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博陵軍北上爲國守藩籬。
由於一直奉着大隋號令,所以博陵將士至今還保持了官軍固有的黃甲赤幘。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綿延而行的黃色巨龍,從剛剛解凍的大地上緩緩行過。
還是早春,田裡邊卻已經有了農夫在勞作。隱約聽到了角鼓聲,他們都習慣性地丟下下了木鍬、石鎬等傢什,跑到田壟後藏了起來。片刻後,當他們發現自己沒有面臨什麼危險,又迷惑地從土埂下擡起頭,帶着幾分詫異的神色張望。他們看到了赤色的戰旗,還有黃色的鎧甲。那是大隋官軍!近些年在管道上曾來來往往多次,卻第一次讓大夥感到如此親切。
有人低聲發出驚呼,目光中帶着幾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將軍,李將軍騎的是黑馬!”
“他身邊的是周將軍,周將軍臉上有疤瘌!”無論看得看不真切,旁邊的人隨聲附和。
“好人吶!老天保佑你們!”旁邊,一個更老的農夫捻土爲香,頂禮膜拜。他是個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對自己有恩的人表達敬意,只好將最真摯的祝福送給對方。願漫天神佛保佑好人們一生平平安安。
列隊遠行的將士們聽不到來到田間的祝福,也看不見百姓們這些虔誠的動作。他們只看到了漸漸變得整齊的曠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將軍推行均田令時,作爲無主之地頒發給流民們的。經過了一到兩個夏天的辛勤勞作,有些荒田已經重新變成了熟地。今年只要搶在第一場雨落之前將地表面刨開,灑把種子下去,秋天的時候就會有沉甸甸的收穫。按每名成年男子十五畝地,每畝地產糧二百斤計算,不出三年,這裡將誕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屬於士兵們名下土地每人至少都是五十畝,並且距離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們無法從戰場上返回來,家人憑着這五十畝永業田,也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當然,假如能活着回來就更好了,按照大將軍府去年頒佈的尚武令,有戰功者將一舉成爲富人,獲得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田產和錢帛。
如是想着,弟兄們的目光也漸漸熱切起來。雖然對即將發生的戰爭依舊心懷恐懼,但心中佔據了更多位置的,卻是對如何在戰後回來過好日子的憧憬。“打贏了這仗,涿郡至少有幾百萬畝地好分!”臨行前,善於做鼓動的行軍長史們早就將利害得失向大夥解釋清楚。在他們的敘述中,與勝利相反的後果是,“一旦輸了,突厥人將一直殺到黃河岸邊。所過之處,什麼都不會給大夥剩下!”
相比於切實可見的利益與損失,年青些的弟兄們更欣賞李將軍在出發前所說的那句話。“後退一步是家園!”他只說了這一句,卻讓整裝待發的四萬多弟兄們瞬間全都聽明白了此戰的意義。這場仗不是爲任何人打的,與江都無關,與長安也無關。大夥是在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活着看到敵人殺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面前。
大軍過了淶水,另一支規模相當的隊伍也從西邊趕過來匯合。那支隊伍也穿着黃色的戰甲,打的卻是絳白相間的旗幟。兩支隊伍沿着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邐北進,很快將內長城和百花山都遠遠拋在了身後。越往北走,人跡越稀少。有時要連續走上一個時辰,才能勉強在官道邊上發現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所有村落周圍的土地都極其平坦,極其肥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夠勞力的話,裡邊住民都將過得非常殷實。但事實上,這些村子一個比一個貧困,所有的窗子幾乎都破爛不堪,風一吹就幾乎能掉下來。屋頂上的茅草也多年沒有換過,要麼已經腐爛發黴,要麼已經被風颳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露出下面髒兮兮的房泥。
