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生之用?”李建成皺起眉頭,順着陳演壽的語調生硬地重複。他不理解陳演壽爲什麼把百戰百勝的仲堅和漢代有名的懷才不遇書生賈誼相提並論。在他看來,二者根本沒有類似之處。賈誼終生鬱郁不得志,而李旭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封了郡王,驃騎大將軍。爵位和官職幾乎都到了人臣的極限。至於脾氣秉性,仲堅雖然爲人潔身自好,卻絕非一個死較真兒的傢伙。只要別人不過分針對他,他未必會主動找別人的麻煩!
“對,賈生之用!”陳演壽非常認真地強調。“賈生活着的時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後近二十年裡,兩代大漢天子卻不折不扣地執行着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別人爲其懷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來,論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賈誼者!”
“陳叔目光獨到!”李建成自認不是個笨人,已經完全明白了陳演壽想要表達的意思。但他卻非常不贊同這個提議。眼下他急需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來壓一壓弟弟世民和劉弘基、殷開山、侯君集等人的風頭。費盡力氣將李旭招於麾下卻束之以高閣,豈不等於看着世民的勢力一天天發展壯大麼?
見少主誇了自己一聲便不再言語,陳演壽心裡愈發感到失望。關於李旭到底最後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問題,他一直持懷疑態度。憑心而論,自家主公李淵和少主建成的確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將。可這種種好處是建立在利益交換基礎之上的。恐怕在對方眼裡,目前的唐王李淵與當年的大隋天子楊廣兩人之間根本沒什麼區別。即便勉強分一分高下,估計也是楊廣對李旭的情分更真摯些。至少他在不斷給李旭加官進爵時,沒考慮太多的回報與利用問題。
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動李旭,必須拿出些更讓人看重的東西來!封之以高官顯爵?哼哼,即便沒有唐王李淵假楊侑之手的封賞,憑着手中的數萬精銳和六郡地盤,李旭自己上表討個王爺的名號,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東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邊可能吝嗇麼?傳言大隋公主帶着嫁妝就等在黃河邊上,時刻等着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錢財?李旭若真的是個貪財的,就不會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養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來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後,陳演壽才發現所謂的河東甲士與博陵精銳之間的差別到底有多大。他曾經大膽地假設一下,雖然心裡萬分不願意這種情況的發生。倘若李旭不顧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風險,決定誓死維護東都那位天子的威儀。他率領博陵精銳西進,兩個月之內,河東各郡沒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點兵馬根本不夠個給博陵精銳墊馬掌。世子建成麾下這五萬“精兵”,頂多也只有且戰且退的份兒!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調過來,劉弘基、李安遠、慕容羅、王元通、齊破凝等這些旭子的舊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拼命,也頂多是把博陵軍趕回河北去。若想一戰而吞併六郡,簡直是在白日做夢!
當然,河東李家除了兵力之外,還有一個李旭永遠無法比擬的人脈優勢。唐王可以藉助各地望族、豪門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從各個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樣一來,雙方誰也落不下什麼好處。即便能打敗李旭,河東李家也耗盡了自己所有積蓄下來的資源。沒有個三年五年的時間恢復元氣,根本不用再去想“問鼎逐鹿”四個字。
既然利誘和威逼兩種辦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說的,待之以誠的想法反而成了一個好主意,但關鍵在乎於這個“誠”字體現在哪一方面。旭子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兄弟義氣,兒女親情,未必還會看得像少年時那樣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卻未必對河東李家不心存忌憚。如此,在陳演壽看來,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讓旭子動心的條件,便是代表河東李家,答應旭子全盤接納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項新政。
想到這,陳演壽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來可曾發現,同樣是經受戰亂,上谷和涿郡兩地與河東、京畿各郡的差異?”
