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藝也不能對流言充耳不聞!那等於拿數萬大軍的安危賭薛家兄弟的忠誠。這個賭注太大,他不敢下。薛世雄兩度兵敗都是因爲幽州軍的暗算,這一點薛家兄弟不會不清楚。他們投靠幽州是迫於形勢,一旦形勢可能對幽州不利,薛家兄弟難免會想起父輩的仇恨來。
壯武將軍劉義方見羅藝傷神,替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建議他將駐守於塞外威懾諸胡的忠武將軍步兵調回來保衛漁陽。雖然步將軍因爲過於脾氣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對幽州軍的忠心卻天日可鑑。由他坐鎮漁陽,一則可以保證大軍今後的退路不會有失去。二來也可以威懾薛家兄弟,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退路?子義,難道你認爲咱們已經不可能打敗由一個女人做主帥的博陵軍了麼?”羅藝贊同劉義方所提建議中的前半部分,但對其在建議後半部分所說的話非常不滿。“什麼叫保證退路?咱虎賁鐵騎何時向敵人低過頭?當年咱們以五千弟兄對塞外諸胡十萬大軍,照樣殺得他們屁滾尿流,如今卻要不戰而退?子義,你是不是這些年活得太滋潤了,已經忘記了人血的味道!”
“未料勝先料敗,是當年大將軍所教。子義愚頓,卻終生不敢忘!”劉義方微微躬了躬身子,如實回答。
“胡說,老夫什麼時候教過你這話?”羅藝豎起眉毛,眼中充滿了怒火。對方是他的心腹愛將,但絕不等於可以當着所有人掃他顏面。如今他需要絕對的服從,絕對的權威,無論誰,無論什麼原因觸犯逆鱗,都不可饒恕!
軍帳裡靜得可怕,順着風傳來戰鼓聲隱隱約約,敲得人心臟直接向嗓子眼處跳。羅大將軍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將軍了,上次步將軍說錯了幾句話,便被他罰到塞外思過。今天劉義方當衆頂撞他,還不知道會導致什麼後果。
正當衆人試圖找些話頭來緩解帳中氣氛的時候,劉義方抱拳肅立,高聲回答。“開皇十五年秋,將軍領我等北擊突厥,沿途存放糧草輜重,派壯士建營保護。末將問其故,大帥說,兵兇戰危,世間沒有永遠不敗的將軍。若是能在大勝之時依舊保持平常心,爲自己留下退路以備不測。即便偶爾受挫,也很快能捲土重來!”
“你個油嘴滑舌的鳥蛋,督戰去。今天攻不破易縣,不準回來吃飯!”羅藝擡腿踹了劉義方一腳,笑着罵道。
對方說得有理有情,讓他根本不忍心發火。未料勝先料敗的確是他當年領兵出塞時向下屬灌輸的用兵理論,當年百勝將軍羅藝的威名可不是完全靠一把片刀亂砍出來的。對敵軍實力的準確瞭解,對敵我雙方作戰意志的準確把握,還有對士卒安危的關心,對麾下兄弟的愛護……如是種種,都是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必然因素。‘但今天我怎麼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看着劉義方轉身遠去的背影,羅藝捫心自問。他霍然發現自己的確變得太多了,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有擔當、有氣度、百折不撓的羅將軍。多疑、易怒、剛愎自用,原己所討厭的那些缺點,現在逐個在自己身上出現。比起當年的某些驕橫跋扈的世家子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義!”向前追出十幾步,虎賁大將軍羅藝又將已經走出軍帳的劉義方喊了回來。“照正常強度攻城吧,注意傷亡。若是敵軍士氣還像原來那樣旺盛的話,儘管撤下來。晚上咱們幾個再想別的辦法!”
“諾!”劉子義轉身,端端正正地向主帥行了個軍禮。
“你個鳥蛋,小心着點兒別被強弩傷到!”羅藝裂開嘴,當着無數將士面又罵了一句。他感覺到心情瞬間變得輕鬆,思維也隨即敏銳。
“來人,替老夫寫一封信,把北平郡守薛萬均的弟弟萬徹召來,老夫年紀大了,需要一個勇武的人做親衛統領!”羅藝眼前靈光閃動,瞬間做了一個令所有親信張目結舌的決定。沉吟了一下後,他繼續吩咐道:“派人持老夫令箭去河間,命令成兒引軍後退,到河間東北九十里的束城駐紮。不要理睬竇建德軍,也不要過河攻擊趙子銘部!”