村莊中男人差不多都戰死了。或者死於某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強盜之手,或者死於薛將軍和羅將軍之間的某次衝突。薛將軍的後代和羅將軍現在已經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這片土地需要投入更大的力氣,才能像上谷、博陵那樣重新恢復生機。但如果治政者肯盡心,這片幾乎被戰火燒成白紙的土地上將更容易做出成績來。靠近涿水和喬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說明了這個道理。雖然涿郡太守崔潛去年秋天纔將河東流民安置到溪流兩側,但在官府的大力支持下,光憑着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獵取林間的野獸,流民們便重新過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兩隊打着不同旗號的官軍走過自己的家門,新村中的百姓臉上都露出了非常複雜的表情。這兩支隊伍的其中一支將他們逼得背井離鄉,而另外一支隊伍卻爲他們提供了保護。兩支隊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舉起於隊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卻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氣遠比博陵和上谷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着險從地面下探出頭。但遠山和林梢之間,都已經帶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新綠。漸漸開始溼潤的空氣讓兩支隊伍中的將士們心情變得輕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埋頭趕路,一言不發。但偶爾也會小聲嘀咕幾句,關於遠道而來的敵人,關於道聽途說來的塞外民俗。
“我聽說突厥人會用自己的女兒爲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情,過後都不會被追究!”但凡是雄性,對這種帶有花邊的消息肯定最爲感興趣。因此相關的流言也總是傳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麼辦?”一個關中腔從遠處搭言。說話者屬於不同的旗幟下,彼此之間素不相識,但共同的興趣讓他們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留下唄。反正突厥人只要會放馬就是好孩子。長大後,能支撐門戶了,誰還管娃的爹是誰!”紅色的戰旗下,有人鬨笑着回答。話語裡充滿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機生事,他們根本不用跑這麼遠的地方來打仗。所以,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敵人的行爲。
“哪有那種可能。他們的男人就不嫌頭頂上的帽子顏色太鮮豔?”絳白相間的旗幟下有人認爲傳言實屬誣陷,皺着眉頭質疑。
“如果知道禮義廉恥,就不是突厥人了!”質疑聲立刻被一片鬨笑所淹沒,不分旗號。大夥中十有這輩子都沒見過突厥人是什麼模樣,但內心深處卻把茹毛飲血,衣冠禽獸等詞彙直接和塞上民族對等起來。
“也不能那樣說!”一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官低聲反駁,“那只是一種風俗。”他年齡稍長,顯然有過與塞上牧人接觸的經歷,並留下了相對美好的印象。“草原上的女人很難懷孕,因而生孩子被視爲頭等大事。沒有足夠男人的部落,很快就會被別的部落吞併掉。比起整個部落的生存,女人的貞潔實在微不足道!”
“我呸,又不是牲口,有娘沒有爹!”這時候,沒人再尊重說話者的官職。大夥操着各種各樣的方言,盡情表達着自己的不滿。“他們分明是就是牲口,不對,連牲口都不如。牲口還知道不咬給自己餵食的人。咱們大隋當年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們…….”
提起當年皇帝陛下對來中原遊玩的塞外民族好吃、好喝招待,並且不準百姓收取分文報酬的行爲,士卒們肚子裡的火氣就更大。當年大夥雖然不堪其擾,可沒聽說哪家店鋪收過突厥惡客一個肉好。中原人講究投桃報李,而惡客們吃光了主人的家當,帶走了主人的禮物,反過頭卻準備明火執仗前來打劫!
“那是太上皇犯糊塗。拿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咱們自己還缺吃少穿呢,無緣無故卻去別人那充大方!”指責的聲音來自絳白相間的旗幟下。唐王李淵已經另立的楊侑爲傀儡皇帝,因而大隋天子楊廣在他那裡只能算太上皇。
而在博陵軍將士眼裡,楊廣卻依舊是大隋天子。雖然他們對這位被困在江都的落魄天子沒多少敬意,但比起曾經主動向突厥稱臣的李淵,前者的行爲並不比後者昏聵多少。
鑑於雙方目前共同迎敵的現狀,博陵軍將士們儘量不揭盟友的短處。避開正在進行的話題,轉而說起另外的趣聞。反正有關敵人的新鮮事情數不勝數,細細扯去,足夠從太行山扯到長城外。
“突厥人是屬狼的。只尊重比自己牙齒尖利的,遇上比自己更狠地,立刻會搖尾乞憐!”
來自友軍弟兄們立刻糾正這個比方的不恰當之處,“那是野狗,狼不會搖尾巴!”