“看到了。仲堅的確有料民之才。不過我認爲戰場上更能發揮他的長處!”李建成點點頭,目光平淡依舊。
“若河東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帶着最後的一分期待,陳演壽繼續追問。
“那需要一些時間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還放在戰場上。而旭子在此試行了兩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會兒,很鄭重地回答。
‘無須立刻執行,世子只要給仲堅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個承諾!’,陳演壽在心裡大叫,嘴巴動了動,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
陳演壽私下認爲,旭子當初之所以不顧得罪六郡豪門,得罪洛陽留守的權貴,在河北與河南兩地推行均田令,恐怕與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關。作爲一個不曾忘本的寒門子弟,李旭總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輩。這才導致他的很多舉措看起來既瘋狂大膽,又倔強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制各地和將來全天下推行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那樣,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個人。他自己,他背後所站立的那些寒門子弟、貧困書生、底層將士,以及他的父輩、親朋,還有全天下與他際遇相同的人,都將是新政的受益者。作爲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會毫無保留地輔佐他。
這纔是真正的“賈生之用”,高官顯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經擁有的足夠的官職和爵位,不需要人錦上添花。他所堅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爲之付出了無數代價,並且不屈不撓堅持着的東西,纔是其內心深處最珍視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這個心願,旭子這輩子也不會辜負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這種魄力來,陳演壽認爲,即便李旭將來李旭歸順於河東李家,也不會甘心被一個聲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驅使。
“陳叔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李建成終於察覺到心腹幕僚臉色不太正常,打了個哈欠,笑着追問。
“仗可能一兩年之內便會打完!”陳演壽已經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幾點小火星來,將出口的話再度烤熱,“有了這次北上抗擊突厥之功,世子的聲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亂入治卻是個非常耗費時日的事情。政務本來就是世子所長,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終眷顧如前,手握十萬雄兵,未必及得上讓世人心裡念一個‘好’字!”
“陳叔說得對,但具體該幹些什麼,還需要從長計議!一時真的很難作出決斷!”先是一愣,緊跟着眉頭擰做一團。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後,李建成終於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況且父親那邊對戡亂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讓我由着性子施爲!”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陳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陳演壽咧了咧滿是白鬚的嘴巴,低聲致歉。
“我知道陳叔一切都是爲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順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乾澀的眼睛。“今後有什麼話,還望陳叔像今天這樣知無不言!”
陳演壽笑着躬身,“陳某記下了,世子早點安歇吧,時候不早了!”看到對方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表示,他主動捏掉了心裡最後幾顆火星兒,拱手告別。
