛稱讚其硬氣。來護兒見有機會可乘,命人倒了一盞酒,自己用右手端了,左手指了指旭子胸前正在滲血的繃帶,大聲問道:“小子,能否告訴老夫,此傷是何時所受?”
“今天,第一次衝陣的時候!”李旭想了想,回答。
“端起酒來,老夫敬你!”來護兒雙手捧盞,一口將其中酒悶了下去。
李旭見老將軍喝得豪氣,只好跟了一盞。方欲將衣服披好,來護兒又指着他肋下一處繃帶問道:“此處,何時所傷?”
“第二次衝陣,可能,也許是第三次吧,不太清楚了!”李旭紅着臉,低聲回答。
“倒酒,老夫再敬你一杯。若是老夫,第一次受傷便退下了,豈敢第二次衝陣!”來護兒拊掌,大讚。
服侍將軍們喝酒的親兵趕緊上前,給二人的酒盞倒滿。來護兒捧盞和李旭碰了碰,再次將酒喝乾。
“李將軍爲何不貫鐵甲?”白天冒險衝陣,差點險在敵軍當中的宇文化及見來護兒和李旭二人搶盡了風頭,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李將軍在黎陽已經受傷,身上繃帶太多,套不上鐵甲!”回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武牙將軍宇文士及。
宇文化及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想再上前挑對方几句毛病,將領們卻不給他機會,一個個捧着酒盞圍上前,紛紛給李旭敬酒。
“這道傷,好像有些時間了,什麼時候的!”周法尚指着一塊變了色的繃帶,追問。
“黎陽城外,跟元務本作戰時傷的!”李旭想了想,據實回答。
衆人又是一陣驚歎,再度舉盞相勸。旭子知道今天自己的風頭出大了,無論後果是禍是福,總之已經無法挽回。所以也不再刻意謙虛,有人敬酒,就舉盞幹了。有人相問,就實話實說。不知不覺,連喝了十幾盞,酒氣上涌,臉上變得更紅,膽子也變得更大。
“這處傷口呢,也是黎陽城外麼?”周法尚敬佩旭子勇武,陪他幹了兩盞後,又舉起了第三盞酒。
“遼東,無名谷!”李旭看了看宇文氏父子,平靜地回答。那是救宇文士及時傷的,此戰也救了宇文述和三十萬遠征軍。想想宇文家的報答,他嘴角上浮現了幾絲冷笑。
宇文述的臉慢慢地紅了,他沒想到酒宴是這個結果。今天,他本來想借機最後拉攏一次李旭,看對方有沒有可能以懷柔的方式收服對方爲宇文家效力。誰料來護兒卻半路插了一腳,破壞掉了整個計劃。
那塊傷是爲了救士及,那塊,那塊也是。宇文述心裡默默計算着,約略有一點點感動。好像那小子救了士及很多次,自己從來沒想過如何報答他。每當他立了新功,自己盤算得總是拉他入宇文家營壘。可這不應該麼?這小子出身如此寒微,沒有宇文家撐腰,他怎麼可能在朝廷中立得住足?
“這塊呢?”宇文述擡起頭,看見有人指着旭子背後的一道疤痕問。那是一處箭傷,不太大,但位置非常危險。一旦再深入幾分,就可要了旭子的小命。
“遼東,馬砦水邊上吧,去年這個時候!”李旭舉起酒盞,醉熏熏地回答。那是他第一次他救了宇文士及後,也從那時起接受了對方做朋友。很遙遠的事情了,出身不同,做朋友也挺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