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色的天空下,投石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重達百餘斤的彈丸一個接一個飛上雲端,然後呼嘯着落下。夾着風,將大地砸得來回顫抖。
“轟!”“轟!”石頭與城牆接觸的聲音悶如驚雷。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宛若鬼哭。咚、咚、咚,戰鼓聲配合着心跳的節奏,讓人血脈沸騰。伴着雷聲、角聲與鼓聲,成羣結隊的幽州步卒從煙塵後衝出,舉着盾牌,挽着弓,擡着雲梯,直奔搖搖欲墜的城牆。
看似單薄的易縣城牆卻遠比人們想象的結實。半個月來,攻擊方用盡了各種手段,石頭砸、火燒、雲梯強攻,就是無法讓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練,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門,並且將城牆分成了一個個小區域,每個區域之間僅僅用可由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通道”相連。城牆內部,數座木頭搭造的箭塔隨時待命。每當有某段城牆被幽州軍拿下,防守方便將失落地段塞死,讓幽州軍無法擴大戰果。緊跟着,羽箭就會覆蓋住失陷的城牆段,將所有活物都射成刺蝟。
這是高句麗人在遼東城發明的戰術。幽州大總管清楚地知道此戰術的威力。當時,城裡的人和城外人屬於兩個國家,所以防守者寧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不願意投降。當然,騙取喘息時間的詐降除外。
但羅藝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導致易縣的守城者把自己視作寇仇。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經死了二十餘天,由虎賁大將軍羅藝接替他來掌管地方,遠遠比讓這些郡縣變爲無主之地來得好。在此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有強者統治的地域會亂得不可想象。流寇、土匪、豪強,打着各種旗號的劫掠者會像雨後的春筍一樣憑空而生,很快將膏腴之土變成一片荒蕪。
攻擊者快速接近目標,像前幾天一樣,他們在沿途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攔截。防守方不發出半點生息,彷彿全部在戰鬥中死去。只有被羽箭射得千瘡百孔的軍旗還佇立在已經坍塌了的敵樓一角,不住隨風飄蕩。“獵!”“獵!”“獵!獵!…
“嗖!”數以千計的羽箭從雲中撲下,射向易縣城頭。被血染過,又重新干透的土牆瞬間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鵰翎。層層的鵰翎之間,暗紅色的煙塵慢慢騰起,進而將天空染成一片昏黃。
“咚!”戰鼓響了一聲後,突然停滯。緊跟着,投石車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來。戰場突然變得寂靜,就像化凍前的冰河般悄無聲息。然後,吶喊聲鋪天蓋地,衝到牆角下的幽州軍豎起雲梯,蜂擁而上。
他們像螻蟻一樣向城頭攀援。他們像螻蟻一樣將頭頂的危險置之度外。他們口中的吶喊聲雄壯而蒼涼,就像秋天的蟋蟀,發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們很快就像秋蟲和螻蟻一般從雲梯上掉了下來,巨大的釘板順着城頭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靈蓋,肩膀,肋骨,血肉橫飛!
攻擊方驟然受到打擊,節奏猛然停滯。電光石火之間,一道淒厲的鳴鏑聲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點寒星從城頭快速飛瀉,。正在攻城的幽州軍隊伍明顯顫抖了一下,然後,成隊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莊稼般交替着躺倒,一點點紅色的血光在人羣中綻放,絢麗如春花。
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鐵青,快速揮了揮手中令旗。嗚咽的角聲從他身邊吹響,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將一面橘紅色的角旗升到旗杆頂。正在攻城的將士們聞令快速後退,給投石車讓開打擊空間,巨大的石塊再次從天而降,將破舊的城牆砸得泥土飛濺!