“反正不管是狼是狗,咱們都得將它打回去!”被糾正者大聲強調。
“廢話,要不咱們大老遠幹什麼來了?難道還眼睜睜地看着他到處燒殺搶掠?”這又是大夥共同的話題和目標。無論上位者對這次行動寄託以什麼不爲人知的希望,底層士兵的心地卻像遠山頂端未融化的積雪一樣單純。
到涿郡治所懷戎之後,李旭和李建成各自派遣一萬兵馬繼續向赤城衛和懷安衛兩個廢棄多年的屯兵堡壘進發,其餘大隊人馬暫時駐紮在懷戎城外的兵營內。涿郡北方的外長城綿延數百里,多處崩壞,像防守城池那樣於每個垛口後都擺滿人的戰術顯然行不通。因此,現實一點的對策便是分兵把守南下的幾條通道,待判斷出突厥狼騎主要突破放向後,再給予迎頭痛擊。
當李旭將自己的初步謀劃拿出來後,李建成和陳演壽二人都謹慎地表示了贊同。作爲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知道自己無論在對地形的熟悉程度上和對戰局把握的敏銳程度上都與旭子有着不小的差距。況且在北進之前,李淵曾經多次叮囑過二人,要求他們凡事以李旭的意見爲主。這麼做的原因第一是鑑於對方的名氣和能力都比較強。第二,則是因爲李淵家族若想順利將博陵軍合併,肯定要給對方的主要將領留下謙和、包容的好印象。
但旭子也不想一味地被動防禦。從塞外不斷送回來的情報上看,突厥人最可能選擇的進兵方向不單單是涿郡。
眼下始必可汗和他的兩個弟弟的部衆正在向定襄郡集結,他們距離雁門郡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百里,肯定不會捨近求遠。另一路狼騎由阿史那骨託魯和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鉢苾二人領軍,糾集了霫、奚、室韋、靺鞨和契丹幾個部族,正在分頭向濡水、索頭水及武列水三條大河交匯處靠攏。距離後一路兵馬最近的長城入口爲盧龍塞。那是幽州大總管羅藝的地盤兒,骨託魯未必有膽子去觸虎賁鐵騎的黴頭。
如此算來,李婉兒的娘子軍即將面臨的壓力會非常大。並且一旦突厥人餓暈了頭,很難保證他們會不顧一切地順着桑乾河上游殺下。所以,爲了不造成兵力調遣上的被動,李旭打算派遣輕騎主動出擊,將距離長城最近的小部落清理一遍。先殺殺狼騎的威風,順帶讓劫掠者們看清楚,中原軍隊並非毫無準備。一旦他們跟着始必打劫失敗,必將爲自己的瘋狂付出代價。
對於補充方案,陳演壽多少有些不理解。作爲傳統的中原將領,他在對外作戰時習慣於後發制人。並認爲那樣會讓自己一方佔據道義上風。畢竟,眼下突厥人只是偶爾有小股部隊越過長城試探,並未發動大規模進攻。如果數千博陵軍主動殺向草原的話,很容易授人以主動挑起戰爭的口實。
如果博陵與河東兵馬能百分之百打贏了這場大戰也就罷了,對於勝利者,即便再迂腐的人也會知趣地閉上嘴巴。可一旦戰事不利,各式各樣的罪名就會降臨到李淵和李旭二人頭上。很多飽食終日的傢伙做正事兒的精神頭兒不大,給別人挑刺的本事卻一個頂倆。
“如果戰事不利,恐怕咱們都不用再擔心別人說什麼了!”李旭笑着搖了搖頭,用一種非常決然的口吻向陳演壽解釋。
“那倒也是!”陳演壽寬容的笑了笑,對旭子的說法表示理解。此戰根本就是必須取勝,不用做戰敗的考慮。萬一博陵軍與李家軍都擋不住突厥狼騎,轉眼之間,河北與河東便會落入敵人之手。到那時,李淵也好,李旭也罷,誰也別再想什麼爭奪天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非常難說。對於已經死了的人,口舌上的是非還能起到多大傷害呢?
“局勢也未必真如仲堅所說的那樣嚴峻!”作爲一方主帥,李建成本能地保持着樂觀態度。他希望自己的這種心態能鼓舞麾下將士們的士氣。“中原這麼大,咱們完全可以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步一步跟始必可汗拖着打。突厥人習慣就糧與敵,而你這涿郡最適合堅壁清野。曠日持久打下去,敵人總有餓趴下的那一天!”