“遵命!”留在軍帳內的心腹們答應一聲,分頭落實兩道命令的實施細節。
竇建德決不是像他自己說得那樣爲安民而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便是爲了爭奪河間郡。既然河間郡守王琮不肯歸附於幽州,羅成就沒有必要幫他守衛郡城。當郡兵們被竇建德打得滿地找牙時,王琮自然要向羅成求援。到那時幽州郡無論提出任何條件,河間王家都沒有討價還價得餘地。
此外,竇建德與博陵六郡之間的合作恐怕也是迫於幽州的壓力。羅成的兵馬一後退,流寇們與博陵之間的合作便失去了基礎。比起常年遭受戰火的河間郡,已經實施了兩年屯田新政的信都郡肯定對流寇們更有誘惑力。
眼下六郡的兵力都忙着應付幽州,信都郡對竇建德與高開道二人來說,無異於一個被剝光了殼的雞蛋。正在灌漿的麥子,毫無防備的大城,車水馬龍的集市,如果竇建德能忍住不去搶,他就不是流寇頭領,而是千古第一君子。
“大帥高明!”有人快速領悟到一退之間的精妙之處,笑着稱讚。
“高明,真高明就不會被人堵在這了!”羅藝笑着擺手,“別拍馬屁,幹正事要緊。老秦,那天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使者派出了麼?”
“當晚就出發了。但前路被呂將軍封堵,他只能從矩馬河那邊繞行。沿途還要避過對方的盤查,估計最快也得後天才能到達目的地!”老長史秦雍想了想,低聲回答。
“去他奶奶的,這事兒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半個月,估計是肉包子打狗了!”羅藝笑着罵了一句,連連搖頭。“老秦,你有沒有辦法讓安排我直接跟姓呂的見一面,這些天我看了一下,此子用兵甚有章法,是個難得的將才。他跟咱們作對,不過是爲了保境安民罷了!如果咱們答應不騷擾六郡百姓,也善待李仲堅的遺孀,我想,也許他會考慮結束這場戰事!”
“此事希望不大。但老臣會盡力去安排!”秦雍答話的語氣中充滿了猶豫。臨陣說服敵方大將的確比收買一個郡守的效果大得多,但行伍者考慮問題的角度與文官們往往大相徑庭。文官們喜歡比較雙方實力,習慣趨吉避凶。而很多武者做事卻往往僅憑着一腔血勇,忠誠、義氣、名譽,這些看得見摸不着的東西對他們的影響絕對比文官們來得大。
“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李仲堅已經死了,呂將軍爲誰而戰,總得有個說法吧!”羅藝用力揮了揮胳膊,從武將的角度解釋自己的安排。
“武者有自己的職責!”自打羅藝從軍的第一天起,已故的大將軍王楊爽就這樣教導過他。數十年來,他東征西討,在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的同時,也不停地感悟着楊爽的訓導。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數十年來,羅藝率領着虎賁鐵騎像長城一樣守護在大隋邊境上,從來沒忘記自己的是一名武者。按同樣的道理來推算,敵將呂欽肯定也在守護着什麼東西,一個承諾?一番信任?還是與李旭主從之間的友誼?無論他守護的是什麼,羅藝只要能清楚,便可以與對方開誠佈公地談判。用武將對武將的尊敬以及武將對武將的理解來談判,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還各地以安寧。
將心比心,羅藝認定談判成功的希望很大。李仲堅出身寒微,人生的軌跡和自己極其相似。至於呂欽、趙子銘這些目前六郡的棟樑,從名字上羅藝就能推算出他們不會生於什麼名門望族。如此,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什麼?羅藝完全可以猜得到。最關鍵的一點是,李旭已經死了,衆人必須另找一個豪傑來輔佐。比起那些自以爲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而言,同爲寒門出身的羅藝絕對更適合博陵軍舊將。羅藝甚至可以保證,在幾年之內就替他們報仇,殺掉劉長恭和段達,用他們的人頭來祭奠李旭的在天之靈。