李建成微笑着將對方送出二門,執晚輩之禮告別,然後又微笑着返回自己的書案邊,抽出一疊潔白輕軟的絹紙,提筆在上面勾勾畫畫。陳演壽今天想表達的意思他其實完全聽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樣做,有可能永遠將旭子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但他卻不敢那樣做,不是不願,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兩朝最後其實都毀在了世家之手。父親李淵私下裡不止一次得出類似的結論。而李旭之所以屢屢被無怨無仇的刁難,陷害,也主要是由於他的出身問題。他是條山澗裡蹦出來的黑蛟,一羣養在池子的錦鯉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在其長大之前將其消滅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無異於想毀掉整個養錦鯉的池子,將它與山澗、大河混爲一體。
天下羣雄中,不止竇建德一個人從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養分。目前李家治下的義寧朝,也借鑑了相當大一部分均田和墾荒政策。但將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動的吃下去卻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應旭子,換了父親李淵親自來恐怕也不敢貿然作出這個逆天的決定。
不像博陵軍這邊,李旭麾下的將領、心腹大部分來自普通人家。目前幫助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卻包括裴寂、劉文靜、柴紹、長孫順德等豪門子弟。這些人每個人背後的都站着一個碩大的家族,根深葉茂。父親李淵攻克龍泉後,堅持無論出身高低貴賤有功同賞時,已經被劉文靜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話,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攏,父親身邊的裴、劉等人便立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從唐王繼承人的位置上拽下來。
爲得到一個李旭而失去父親身邊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麼?李建成手中的筆塗塗抹抹,將寫好的字跡又塗成一團黑。這是個非黑即白的賭局,到底壓哪邊,他不敢下注。
李建成不想賭,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卻沒想到問鼎逐鹿本來就是一場賭局,無論他願意不願意,自從李家起兵的那一刻,他已經把自己的全部所有壓了上去。勝,則是惠及幾代的榮華富貴,敗,則一無所有,包括性命也要賠掉。此外,還有另一個賭局早已經展開,那就是有關唐王世子之位爭奪,同樣是沒有任何退路,同樣是輸者要血濺五步。
對於後一場賭局的認識,同爲李淵之子的李世民則要比自己的哥哥清醒得多。當發現父親在明裡暗裡大力鞏固哥哥的地位之後,非但沒有立刻收起自己野心,反而想盡一切辦法,力圖挽回自己目前的劣勢。
父親不會直接向自己出手。作爲家中曾經最受寵愛的兒子,李世民始終堅信這一點。父親一方面需要自己替他領軍出征,雖然自己偶爾會犯一些小錯誤,但在這個亂世中,將兵權交給自家人遠比交給外姓安全。這也是哥哥在太原起兵之後雖然毫無建樹,卻依舊能坐穩左路軍統帥之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李世民認爲父親需要自己這個不安分的挑戰者來向哥哥施加壓力,督促他儘快成熟起來,以便將來接過李家家主的重擔。
有了這兩條安全保障,李世民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但不非常明顯出格的舉動。如自己建立自己的用人***,大力結交父親身邊的寵臣等。這些零敲碎打的小動作雖然表面上對哥哥的位置和家族的團結和睦造不成太大威脅,但對於李世民個人勢力的培養卻有着非同小可的幫助。
自從李建成和李婉兒領軍北上後,留在京師附近的將領們幾乎都得到了二公子的刻意接納。有的是幾匹好馬,有的是一把好刀或者好弓,還有的則是純粹的軍事理論上的交流與往來。對於武夫而言,這種交流很普通,代表不了什麼重大意義。然而,隨着禮尚往來的次數增多,李世民府中的客人漸漸就多了起來。
對於不願意捲入兄弟之間爭執的人,李世民保持了應有的尊敬。劉弘基目前已經被李淵從他的麾下劃分出去,單獨領一哨兵馬去“援救”東都。臨行之前,李世民不但將自己收集到的所有弓箭都從庫裡調了出來,無私地交給劉弘基使用。並且親手將從皇宮裡抄出來的一幅柳葉甲送到了劉弘基營中。武士矱現在身居要位,爲了避嫌,不能再主動到二公子府上拜訪。李世民就託了父親身邊的一位重臣,向朝廷舉薦武士矱的親哥哥爲司農卿。雖然這位武家兄長是個有名的老實頭,不可能給任何人任何形式回報。