“建成兄說得也是一種辦法。但忽略了劉武周等人的反應!況且天下何止一個劉武周!”李旭繼續苦笑着搖頭。他當然知道做主帥的應該多給弟兄們以信心。但眼下的形勢的確讓人樂觀不起來。此番北上,他幾乎抽空了六郡的所有兵力,一旦戰敗,根本沒有節節抵抗的人員儲備。此外,幽州大總管羅藝的態度至今含混不清,如果此人被當皇帝的夢想衝昏了頭,在博陵軍與突厥人惡戰的時候趁機南下,恐怕即便竇建德傾力來援,也擋不住虎賁鐵騎的迎頭一擊。
這番話聽得在座諸將都忍不住嘆氣。一家人不禍起蕭牆,恐怕外敵很難殺進逞兇。可中原這個家自古以來兄弟姐妹們就沒怎麼團結過。塞上諸多部族爲了多搶些財貨,還能暫時放棄彼此之間的積怨。眼看着自家百姓就要遭受劫掠之時呢,除了李淵、李旭和竇建德外,其他豪傑或作壁上觀,或試圖從中分取一杯羹。
“既然這樣,就打唄。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打贏了自然什麼問題都沒有!”李建成麾下的竇琮出身江湖,最見不得人長吁短嘆,拍了下面前桌案,大叫。
“所以李將軍才準備派騎兵主動出擊!”王須拔橫了他一眼,大聲道。“末將願意領這第一支令箭,打家劫舍是咱的老本行。保證在半個月之內,讓涿郡境內的外長城附近看不到一粒糧食!”
“末將願意帶領本部騎兵,與王將軍並肩而行!”雖然剛剛遭了人白眼,竇琮卻不嫉恨王須拔的無禮,拱手肅立,向李建成主動請纓。
二人豪氣干雲的舉止讓帳中諸將情緒大振。“反正無路可退,不若破釜沉舟!”大夥七嘴八舌,紛紛替兩名主帥提供如何讓塞上部落更難受的建議。互相啓發之下,還真找出幾個非常穩妥的金點子來。
“基本就這樣,世子,請你來調兵遣將!”看看戰術被完善得差不多了,李旭微笑着向建成拱手。
“仲堅爲朝廷的驃騎大將軍,軍職遠在我之上。所以,我願意與麾下將士聽從仲堅的調遣!”李建成立刻站起身,非常鄭重地迴應。
“請驃騎大將軍下令,我等甘受調遣!”陳演壽偷偷向衆人遞了個眼神,以王長諧、姜寶誼、竇琮三人爲首的李家軍將領立刻出列,同時向旭子施禮。
在這種情況下,再推脫就顯得有些做作了。李旭笑着向衆人拱手致謝,“如此,李某就暫時僭越了。只在抗擊外辱時請諸位奉我將令。此戰之後,指揮調度之權依舊歸還於建成兄!”
說罷,他也不過多囉嗦,舉起第一支令箭,吩咐,“王須拔,竇琮聽令!”
“末將在!”王須拔非常高興李旭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大步走到軍帳正中央。
“末將願受李將軍調遣!”竇琮看了一眼李建成,然後快速出列,與王須拔並肩而立。
“你們兩個各帶五千士卒,明天一早渡過桑乾河,從懷安衛出塞,然後繞行向東,沿長城外攻擊前進,從赤城衛入關。沿途所見到的一切部落,無論大小,盡數驅散。所有牲口、輜重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就地焚燬!”李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大聲命令。
“遵命!”王須拔和竇琮兩個同時迴應。先後互相看了看,由竇琮爲代表從李旭手裡接過了令箭。
“重點攻擊打着狼頭旗號的突厥部落。對於打着其他旗號的,以驅趕爲主,沒必要追殺得太遠!”知道此番前去後,草原上必將捲起一陣血雨腥風,李建成想了想,在旁邊補充。
“的確,必要時儘量分清主次。”李旭點頭同意。“此番出塞攻擊,爲期半個月。我會另外派人在赤城衛附近出塞接應你們。屆時無論身後有沒有人追殺,你們都務必從赤城衛返回關內。不得以任何藉口耽誤!”