即便衆人不打算爲李旭報仇,與幽州結爲一體也是上上之選。李仲堅已經死了!這是對幽州最有利的條件。僅僅憑着李夫人一個寡婦的力量,她絕對無法保住六郡。如果沒有強者替她出頭的話,朝廷很快會派人接管李將軍的地盤。即便朝廷暫時無法派人過來,大總管的位置空久了,也會引起無數人的窺探。與其將六郡交給別人,不如交給幽州軍。至少,羅藝可以答應李夫人的超然地位,也可以保證李將軍生前所堅持的那些政策,將開科取士,授田安民等善政繼續下去。那是李將軍的心願,對於輜重和人才都極其匱乏的幽州來說,也是必須發展壯大的唯一選擇。
老長史秦雍不負羅藝所望,當天下午便想出一個妥帖辦法,將約呂欽見面和談的信綁在攻城弩上射進了易縣。第二天,守軍派了一個隊正出來回信,說自家將軍答應明天上午巳時整在易水河畔的送客亭與來自幽州的遠客相見,各帶四名侍衛和二十名隨從,其餘兵馬不得靠近亭子周圍五里範圍之內。
“送客亭?那麼遠的地方!你家將軍講究還挺多!”羅藝被呂欽的要求搞得很是惱火,皺着眉頭說道。以他虎賁大將軍的名頭,就是在自己營中相見,也不會趁機爲難一個後生晚輩。對方卻一張紙就把彼此都支到了離城二十里外的野地裡。往來要耗費許多功夫不說,幽州軍還得事先去作些準備,以免雙方正談得高興時,那個已經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亭子突然坍塌下來把所有人壓死。
“我家將軍說了,天氣炎熱,能在河邊與前輩飲茶賞水乃求之不得的榮幸!”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信使欠了欠身子,笑着解釋。
自己這邊用弩箭下書,而敵方派人來回信。在膽氣上面,幽州軍已經落了下乘。因而雖然討厭呂欽多事,羅藝還是勉強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並且主動邀請守軍在呂欽到來之前先派使者檢視周邊狀況,如果覺得安全受到威脅,隨時可以毀約。
“虎賁大將軍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斷不會做綁票索贖的勾當。所以派使節檢視就不必了,明日巳時,我家將軍一定會到!”使節膽子甚大,直接拒絕了羅藝的好心。
“那老夫明日就在送客亭中恭候你家將軍!”羅藝大度的笑了笑,命人送使者離開。
待來人去得遠了,幽州軍立刻開始着手準備。劉義方親自帶領一哨兵馬將送客亭周圍方圓十里搜了個遍。把一叢叢灌木全部砍倒,將附近野地裡發現的土窟窿、破瓦窯全用煙燻過,直到確信不可能有刺客隱藏了,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內。
經過一番實地探察,衆將發現送客亭還真算得上一處名勝。幽州將士原以爲那裡不過是個鄉下土財主附庸風雅建起來的俗物,待看了亭子腳下石碑的銘文才知道此亭居然建於三國時代,是北魏武帝遠征烏丸時,爲紀念刺秦勇士荊柯所爲。據傳亭子所在位置便是荊柯登舟遠去的位置,當日高漸離擊缶,荊柯狂歌。至今其附近仍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古韻在濤聲中縈繞。
“這個呂欽,倒是會挑地方!”聽了屬下的回報,羅藝對敵將更高看了幾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縱使是個失敗的英雄也會受到大夥的尊重。如今的幽州與博陵之間的強弱對比恰好似當年的強秦與弱燕,呂欽選擇送客亭爲談判地點,已經表明了他不會向羅藝屈服的心跡。
“大將軍須提防他鋌而走險!”聽了送客亭的典故後,老長史秦雍未免替自家主帥的安危擔憂。眼下幽州軍雖然攻擊受阻,實力卻遠遠高於對方。若是羅藝在此時被賊人所傷,軍心難免會受到很大影響,從而導致前功盡棄。
“不妨,老夫的身子骨雖然不如以前了,卻也不至於懼怕一個無名小將。況且他敢親自來我營送信,就不會是個使下三濫手段的匹夫。咱們若防備得過於小心了,反而被他笑了去!”羅藝微笑着搖頭,目光中充滿了對敵人的讚賞。
“大帥說前來回信的就是呂欽本人?”曹元讓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雙眼追問。
“當然是他本人!”羅藝拍案讚歎,“一個普普通通的隊正,能替將軍做事先堪察不堪察現場的決定麼?老夫開始就覺得奇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咱們幽州軍的年青人裡,可找不出這樣的人才來!”