對於一直跟在自己的親信,李世民則努力爲他們爭取合適的待遇。如今,長孫無忌已經是四品通議大夫,宣威將軍,汾陽縣侯。普通士卒出身的侯君集也有了中散大夫、明威將軍、嵐城伯的諸多頭銜。其餘一同打天下的弟兄,也都憑藉戰功獲得了不錯的地位。‘二公子處事公允,不以出身待人’這是弟兄們發自內心的讚譽。
對於其他原來不歸自己統屬,但有心與自己結交的人,李世民更是給了他們合適的回報。如因傷沒有隨娘子軍北上,留在京城衛戍九門的丘師利兄弟,孫華的結義哥哥白文晉等,都屢次得到了他的“無私”舉薦。
除了不問出身門第結交各種朋友之外,對於所有可能爲家族出力的機會,李世民儘量不放過。他不爭功勞,不問報酬,只管用心去做事情。幾次發生在京畿附近的舊隋勢力反撲,都被他迅速撲滅在了起始狀態。如此一來,即便對二兒子過去表現有所不滿,李淵也不忍心將其冷落太久了。剛巧薛舉吞併唐弼部衆,率軍六萬,號稱三十萬騷擾扶風。唐王李淵便不得不再給二兒子一個表現機會,命令他帶着右路軍五萬兵馬西進,到大震、安夷兩關抵禦薛舉。
接到父親的命令,李世民立刻舉薦丘師利的弟弟丘行恭做副將,侯君集、長孫順德爲右一領軍、右二領軍,長史無忌爲行軍長史。武士矱侄兒武克臧爲司倉參軍。京兆郡丞白文晉爲軍司馬。並舉薦齊州進士房玄齡和大儒王圭的得意門生杜如晦爲記事參軍。這些人能力和品行素爲李淵所熟知,所以沒有任何阻礙相關委任就被批覆了下來。
大軍到了扶風郡,李世民立刻在楊廣行宮岐陽宮舉行了一次秘密會談。參加的者除了長孫順德、長孫無忌、侯君集等幾個固有心腹外,又增加了房玄齡、杜如晦和李靖三人。密議開始,李世民毫不隱瞞地承認自己受到了父親的刻意冷落,並且將目前哥哥所處的有利條件一一挑明。他告訴自己的所有心腹,自己不認爲哥哥有能力接替父親的職位,進而給所有人一個光明的未來。爲了避免將來大夥都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必須想辦法讓父親認識到兄弟二人在能力上的巨大差別,儘早放棄對自己的固有成見。
聽完李世民的話,長孫順德、侯君集等人都很着急。特別是長孫順德,因爲謀事過於偏向李世民,已經被李淵從左膀右臂的位置趕到了李世民麾下。這等於他今後的所有前途都與李世民的個人前途息息相關,不得不絞盡腦汁爲對方謀劃。
着急歸着急,大夥七嘴八舌說了一大通,卻拿不出什麼太好的對策。畢竟建成的世子地位確立以久,並非輕易可以撼動的。況且唐王李淵的態度也決定了大夥的態度。自從他大張旗鼓地送李建成及其麾下健兒北上之後,李家門下大部分核心重臣就主動和李世民疏遠了距離。
“唉,李某命薄!”看衆人除了抱怨之外束手無策,李世民搖頭,喟然長嘆。
“唐王在此事上,的確過於偏向世子!”長孫順德跟着嘆氣,花白的鬍鬚上下抖動,看上去就像一團染了霜的枯草。
“依屬下之見,唐王是個非常有分寸的人。他的春秋不高,應該有很長時間考慮這些事情。”對李家兄弟之間齷齪,房玄齡雖然早就有所耳聞,卻沒想到二人之間已經到了這種水火不同爐的地步,楞了一下,遲疑着安慰。
“並非我危言聳聽,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哥爲人雖然寬宏,但此番南下的功勞卻絕大部分爲我和爾等所立。一旦父親百年之後,兄弱弟強…”望着面色不一的衆人,李世民低聲解釋。
兄弱弟強,至少在北方對抗突厥人的戰爭沒打起來前,外界的感覺是這樣。以唐王李淵目前的權勢,也難怪李世民擔心自身安危。最是無情帝王家,李淵若是當了皇帝,建成和世民二人的關係就像當年的楊勇和楊廣。雖然瓦崗軍所書寫的檄文中,厲聲譴責了楊廣殺兄奪位的罪行。但如果換了楊勇當皇帝,恐怕他也無法包容一個曾經統領四十萬大軍征服整個江南的大將軍弟弟吧!
“二公子可以韜光養晦,或者暫時少領軍出征,避一避世子的風頭。也許在唐公心中正希望你這樣做!”本着儒家的思考,房玄齡繼續勸告。兄友弟恭,是他認爲理想的家庭成員相處標準。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勸有些愚,但給別人出主意手足相殘的事情,暫時他還做不出來。
長孫無忌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問題是現在二公子無法不出頭。四下裡全是敵人,總不能躲在京師裡不出戰。若戰,旁人必然會將二公子和世子的戰果相互比較!”他聳聳肩,以奚落的語氣繼續補充,“還好北上對抗突厥的人中還有個李仲堅,否則,我等說不定就要披髮左衽了!”
“即便擊敗了突厥,大部分功勞恐怕也是李大將軍的。他出道七年來只敗過一次。”侯君集冷笑了一聲,尖刻地指出。對唐公借李旭之手給世子建成創造成名機會的做法,他非常之不滿。既然是涉及到中原生死存亡的戰爭,就應該派遣李家最強的人出馬。派一個連仗都不會打的世子去做什麼?打勝了當然能借機穩固地位,可萬一敗了呢?畢竟突厥人起了傾國之兵。
“此戰恐怕即使擋住了突厥人,也是慘勝!”說道軍事,一直保持沉默狀態的李靖突然開口。他自從成爲李世民的幕僚後,所有密議都有機會參與。但以心腸毒辣而聞名的他卻如同換了一個人般,很少再給謀主出什麼禍害人的歹毒主意。
“慘勝?”剛剛在話語裡還帶着抱怨意味的侯君集立刻跳了起來。“藥師何出此言,難道你沒聽聞了李將軍之名麼?”