“末將記住了!”王須拔低聲答應。然後約了竇琮,轉身出帳點兵。待二人的背影去得遠了,李旭略做沉吟,旋即又拿起第二支令箭。
這支令箭,他單獨交給了李建成麾下的左一營領軍王長諧。吩咐對方帶領五千士卒,沿着桑乾河西進。對目前控制在劉武周手裡的陽原和尉縣兩個彈丸之地,作出一幅攻擊姿態。同時派人送信給李婉兒,請娘子軍也務必在近期派遣一支兵馬進駐靈丘。在兩路官軍的夾擊之下,以劉武周光想佔便宜不想吃虧的性格,肯定不敢主動迎戰其中任何一路。
第三支令箭,李旭交給自己麾下的部將呂欽。“你帶領一萬兵馬進駐小翻山。隨時觀察居庸關裡邊的動靜。如果虎賁鐵騎有任何異常調度,立刻派人回來送信。如果遭遇襲擊,則憑山拒守,不得放幽州一兵一卒西進!”
“末將定不負大將軍所託!”呂欽肅立拱手,然後上前接過將令。一萬兵馬對抗虎賁鐵騎,這簡直就是要他去送死。但人這輩子總要有些看得比生命珍貴的東西,從北上的第一天起,他已經做好了裹屍而還的準備。
接下來,旭子又分頭派遣將領,巡視外長城內側其他不常用的小路。以免給突厥狼騎當嚮導的人是個經常行走塞外的商販,導致官軍重蹈當年蜀中姜維的覆轍。對於一些已經廢棄多年的山頭堡寨和報警用的烽火臺,他也重新派遣了少量兵士去守衛。當大小軍務都安排得差不多後,他又請李建成和陳演壽做補充。後兩者對涿郡地形所知有限,見旭子安排得如此仔細,又處處顧忌着自己的感受,也就說不出什麼多餘的話來。
日落之後,合作雙方的主要將領又在李旭的住處碰了個頭。這回主要目的不是探討軍務,而是安排兩軍的輜重補給問題。作爲地主,博陵六郡自然得把十餘萬大軍的主要糧秣供應承擔下來。作爲回報,李建成也主動提出將自己從京師武庫搬來的箭矢、弓弩勻一半給博陵軍。賓主雙方有來有往,相互之間相處的氣氛非常融洽。但想再找到當年在遼東那樣的近似於兄弟般的感覺,卻是根本沒有可能了。
臨出征之前,李建成曾經從父親那裡得到暗示,如果仲堅肯效力於李家,將直接劃到自己麾下。目標達成將非常有利於他的世子地位鞏固。今後征討其他割據勢力時,左路軍也不再會讓二弟世民所部的右路專美於前。因此,儘管能感覺到彼此之間那顯而易見的隔閡,李建成還是盡力跟旭子說一些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包括當年一些好朋友現在的情況,以及他們所建立的功業。
“武士矱最近一展所長。南下的糧草器械都是他出面籌備的,從來沒讓大軍斷過供應。這次北行,也是他主動提出來將武庫裡邊的箭矢全部搬走。其他人再想領箭矢,就得等士矱麾下的工匠臨時趕製嘍!”
武士矱當年是李旭一手從護糧隊中挖掘出來的幹才,因此他最近所立的那些功勞,在李建成看來理所當然也應該有旭子這個伯樂一份。況且此人心中明顯還念着旭子當年的相待之情,作爲聯繫昔時友誼的切入點最合適不過。
李旭對建成的說法卻多少有些意外。他記得去年秋天時,河東流民都申訴說是因爲唐公的兵馬半途缺糧,才導致留守太原的官吏橫徵暴斂。沒想到從頭到尾李淵那裡就沒缺過半粒糧食。
“弘基兄近況如何?”既找不到合適言辭稱讚武士矱,又不能離間別人親兄弟,旭子只好另起一個話頭。
“弘基兄最近可是讓人刮目相看了。”提到劉弘基,李建成的話中立刻帶上了羨慕的味道。“此番南下,所有硬仗都是他打的。包括陣斬宋老生!長安城下,他以兩萬部屬與三萬守軍對攻,打得老賊衛文升抱鞍吐血,回到城裡就活活氣死了!”