“不過是匹夫之勇。一旦陷在咱們這兒,他麾下的士卒豈不是羣龍無首了!”曹元讓見主帥盡長他人志氣,酸溜溜地嘀咕。
“老夫的人品在你眼裡難道就如此不堪麼?”羅藝雙眉倒豎,喝問。“滾出去自己領二十軍棍,沒見識的東西!”
捱了罵的曹元讓不敢還嘴,乖乖地出門去找打。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目光從麾下衆將臉上掃過,越發覺得自己麾下人才匱乏。一個博陵軍中的無名小將,居然能說出‘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這種既恭維了對手,又把對手堵得無法使陰着的話來,見識和本領豈是曹元讓這類馬屁鬼能比?即便兒子羅成在同樣情況下,都未必有此人鎮靜。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此人的氣度,就知道其主帥當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好在李仲堅死得早,否則幽州軍還真遇到了勁敵。
懷着滿腹的愛才之心,第二天羅藝早早地便動了身,提前到送客亭中等待易縣城中的後生晚輩。堪堪到了巳時卻聽不見絲毫馬蹄聲,正當他以爲對方膽小不敢赴約的時候,只見一葉扁舟順易水而下,二十幾個身穿戎裝的年青後生自己搖着槳,直奔小廳而來。而昨日回信的那名隊正就站在船頭,遠遠便開始向羅藝拱手。
‘小子倒也狡猾!’虎賁大將軍羅藝肚子裡暗罵一句,微笑着起身。爲了防備博陵軍使詐,劉義方特意帶了五百輕騎埋伏在數裡之外。如果羅藝遇險,只要堅持上一刻鐘時間,騎兵們便能拍馬趕到。誰料呂欽也不是個徒有血勇的憨貨,居然弄了條船自水路前來赴約。倘若幽州軍試圖強行留客,他只要跳上船去,轉眼就可以劃到對岸。派多少騎兵去追也只有望河興嘆的份兒!
須臾之間,小舟已經與亭基相接。上前與羅藝見禮的卻不是呂欽。從他身後人羣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漢,飄然躍入了亭子當中。
“你!”沒等大漢報出名號,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已經團團將羅藝護在了中央。亭子周圍十餘步外警戒的二十名幽州侍衛也立刻拔刀在手,隨時準備撲上前迎敵。
眼前情形不由得大夥不緊張,羅藝和他身邊的四名心腹都是百裡挑一的壯士,跟來人相比卻依舊矮了大半個頭,窄了小半個肩。再加上對方那一臉黑漆漆的絡腮鬍子,看上去就像個轉世金剛。一旦他上前逞兇,已經年逾半百的羅藝未必敵得住。
來人卻絲毫不隨着幽州上下的緊張而跟着自亂陣腳,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李仲堅久聞虎賁大將軍英名,常恨無緣當面受教。今日得見,快意平生!”
然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面孔。
“好,好,好一個李仲堅!”強壓住心頭驚濤駭浪,虎賁大將軍羅藝正色,直軀,先受了對方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以長者之禮回敬,“老夫一直以爲你戰死於黃河南岸了,甚爲惋惜。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你是詐死埋名,偷偷摸摸跑回了博陵!”
“無數人盼着晚輩死,所以晚輩不得不偃旗息鼓向回趕。讓前輩擔心了!”李旭笑着解釋,然後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勞衆位將軍久等!李某實在罪過。望衆位念在彼此同朝爲官的份上,休得跟我這粗人一般見識!”