“應該不會戰敗吧?畢竟有長城爲屏障!”長孫無忌的注意力也被李靖的話所吸引,皺着眉頭追問。
他們都不希望李建成憑藉此戰獲取赫赫聲名,但他們內心深處卻絕不希望看到中原輸掉這場戰爭。雖然輸掉了戰爭後,李世民將順理成章地取代其兄的地位。
在這一刻,他們畢竟還都是中原人。
“李將軍用兵的確有獨到之處,博陵將士也的確是天下致銳,但他們畢竟勢力單薄了些!”見衆人都將疑問且略帶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臉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將軍能順利將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將士還沒從上兩場惡戰中緩過元氣來,始必可汗就起了傾國之兵南下。以疲憊之師對虎狼之衆,就算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此番李某也沒看到他的勝算在哪?”
“你當然看不到!雁門關之戰的時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順眼,冷笑着譏諷。“可雁門關一戰,突厥人照樣被二公子和李將軍聯手打得潰不成軍!”
“此一時,彼一時。上次大隋天子的餘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斷有兵馬往雁門勤王。”李靖被噎得臉色微紅,大聲爭辯兩次突厥南下的差別。“況且那次是二公子與李將軍聯手,而這次換了世子前去!大夥剛纔也說過,領兵打仗,並非世子所長!”
“那也未必會輸掉!”見對方拉出李世民做擋箭牌,侯君集哼了一聲,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隻是多算不勝,少算勝而已!”李靖順口拋了一句兵書上的名言,爲自己裝點門面。“在李某看來,北方戰事的確不十分樂觀!除了李將軍和二公子,當年雁門之戰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經作古。博陵將士的確獨木難支!”
這話侯君集無法反駁。當年雁門之戰出力較多的幾個英雄中,雲定興已經病故,陰世師剛剛被李淵斬首。堯君素和曲突通兩名虎將此刻正被河東兵馬團團困在兩座孤城之中,如果堅持不肯投降的話,早晚都是被擒殺結局。
“此外!”見氣焰最囂張的侯君集被自己說得神色黯然,李靖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突厥人南下不僅僅是因爲中原內亂,據李某在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連續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厲害。而今年冬天又來得特別早。眼下中原戰亂不休,近期內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糧食向外輸出。牧人不擅長積蓄備荒,每逢災年都可能餓死人。連續三個災年下來,如果他們再不到處搶點兒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絕種!”
“始必可汗之所以從冬天準備到現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沒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戰的,到目前爲止不過唐王、李將軍兩家兵馬。倉促之間,兩家兵馬很難協調如一……”
他的話聽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夥卻無法否認他所講得句句都在點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卻各懷心思,即便孫吳復生,估計也要自嘆命苦了。而一旦戰局發展真的應了李靖的預測,大夥該如何面對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內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擔保自己定能挽狂瀾於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賞李仲堅的才華,到了涿郡後必然會全力給其以支持。”長孫無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倔強地堅持。他非常不欣賞李建成那種略顯懦弱的性格,此刻卻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後立刻將兵權交給李旭,他自己退居後營對一切不聞不問,那樣,也許一向擅長創造奇蹟的旭子還有再度創造奇蹟的機會!
李靖也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後小心翼翼地尋找合適措辭,“世子的確與李將軍和得來。並且大敵當前情況下,他也不會給李將軍任何擎肘。但河東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畢竟有些差異,李將軍如果把兩家兵馬同等而用,恐怕造成的疏漏更多!”