如果當年的護糧兄弟聽到這個消息,應該會非常開心吧。李旭咧了咧嘴,心中暗想。他非常明白當時劉弘基的心情,換了他帶人攻打長安,也絕不會給衛文升留半點情面。雖然,當年衛文升僅僅是放火燒橋命令的執行者。導致弟兄們埋骨異鄉的另有其人。
“破長安後,父親下令將衛文升的屍體挖出來燒了,說是給當年的弟兄們出氣!”
“是麼?如此多謝唐公!”李旭的眉頭微微上挑,輕聲嘆息。
所謂燒死人屍體,都是做給活着的人看的吧。可將執行命令的人挫骨揚灰,就會避免下一個衛文升出現麼?
他永遠不這麼認爲。
會談進行得卓有成效。至少李建成是這樣認爲。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以後很久,他依舊涌不起半分睡意。
李旭沒有拒絕新皇帝楊侑賜給他的博陵郡王名號,這說明他本人對唐王家族依舊身懷好感。河東兵馬和博陵軍之間也沒有發生任何預計中的相互排斥的行爲,對於兩路大軍由李旭統一指揮的問題,左路軍將士也默契地採取了歡迎的態度。這些進展都讓李建成的心情感到舒暢,他把眼前的良好表象視爲收攏旭子到自己手下的第一步。至於即將發生的惡戰,李建成心裡倒不是非常在意。他不認爲自己和李旭這一組合會輸。在他的眼裡,旭子是個非常有本事的將軍,只是需要有人照顧好後路。而他本人所擅長的政務優勢,恰恰能彌補旭子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君臣互補,還有什麼情況比這更理想呢?若能長期地將這種互相依賴,互相信任的關係維持下去,不管塞外的敵人還是關內的對手,必然要被打得大敗虧輸,跪地請求寬恕。
“仲堅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李建成高興得像剛吃了糖果的孩子般,行軍長史陳演壽忍不住出言點醒。“跟世子說話時,他的眼神一直向窗外飄。肯定有些事情不想挑明。那個崔郡守和趙司馬對咱們的態度也很冷淡,話裡話外都好像提着十足的戒心!”
“仲堅與咱們剛剛開始合作,肯定會留一些心眼。你想想他這些年來屢屢被人從背後捅刀子,怎可能這麼快就坦誠相見!”李建成笑了笑,絲毫不以陳演壽的提醒爲意。
現在的旭子不是當年的旭子,當年的旭子光棍一條,什麼都拋得開,什麼都放得下。而現在的旭子擁有六郡之地,數萬大軍,即便自己想做些事情,肯定也要考慮考慮麾下將士的感受。作爲有過相似經歷的人,李建成認爲自己能充分了解旭子的苦衷。至於崔潛和趙子銘等將領的冷淡,他更認爲那是理所當然的表現。大夥原來都唯李旭一個人馬首是瞻,猛然間今後的命運都與河東李家聯繫到一起,難免會有些迷茫。過上一段時間這種迷茫就會淡去,他們會感受到李家的真誠,也會感覺到他李建成對屬下的照顧。
“不僅僅是戒備。”陳演壽對謀主的盲目樂觀無可奈何,不得不將措辭加重了些,“是一種敵視。就好像咱們做過什麼對不起或正在做旭子的事情般。即便是敷衍,也非常不情願!”
“是麼?”李建成輕輕皺起眉頭,“陳叔是不是多心了。軍中的漢子,不太注重禮節也是正常!”
“我怎麼會挑人家的禮節問題。”陳演壽有些哭笑不得,“況且他們對我一直很尊敬。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那種尊敬!”