‘你要是粗人,我們就都成了豬了!’曹元讓等人心中暗罵,卻不得不笑着還禮。他們今天是抱着李旭已經戰死,六郡無主的前提約呂欽出來交涉的。如今六郡的主人親自到送客亭中與羅藝會面,擺明了是要問幽州軍趁着人家不在欺負孤兒寡婦之罪。那還談個什麼勁?不如趕快回到軍營中去將隊伍拉出來,一刀一槍見個真章。
“諸位遠道是客,我這做主人的不得不盡地主之誼。軍中沒有好酒,大將軍請擔待些!”不顧羅藝與他麾下衆將的尷尬臉色,李旭向小舟上揮了揮手,“上酒菜,待我親自把盞爲羅老前輩接風洗塵!”
“諾!”呂欽、張江、王須拔和郭方四個答應一聲,拎着兩張矮几,數罈子酒,幾個食盒陸續登岸。那二十名護衛也不上前幫忙,眼巴巴地看着呂、王等人將食物搬空了,用竹篙向岸上輕輕一撐,扁舟如落葉般去了河道中央。下錨收槳,處子般嫺靜。
“老將軍請入座!”李旭笑着伸開胳膊,將羅藝讓向客位。
“李將軍請!”縱使心中有千種不快,虎賁大將軍羅藝也不能輸勢又輸人,笑着迴應。
雙方分賓主落坐,各自所帶的四名隨從立於身後侍酒。待兩個金盞都斟滿了,李旭命人上前將羅藝的酒盞捧到自己身邊,將兩盞酒各自倒出一半,放入同一盞裡混勻,再分成兩個半盞,然後親手提酒罈給雙方重新斟滿。一盞交由呂欽送到羅藝面前,一盞自己雙手舉起,與眉心等高。
“爲老將軍壽!”李旭舉盞齊眉,祝酒。
“爲李將軍壽!”羅藝點點頭,舉盞過眼,回敬。
經歷了這樣一番繁文縟節,他心中的驚詫已經慢慢平復。對方說得好,無數人盼着他死,所以他不得不潛回領地。作爲博陵六郡的窺探者之一,羅藝的確沒資格指責別人蓄意欺騙。況且昨天呂欽來回信時,口口聲聲說的是‘我家將軍’。能被其尊稱爲‘我家將軍’的,不是李旭還有哪個。
要怪,這事兒只能怪幽州軍中的斥候、細作本事太差,根本沒探聽到李旭詐死潛回的蛛絲馬跡。所以才導致幽州上下一直先入爲主地把呂欽當作今天會面的主角,進而導致整個談判局面陷入被動。
“晚輩當年去塞外販貨路過薊縣。從步校尉口中聽聞老將軍那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種名血’,深受鼓舞。後來從軍,每每以此言自勵。因此,叫老將軍一聲前輩理所當然,請前輩滿飲此盞,以受晚輩之敬!”李旭捧起第二盞酒,笑着相勸。
在喝第一盞酒的時候,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酒裡不可能下毒,所以羅藝也不會懷疑他包藏禍心,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面前擺的都是銀筷子,亮閃閃甚是整潔。李旭勸完了酒,然後勸菜,完全沒將虎賁大將軍羅藝當作一個入侵者來對待。他越是熱情,羅藝越覺得尷尬。勉強夾了幾口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笑着說道:“老夫一直以爲李將軍已經殉國,所以……”
“若是晚輩殉國了,六郡交給前輩來治理,肯定最爲放心!”李旭笑着打斷羅藝的話,言談之間彬彬有禮。“若是晚輩能早跟老將軍言語一聲,咱們彼此之間也不會鬧出這麼多麻煩。可是路上不安全,博陵距離幽州又太遙遠。所以導致幽州興師動衆,真是過意不去!”
“嗯,嗯,這是老夫失禮!”羅藝被憋得幾乎喘不過起來,咳嗽了幾聲,迴應。“李將軍給個明白話,你今後準備怎麼辦!”