這次守軍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幾個小型弩車向攻擊方回敬。不可否認,他們的射藝非常嫺熟,三五根長弩中肯定有一支能擊中目標。巨大的衝擊力將被射中的投石車推得搖搖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塊失去平衡,左右擺動,墜落。木質的車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機的兵卒快速逃遠,搬運石頭的民壯被木架壓住,哼都沒哼就變成了一團肉醬。
瞬間後,攻擊方的弩車奮起報復,將數十支弩箭向守軍弩車的隱藏地點砸過去。哆、哆、哆,丈把長的弩箭在城頭豎起一片鋼鐵叢林。防守方的弩車立刻銷聲匿跡。投石車再次活躍起來,將城牆砸得如雨中的荷葉。
又一波步卒吶喊着衝向城牆,豎起雲梯。城頭上,帶着血跡的釘板再次砸了下來。滾木、擂石、羽箭,先後登場,毫不客氣地收割着生命。
城牆下,幽州弓箭手拉動彎弓,進行壓制射擊。羽箭遮天蓋地、無止無休。守城的博陵軍人數遠不如攻擊者衆多,但反擊卻非常犀利。幾排羽箭射下來,立刻將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着頭頂上威脅減輕的瞬間,幾百名幽州士卒從沙包後探出身體,端起熱油迎頭澆下。數支火把緊隨着熱油落到幽州軍頭頂。“轟!”烈焰騰空,雲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閃,冒着煙墜落,如同誤入燈罩中的飛蛾。
第二波攻擊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着第二波的屍體上,吶喊着撲向城頭。濃煙遮斷了整個戰場,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見對方的面孔。只是機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數衆多,博陵步卒訓練有素。敵我雙方在城上城下殺得難解難分。暗黑色的土牆慢慢變紅,紅得就像春天的鮮花,嬌豔欲滴。紅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線!分隔線兩側,上千條生命一道走向終結。
風吹過,吹散濃濃紅霧。蒼白色的陽光突然從雲天之上射下來,如一把把鋼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將們瞬間看清了整個戰場,看清了自己揮手之間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雙方的戰鼓聲都慢慢減緩,彷彿突然有了默契般,變弱,變弱,最後無聲無息。
雙方的士卒慢慢分開,彼此互視,驚詫地發現,他們竟然穿着一樣的號衣。
他們身上穿着一樣的號衣,手裡拿着同樣制式的兵器。他們都是大隋官軍,也許他們在多年前還曾經並肩戰鬥過。爲了皇上或者爲了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們卻成了生死敵人,欲將對方殺之而後快。
“大帥!”劉義方跑到羅藝面前,面孔不斷抽搐。
“鳴金,鳴金!”羅藝知道心腹愛將想說什麼,疲憊地揮了揮手,命令。
“大帥,敵軍就快撐不住了!”曹元讓不甘心再次攻擊失敗,大聲提醒。
“鳴金!讓弟兄們下來休息!”幽州大總管羅藝輕輕搖頭,滿臉疲憊。
他有些後悔南下的決定了。如果投放同樣的兵力去塞外,已經可以滅掉數十個部落,拓土千里。但從出兵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連第一步戰略目標都沒能實現。
敵將呂欽是個無名小卒,根本不在乎敗給老前輩羅藝。在此人的指揮下,博陵守軍像塊滾刀肉,能打就打,打不過就逃。二十天來,他們先棄良鄉,再棄固安、涿縣,從桑乾河畔一直退到了上谷。然後以易縣爲核心、圍着五回嶺、狼山、驕牛山這些丘陵跟幽州軍藏貓貓。害得身負天下第一精銳之名的虎賁鐵騎有勁兒沒地方使,只好對着嶙峋山崖和幽幽城牆發呆。而幽州的步卒卻遠不及虎賁鐵騎強悍,在易縣城外丟下了四千多具屍體後,卻連外城都沒能攻破。
幽州軍不怕與敵人野戰,但經不起耗,更經不起拖。自身的現實情況決定了他們的作戰風格。邊地人丁稀薄,兵源和軍糧供應都無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裝甲騎的攻擊力雖然令人羨慕,但消耗力同樣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後,爲了保住手中這支重甲騎兵,羅藝將麾下步卒的人數和補給一減再減。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舊被他颳得疲憊不堪。
而步卒們平時不受重視的弊端此刻暴露無遺。當他們遭遇到前身爲汾陽邊軍的博陵甲士時,幾乎沒有力量與對方抗衡。而虎賁鐵騎卻不能用來攻堅,在地形和戰鬥力都不佔上風的前提下,幽州軍的進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間的兵馬也出師不利。羅藝原本以爲憑着自己虎賁大將軍的威名,河間百姓會對幽州軍贏糧景從。目前從河間郡傳回來的消息卻是,能托兒帶口逃往的百他處避難的百姓,幾乎全逃走了。那些結寨自守的地方大戶,幾乎個個對幽州軍陽奉陰違。他們不肯派族中子侄幫助幽州軍作戰,也不肯接受羅藝的徵召出任地方官員。甚至連給幽州軍提供糧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麼哭着喊着說拿不出糧食來,要麼用陳糧舊米充數。
奉命“撫慰”河間的羅成氣得直跳腳,卻不能輕易對各堡寨動武。眼下幽州軍是官軍,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們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毀掉虎賁大將軍的威名。
抽菸,自己偶爾也會點上一支,但喜歡的只是那種燃燒的感覺。看着菸頭一點點燃盡,有種生命流逝的感覺。
若論個人勇武,少帥羅成自十四歲以來罕遇對手。但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偏偏無法單純地用武力解決。正當他被河間郡百姓不合作的態度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候,南邊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曾經與博陵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河北綠林頭領竇建德揮師北上,兵鋒沒有指向李旭所屬的六郡,而是直撲河間郡南側的蔞蕪和饒陽!