這就是世子和二公子的區別。世子只要對人好,就是一相情願的好。看人不順眼,也是哪裡都看不下去。而二公子就冷靜得多,懂得會反覆權衡利弊,不以內心好惡與人相處。如果對方能給他帶來幫助,哪怕一直冷眼相對,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地湊上去,慢慢緩解彼此之間的隔閡,甚至主動忽略對方的道德缺失。而如果那個人不堪大用,或是存在威脅,二公子則會敏銳地感覺到危險,或躲開此人,或主動出手“解決”問題。
李建成聽出了心腹幕僚說話語氣中的嗔怪意味,笑了笑,鄭重地許諾,“慢慢來,慢慢來!日久見人心!一時有什麼誤會也不打緊,天下不會有解不開的結。況且他們都很佩服仲堅,只要仲堅不起異心,別人也不會掀起什麼風浪!”
“問題就出在仲堅在這裡人望太高上!”陳演壽低聲嘆息。“這些日子,無論民間和軍中,我都詳細查訪了一下。仲堅的口碑非常的好。有人百姓甚至刻了他的名號掛在家中,說是能辟邪祈福!”
“是麼?”李建成終於皺起了眉頭,低聲反問。“仲堅總共在博陵任上不到三年,還有大半時間四處征戰。除了稍微安定外,他能給地方上帶來什麼真正的好處?’
“這就是好處啊。‘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的話,世子聽說過沒有?況且這大隋朝的官兒,根本不需要給百姓切實好處。只要不刻意糟蹋,老百姓就把你當活菩薩看待了!“
“陳叔是說,仲堅對百姓比父王還好?”李建成最後一句話有些牴觸,沉着聲音追問。以他的治政經驗,太原李家所轄範圍內百姓的日子是最安寧富足的。官吏相對廉潔,徭役輕,賦稅也少。否則李家舉起義旗的時候,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追隨。
“咱們起兵之前,唐王對治下百姓的確非常好!”陳演壽聳聳肩,回答。
“陳叔有話說明白些,這裡就咱們兩個,沒必要繞彎子!”李建成將聲音提高,笑着吩咐。父親給自己指定的這個行軍長史經驗豐富,心機深沉。但最大的毛病就是說話喜歡兜來兜去,從不肯讓人直接達到目的地。
“今天仲堅答應保障咱們的糧秣供給時,崔潛皺了兩次眉。臉上的表情好像咱們是遠道來就食的騙子!”陳演壽想了想,說出自己今天第一個發現。
“五萬多人馬嚼裹,擱哪都不好應付。姓崔的是文官,當然想替旭子省些錢財了!”李建成一邊安慰陳演壽,一邊將崔潛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裡。
“世子說武士矱負責籌集糧草輜重,讓河東兵馬衣食無缺時。崔潛、趙子銘和仲堅三人都好像楞了一下!”
“士矱出身商賈,父親卻委以要職。這種用人不拘一格態度的自然會令人吃驚!”李建成想了想,儘量揀自己喜歡的方面回答。
“咱們來的路上,有些屯田百姓的裝束,是明顯的太原、壽陽一代的風格。”陳演壽知道李建成心裡已經有了想法,索性直接將答案拋了出來。那些人來河北肯定不足一年,所以還沒有完全被當地人同化。對於戰亂時期的諸侯來說,人口便是實力的象徵。掠奪其他豪傑的人口,等於在變相消弱對方的實力。
“不是仲堅要他們來的!”李建成嘆了口氣,終於承認陳演壽所陳述得是事實,“我也聽說過,元吉藉着保障軍需的名義,私下藏了很多財帛!可這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即便查出來,又能將他怎麼樣?百姓們該逃的也逃了,總不能爲了逃走幾個百姓,就勸父親治元吉的罪吧?!”
“世子是個仁厚的兄長。唐公也是一個慈父!”陳演壽跟着嘆了口氣,點評。“但這件事卻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忽略的,特別是在仲堅眼裡。他在博陵這幾年,得罪的就全是些豪門大戶,照顧的全是些升斗小民。元吉和地方官員勾結髮財這件事,他肯定非常看不慣!”