作爲先前的對手和知兵宿將,他能一眼看出河東兵馬的不足。靠收攏流寇和各地郡兵迅速膨脹起來的河東兵馬戰鬥力非常普通,非但與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銳不能同日而語,比起劉武周麾下的馬邑軍和守衛長安的大隋郡兵都稍顯孱弱。前一段時間河東兵馬之所以能攻破長安,主要是憑藉着數量優勢和李家在關中、京畿一帶的影響力。而塞上一戰,李家的家族影響力與河東兵馬的人數優勢統統派不上用場。
在座的人中除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沒怎麼上過戰場外,其餘都有獨自領軍的經歷。因此不得不承認李靖說得都是事實。河東兵馬的戰鬥力的確不甚強大,況且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很忌諱臨時接手指揮自己不熟悉的隊伍。他會習慣性地按照指揮自己麾下原班人馬的方式調兵遣將。而一旦新隊伍不堪所任,影響得就不僅僅是其自身所處位置那麼簡單了!
但出於個人的心願,衆人依舊期待着能找出些對旭子有利的條件來。“李將軍熟悉涿郡地勢,佔據地利之便!”
“他也準備了近三個月時間,不至於應對得過於倉促!”
“李將軍素有愛民之名!突厥狼騎乃遠道而來的賊寇,戰鬥力能保持一貫的強悍!”
“藥師兄忘記了考慮竇建德的力量!他剛剛跟李旭結了盟,並將放棄前仇之原因公告於天下!”聽衆人議論了一會兒,長孫無忌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微微發顫,顯然自己也不相信竇家軍有擋住狼騎傾力一擊的可能。
“竇建德是個流賊性格,只想佔便宜不願意吃虧。”李靖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對竇建德的爲人非常不屑。“他之所以肯出頭,看中的是給李將軍幫忙可以佔大義的名分,事急時肯不肯拔刀相助卻非常難說!”
‘除了李仲堅那個癡人,誰肯做沒有半點兒好處的事情!’房玄齡聳聳肩膀,笑容之中充滿了苦味。有些事情他也看得非常清楚,但不能明白的說出來。包括唐王這次派遣左路軍和娘子軍北上的目的。如果不是衝着李旭名下那六個郡及其麾下數萬士卒,河東李家肯一下子拿出手中盡三分之二的力量前去幫忙麼?大夥今天在這裡衝竇建德冷笑,別人看向長安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冷笑多少聲呢!
‘但那個癡人卻不知道吸引了天下多少欽佩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房玄齡希望自己也能處於和李仲堅同樣位置。雖然李世民對他有知遇之恩,但像今天這種替別人出主意對付其自家兄長的推心置腹,卻絕不是他的期待。
在房玄齡的夢裡,他希望自己能坦坦蕩蕩地爲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就像他當年在應科舉時,寫於試卷上的策論一樣,‘勇於爲公而懦於爲私,幸於國戰而恥於私鬥。’這些年少時的熱血之言已經被塵封很久了,但每每回憶起來,依然如野火一樣將人烤得難受。
“如果藥師與李仲堅易地而處,可有解決困境的辦法?”想到這些,不顧自己的話有可能引起李世民的誤會,房玄齡試探着問。話說完,一雙眼睛再不敢看自家謀主,而是將殷切的目光全都投在了曾經指揮幾千殘兵將河東數十萬兵馬擋在長安城外十餘日的“毒士”李靖臉上。
“李某隻是就事論事。紙上談兵,未必說得準確,也未必算得上良策!”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眼,發現對方臉色依舊平靜如常,心中稍安。他也希望此刻自己能處於長城垛口上,而不是右路軍中。只可惜李建成有眼無珠,李婉兒對他誤會極深,甚至有些恨之入骨。
現實總是不會盡如人意,眼下肯給他一展所長機會的,只有李世民一個人。而在這位年青的二公子心中,到底國事看得更重一些,還是家事看得更重一些,李靖沒有半點把握。他只能先照顧了謀主的利益,然後在將心中的抱負一點點伸張出來。爲了成名,他已經放棄了太多的東西,今後將不得不放棄更多。
‘也許他只是年青心急吧!’沉吟了許久之後,李靖在心中充滿希望地揣摩。在衆人關切的目光中又嘆了口氣,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道:“眼下始必可汗傾草原之力而來,再加上劉武周、樑師都這些內賊的接應,勢若山崩。而我中原兵馬在涿郡和雁門就像兩隻胳膊,死死地將突厥狼騎擋在長城之外。但長時間撐下來去,無論世子和李將軍在涿郡,還是娘子軍在雁門,都會支撐得非常疲憊。若想扭轉整個不利局面,要麼兩路大軍之中一路能夠轉守爲攻,進入草原深處,逼始必可汗後退。要麼再有第三路來自中原的兵馬在關鍵時刻殺入戰場,打始必個措手不及!”