如果羅成按原計劃率領幽州軍渡過滹沱水夾擊博陵,縱使河間郡的豪強們不在他背後捅刀子,他的糧道也會被竇建德部切斷。而一旦他主動南下迎擊竇建德,已經推進到滹沱河西岸的趙子銘就會毫不客氣地在幽州軍腰眼上來一下。
這是出征前幽州軍沒有預料到的情況,羅成無法自專,只好向主帥請示對策。當信使趕到到幽州軍主力所在時,虎賁大將軍羅藝剛剛從易縣城外返回。“竇建德替博陵軍出頭,這根本不可能!”顧不上擦洗臉上的汗水,他一把搶過信使手中的軍報,大聲怒吼。
但現實就是如此荒誕,兒子羅成在軍報中不但描繪了竇建德所部流賊和博陵軍趙子銘部互爲犄角的詳情,而且還附上了一份僞河朔大總管竇建德送往各地的‘討逆’檄文。在檄文中,曾經殺人無數的流寇頭子竇建德高調譴責羅藝在李旭屍骨未寒的當口擅開戰端,通過欺負孤兒寡婦來炫耀兵威。而他竇建德則要主持正義,將幽州軍趕回老家去,‘保護’河北各地來之不易的安定!
“姓竇的什麼時候成了河朔大總管的?誰給他頒發的印信?當年河北羣賊多少人死在了姓李的之手,替姓李的打抱不平,他還真好意思?!”羅藝緊握軍報,五指關節處發出咯咯的聲響。紙做的信函比不得鐵打的刀柄,一瞬間便粉身碎骨。“謬種!”他奮力將軍報向窗外摜去,夏日的風將碎紙片吹成一隻只淡黃色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走。
沒有人能回答羅藝的質問。竇建德自封河朔大總管的舉動固然荒唐。但羅藝這個幽州大總管也是通過武力奪來的,並不比竇建德的官職來得正當。至於李旭與河北羣寇的前仇則不足以成爲他們兩家結盟的障礙。當日李旭是官,高士達等人是賊,官軍討賊天經地義。而眼下竇建德自封爲官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就成了李旭的同僚。羅藝領兵欺負同僚的未亡人,竇建德跳出來與他爲敵,在道義上無懈可擊!
“王琮呢,王琮怎麼說?”滿腔怒火無處可發,羅藝從窗口轉回來,扯住信使的脖領子追問。
“稟大帥,河間郡丞王琮說,竇建德有向善之心,朝廷應該安撫!至於表大帥爲河北、幽州兩道大總管的事情,他還在繼續考慮!”信使猶豫了一下,決定如實相告。
“老不死,我真該直接叫成兒將他們王家連根拔了!”羅藝扔開信使,怒吼,“老子爲國征戰數十年,在他眼裡居然比不上一個賊!他奶奶的,來人,替我給成兒回信。命令他執行第二套方案。不肯合作者,殺!陽奉陰違者,殺!給博陵通風報信者,替竇建德說話者,殺。全都給我殺!”