對方一口一個前輩,他當然不能直接說‘小子,我就要並了你治下的六郡!你得識相!否則休怪老夫無情!’所以乾脆話頭踢回去,聽聽李旭準備如何了結這場爭鬥。反正幽州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李旭這個主人在也好,不在也罷,總不能三言兩語就讓數萬兵馬輕易地返回駐地。
“晚輩已經上本朝廷,參越王楊侗、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及虎賁郎將劉長恭勾結流賊,蓄意謀害。想陛下乃聖明天子,不會將此事置之不理!”李旭彷彿聽不懂羅藝在問什麼,想了想,回答。
“陛下若是欲爲你報仇,早就下旨將劉長恭等人砍了!何必等到現在?”羅藝見李旭依舊對朝廷懷有妄想,忍不住出言點醒。
殺了段達等人,朝廷手中就沒兵將對付瓦崗衆,所以李旭和他麾下的弟兄只能算白死。這是江都方面一直裝糊塗的根本原因,羅藝和身邊的心腹幕僚早就分析過,壓根不相信誰會費力氣給一個無憑無倚的寒門將軍主持公道。況且自大隋立國以來,稀裡糊塗死在自己人手裡的又不止李旭一個。類似的事情屢屢發生,從先帝到今上,頂多抓個替罪羊安撫人心,從沒處理過真正的幕後黑手。
“我是大隋臣子,只能求陛下做主。別人負我,我卻不能擅開戰端!”李旭嘆了口氣,幽幽地迴應。
“大隋還能堅持幾天?!”羅藝看不慣李旭的婆婆媽媽,斥責的話脫口而出。話說完了,才發覺自己於不知不覺間又被眼前的‘老實人’給帶到了溝裡。
所謂求陛下做主,純是李某人的託辭。有這樣的一道摺子送到江都,楊廣爲了平息他的憤怒,肯定會溫言撫慰,甚至給他加官進爵。雖然大隋朝的官爵看上去已經不值錢了,但對他李某人來說,等於重新確認了自己對博陵六郡的管理權。朝廷不能再派新人來取代一個忠心耿耿且剛剛受了委屈的大總管,而幽州軍南下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造反舉動,道義上愈發站不住腳。
“大隋存在一日,我就是大隋之臣。保境安民乃肩頭之責,不敢有誤!”李旭向南方拱了拱手,繼續裝忠臣。
“然後老夫就是辜負君恩,圖謀不軌。攻擊同僚,倚強凌弱!”羅藝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一邊咆哮一邊拍桌子。
他本來就不是個脾氣溫和之人,自從李旭登岸以來,幾乎每一句話都將他逼在下風。壓抑得久了,自然要噴發。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主帥準備與對方撕破臉,索性也用腰間拔出了刀。只待羅藝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用兵器跟李旭討價還價。
“嘿!”王須拔冷笑一聲,抱着胳膊,斜眼相看。
“嘿!”呂欽撇撇嘴,拎起酒罈,繼續爲主將和客人將金盞添滿,對明晃晃的刀光視而不見。
兩聲冷笑,聽在羅藝耳朵裡比千軍齊呼力量還大。那姿態,那眼神,分明是對他這個昔日塞上長城,對整個幽州軍的輕蔑。想他羅某人縱橫半生,何時被人如此小瞧過?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家!因此不得不再次將怒火壓下,用手扶住桌案,低聲命令道:“把兵刃都收起來。李將軍在數萬大軍中都能殺個三進三出,會怕你們幾個那兩下莊稼把式?收了,別給人家當笑話看。咱們幽州軍的本領要在戰場上用,不是用在這地方的!”
“稟將軍,在您歸來之前,我已經在戰場上見識過的虎賁鐵騎的威力!”呂欽放下酒罈,背對着羅藝向李旭叉手施禮。
“如何?我一直夢想與羅老將軍並肩塞外,縱馬狼居胥下。沒想到你小子比我還走運!”李旭嘴角含笑,半是羨慕,半是嘲諷。
“可惜呂某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仰天長嘆,話語之中帶着無盡的惋惜與不甘。
“你說什麼!”羅藝再次被激怒,站起身,大聲喝道。
“呂某說,可惜我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虎目含淚,大聲迴應,“可惜當年塞上長城,如今只會在自己家裡打劫,對着昔日的同僚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