不但李旭看不慣。其麾下的文武官員估計沒一個看得慣。如果不是爲了安頓從河東遠道而來的流民,博陵軍根本不必着急開發涿郡。如果不是在涿郡投入了那麼大的財力物力,也許李旭作出置身戰場之外的決定會相對容易得多。這些話,陳演壽希望建成自己能想明白。不再需要他去分析。此外,李旭麾下的官員和傳統的大隋官員差別非常大,相處到一起涇渭分明。如果李建成試圖將兩家整合到一起,這些纔是他需要面對的第一組障礙。至於白天那些表面上的客套和有關兵馬指揮權利的推讓,反而是些無關緊要在的枝節。
令陳演壽非常失望的是,李建成可以理解李旭的感受以及河北官員的冷淡,卻不認爲這能對彼此之間的進一步合作造成多大麻煩。畢竟自覺的家族充分照顧到了旭子本人的利益,並對他麾下的主要將領都有所表示。“仲堅出身寒微,不肯忘本,這也是他的好處之一!”他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說道。“所以父親才如此器重他。我也一直樂於和他交往!”
“唉!”陳演壽又嘆了口氣,非常無奈,非常遺憾。“世子是不是打算收攏仲堅?”他明知故問,彷彿從沒揣測過建成的如意算盤。
“當然!”李建成毫不猶豫地回答。“北上之前,父親曾經跟我叮囑過,無論仲堅提出任何條件,都可以考慮。”
“那世子準備給他什麼條件?”陳演壽一邊詢問,一邊繼續搖頭。
“到現在爲止,仲堅只要求我與他齊心協力對抗突厥入侵。此外,沒有提其他任何條件。他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也不會不知道進退,陳叔切莫小瞧了他。”李建成被笑得心裡發堵,甕聲甕氣地說道。
長安是天子之都,歷來打下長安,便意味着有了天子的福緣。以李家目前的實力和發展速度,恐怕三到五年之內就要蕩平羣雄,讓天下重新恢復安寧。這些遠大前景,李建成不相信旭子看不到。況且,被連年征戰耗盡了元氣的博陵六郡,也提供不了對一個帝王的支持。既然合作伙伴有遠大前景,自家又未見得有問鼎逐鹿的希望,旭子又何必堅持與李家劃清界限呢?
聰明人到了這種情況下,都知道該如何選擇。哪怕心裡有些不甘,也不會爲一個看不到成功希望的目標帶着那麼多支持者去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在建成眼裡,旭子雖然未必很聰明,卻絕對不是一個賭徒。所以,他纔對收服對方抱有極其強烈的自信。但陳演壽的笑容卻那樣詭秘,詭秘得令人背上發冷,心裡發毛。
他希望陳演壽能收起笑容,好好跟自己說幾句真正有用的話。他是一軍主帥,唐王李淵的繼承人。不需要別人像引導小孩子般引導。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他會認真聽取每一個有用的諫言。
陳演壽卻不絲毫不體諒人的心情,繼續笑着詢問,“如果仲堅肯重新投入李家帳下,世子準備如何用之?”
“自然是待之以誠。當年,我幾這麼說過。現在,我還會這麼待他!陳叔以爲如何?”李建成氣惱不過,索性直接把問題給踢了回來。
當年初次認識到李旭的才華時,父親的確這樣詢問過他們三個兄弟。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個都給出了各自的答案。如今,這個機會重新來到了面前。李建成依舊認爲,自己當初的見解沒什麼錯。
主從之間,貴在相容相知。如果自己接替了父親的王位,肯定會充分信任那些賢才,遠離那些小人。對待仲堅這樣有能力,品行又好的俊傑,就應該如苻堅之待王猛,言聽計從,推心置腹。
“如果他要求你處置元吉、世民,或者長史順德、竇庸呢?”陳演壽笑的笑容愈發神秘,愈發讓人心裡忐忑不安。
李建成楞了一下,反駁的話脫口而出“他怎麼會提這樣的無理要求?!”但一瞬間,他便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事情極有可能發生。元吉喜歡駿馬、美女和金子,世民做事不擇手段,長孫順德和舅舅竇庸,都是有名的喜歡收受禮物,將來肯定是貪官。以李旭的性格,未必能與這些人長久相處。同殿稱臣,即便他不找對方麻煩,對方也不會放過他。
“陳叔,那你說我該如何用他?”想到這,他終於失去了自信,長揖及地,鄭重向帳下第一智者請教。
“如果仲堅真的肯投入唐王帳下!”陳演壽頓了頓,好像對此非常不確定,但又不忍破壞別人的希望般,遲疑着說道,“有一種用人方法,叫做賈生之用。不知道世子有沒有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