一連串的殺字吼出來,震得帳內衆將臉色發白。追隨主帥這麼多年,大夥從來沒見過他被氣得如此厲害。想出言相勸,一時又找不到合適詞彙。河北各地豪強不肯奉羅藝爲主,歸根結底還是因爲瞧不起他出身寒門。羅藝曾經爲此抗爭了近三十年,結果卻一直不盡人意。
“大帥,此信還是晚一些寫爲妙!”壯武將軍劉義方走上前,低聲勸慰。他能理解自家主帥此刻苦悶的心情,但殺戮並不能解決全部問題。郡丞王琮的家族在河間樹大根深,貿然將這個家族拔起來,整個地方都會元氣大傷。幽州軍不是流寇,他們打下一片土地後,需要建立有效的管理,需要地方上能爲軍隊提供補給,爲府庫提供稅收。而將不肯合作的人都殺光了,地方上也就沒有了可用之才。士兵們的餉銀、軍糧、乃至鎧甲器械便無處可覓。
“你也覺得我不佔理不是?這些年若沒有咱們幽州軍在塞上拼死拼活,什麼狗屁世家、豪門,早就被突厥人連鍋端了。咱們爲他們做了這麼多,需要他們說幾句公道話時,卻一個個比賽向後退?竇建德跟着高士達屠城數十,砍下的腦袋能堆成山,如今搖身一變,居然成了河朔大總管!他們還爲之叫好,爲之斡旋!既然如此,咱們乾脆先殺出一條血路來,然後再放下屠刀,反正在他們眼裡,咱們跟賊是一個模樣!”
“對,咱們早就該給他們一個痛快。不破不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我就不信,離開這幾家充大頭蒜的,還就沒人願意當官了!”沒等其他人說話,曹元讓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向主帥表忠心。接連半個多月,他在戰場上毫無建樹,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所以只能靠一些非常手段來討主帥喜歡,雖然這種做法很讓人瞧不起。
“能當官和會當官,會把地方治理好,讓我軍後顧無憂,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新人派上去,兩眼一摸黑,沒有半年時間根本不可能掌控地方!”劉義方不理睬曹元讓的叫囂,徑自對羅藝分析。“如今朝廷的影響已經不能過黃河。亂世當中,那些綿延的數百年的家族肯定會找一個強者來投靠。至於這個強者原來做過什麼,是將軍還是流寇,他們未必在乎。眼下朝廷式微,流寇爲了長遠打算,必須要安定下來,剿滅境內與自己分庭抗禮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就變成了官軍。如現在的竇建德,他在清河、平原兩地所施之政,與博陵基本別無二致!”
“咱們幽州沒有屯田養兵的條件!”羅藝嘆了口氣,勉強壓制住心中的怒火。將不合作者皆殺光只是他的一時氣話。殺光了不肯與自己合作的那些人,河間也就變成了真正的白地。短時間內,他也許能搶到很多錢財和軍糧。但從長遠看,這等同與把自己當成了流寇。受到傷害的百姓和豪強們肯定會蜂擁投向竇建德和李旭的遺孀,就像劉義方在話裡隱隱指出的那樣,原來的流寇反而變成了官軍,變成了世俗眼裡的正義所在!
“所以河間與博陵六郡對咱們非常重要。能保持這幾個郡民間的完整,就等於咱們獲得了成霸業的根基。將這幾個郡都砸爛了,即便咱們能囊括河北,力量還是目前這點兒。屆時說不定還要將兵馬分散開四處去清剿叛亂。如果有人趁這個機會入侵,咱們對付起來會非常吃力!”劉義方想了想,繼續勸告。
“保持幾個郡的完整?大帥善意相待,他們肯理解大帥的苦衷麼?”曹元讓見羅藝的怒火變弱,自家說話的聲音也不得不放緩慢。他知道自己沒有跟劉義方分庭抗禮的本錢。無論從用兵能力上還是在羅藝心中的分量上都與對方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最近一段時間儘量不在言語上得罪對方,以免受到老一帶將領們的聯手打壓。
“也不能一概而論,分化,瓦解,徐徐圖之纔是正道!”劉義方搖搖頭,低聲補充。“依照末將之見,各郡的英才暫時不爲大帥所用,是因爲大帥未能展示出令他們折服的力量。如果投奔了大帥,反而因此給家族帶來災難的話,他們當然要猶豫!”
“哼,放眼天下,哪個是咱虎賁鐵騎的對手!”幾個年青非常不高興劉義方最後的那句話,大聲反駁。
劉義方沒有和他們爭論,只是微笑着將目光從曹元讓等人臉上掃過。每當他看向一個人,那個年青將領就非常不自然地把頭低了下去,死活不肯與他的目光相接。虎賁鐵騎的確曾經是天下無敵,但虎賁鐵騎渡過桑乾河以來,卻未曾打過一個痛快的勝仗。無論是在上谷還是在河間,敵軍的戰鬥力都不如鐵騎。敵軍卻逼得虎賁鐵騎有力無處使,逼得幽州將士寸步難行!