衆人的目光猛然一亮,然後又迅速暗淡。李靖的分析讓大夥再次看到希望,但這希望卻渺茫得如天外梵唱。
“哪來的第三路兵馬,竇建德只是個流賊。他的人即便傾巢而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侯君集苦笑,搖頭。
“別指望羅藝的虎賁鐵騎,如果他不主動將鐵騎撤到遼東去,始必還沒膽子選擇涿郡爲突破口呢!”說道意外援軍,長孫無忌也是滿臉黯然。“如果薛舉不窺探扶風……?”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情況跳入他的心裡,讓他充滿憂慮的眼神猛然又亮了一下,然後快速轉向了李世民。
“藥師兄有沒有辦法快速擊敗薛舉!”房玄齡再次開口,想法與長孫無忌如出一轍。“如果我軍迅速擊敗薛舉,穩定扶風,就有機會充當這最關鍵的一路兵馬。”他越說聲音越大,臉色不知不覺變得緋紅如火。“二公子不是一直遺憾世子獨得了抵禦外辱之名麼?我右路關鍵時刻殺上去,豈不是同樣有力挽天河之譽。而將來世子即便容不下二公子,有這麼大的功勞被天下人記着,他想必也不敢過分逼迫二公子!”
聞聽此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轉向李世民。這的確是個兩全之策,雖然完成起來非常非常艱難。在衆人的注視下,年青氣盛的李世民也緊張了起來,雙眉緊緊皺成一簇,沉吟了好一會兒,才以非常不確定地語氣迴應道:“如果咱們能快速擊敗薛舉,我的確願意領軍北上。但你等也應該清楚,薛舉來勢洶洶,未必能那麼容易擊敗他。而即便咱們能在兩三個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父王那邊怎麼考慮,我還不得不聽從。屆時能否趕得及長城上的惡戰,也是非常難以確定……”
“如果二公子下令,李某願意與諸君一道竭盡全力謀劃速勝之法!”沒等別人向自己看過來,李靖毫不猶豫地承諾。
“末將願意全力以赴!”侯君集也站起身,主動給李靖幫腔。越是速勝之策,他依舊不喜歡李靖,但眼下卻非與對方爭一口惡氣的時候。
“請二公子決斷!”長孫無忌跟着侯君集身後,低聲催促。
“請二公子斟酌房兄之議!”一直沒有開口的杜如晦也站起身,鄭重建議。
見麾下羣情洶涌,李世民也砰然心動。他不願意給衆人留下自己因私廢公的印象,更不願意被自己的哥哥比下去。內心深處,他依舊非常懷念當年與李旭聯手血戰雁門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非常疲憊,卻在人心中留下了永遠難以忘懷的回憶。
“如果可以在半個月內……”李世民緊握拳頭,斟酌着說道。“半個月內擊敗薛舉,咱們就可能在一個半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各地!然後向父王主動請纓……”
沒等他說完,話頭迅速被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打斷,“二公子請三思!”長孫順德推開衆人,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與薛舉決戰,我們的損失會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出塞的機會的話,有可能把狼騎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這話聽起來非常不入耳,卻讓所有人微微一楞。薛舉所部並非弱旅,如果過於急切尋求和他決戰,長孫順德說得情況出現的可能將非常大,那樣,右路軍將全軍覆滅,以後非但不用再憑此與建成爭奪世子之位,恐怕大夥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長孫將軍說得有道理!”看到了李世民在猶豫,杜如晦越衆而出,與長孫順德並肩而站。“杜某以爲,世子之位的爭執乃家事,北上抗敵卻是國事。無論有什麼理由,國事都要放在家事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