“以老臣之見,大帥還是再作些讓步,把許給各家的好處提高一些。倘若能夠取得地方上的支持,對咱們穩定河間,攻取博陵助益甚大!”見羅藝的怒火已經被劉義方勸熄,行軍長史秦雍湊上前,低聲建議。
在揮軍南下之前,除了以強力攻取之外,幽州的將士們還制訂了另一個經營河北的方案。那就是聯絡各地的豪強,由他們主動出頭,將李旭的殘餘勢力從博陵六郡趕走。如果這個方案能順利執行的話,幽州軍幾乎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畢竟姓李的在博陵僅僅經營了不到兩年時間,根基不可能扎得非常穩。
這個方案最初被羅藝否決,經過秦雍、薛家兄弟和劉義方等人一再苦勸後,才勉強得以通過。但幽州提供給從龍者的條件卻由分郡而治,降低到了保證其家族目前勢力,並根據功勞大小給予酬謝。虎賁大將軍羅藝看不起那些所爲的名種名血,自身的經歷告訴他,從五胡以降,揚子江以北的世家大族早就被胡人剷平了。現在所謂的名門貴胄,都是像李家、楊家和劉家一樣的冒牌貨。向上追溯三代,便能發現大野氏、蒲六茹氏、呼韓邪氏的種。流寇竇建德還自稱是漢代名臣竇固的子孫呢?難道你還真能將竇家十幾代祖宗從棺材裡刨出來跟他對質不成?
羅藝認爲,這天下應該是爲有本事的人而設的,而不是爲血脈而設。無論其出身如何,強者永遠要站在顛峰。豪傑們建立功業,平庸之輩絕對服從。而現實卻是,他做出了讓步,違背自己的原則派遣說客到博陵六郡與豪強們聯繫,對方卻冷眼以對。上谷郡守崔潛直接砍了使者的腦袋,將其頭顱用石灰裹了送往博陵。前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前博陵太守張君明兩個將信和禮物丟出了門,並且割掉了使者的五根手指作爲懲戒。現任博陵郡守張九藝最爲客氣,收了禮物,見了使者,然後寫了一封口氣非常柔和的信,加蓋郡守大印送了回來。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那封回信的內容當天就傳遍了博陵大街小巷。
“張某乃大隋之郡守,非李總管之郡守。張某爲國料民,非爲李總管料民。李將軍駕鶴西歸,然張某職責尚在。故不敢接幽州所委之官,亦不敢應羅公所約之事。若天子以六郡授羅公,張某當應天子之號令。若羅公以兵勢脅天子,張某無奈,只能盡忠臣之責耳!”
“這簡直是變相向李家的寡婦表忠心!”收到張九藝的回信,幽州上下氣得直哆嗦。但想一想張家號稱百忍傳家,心中的氣也就平了。人家在信中說得好,官職是朝廷所授,不是李旭所授。所以不是爲李旭賣命,而是爲朝廷賣命。如果羅藝有本事讓朝廷認可他對六郡的支配權,張家絕不會反抗羅藝的統治。但想讓張家爲幽州軍做內應,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你等以爲,我再添上什麼好處,才能讓崔、張、王、劉幾家裡應外合!”軍事上的失利讓羅藝不得不讓步於現實,放下身段,他嘆息着向幕僚請教。
“如今之計,分化瓦解纔是正道!”劉義方想了想,低聲回答。‘如果最初羅公就肯許諾出更高條件,仗根本不用打得如此堅苦’他心裡爲已經逝去的機會惋惜,嘴巴上卻不得不替主帥謀劃補救辦法,“那幾家人先前所爲,不排除有做給李夫人看的成分在。但不給他們足夠的好處,他們也不會爲咱家冒險。首先李夫人是唐公的女兒,他們對李夫人過分不敬,有可能導致河東李家的報復。其次,博陵的兵權抓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之手,這兩人是李將軍一手提拔起來的,對其忠心耿耿。別人貿然起事的話,很可能被呂、趙二人派兵捕殺。第三,六郡豪門中,有一部分人已經倒向李將軍,他們這兩年沒少從開荒屯田等事中得到好處…….”
“行了,子義,你說的那些我都清楚!”幽州大總管聽得心裡沮喪,擺擺手,打斷了劉子義的羅嗦。“你直說吧,咱們怎樣做才能儘快把六郡拿下來。要多少錢,給對方多大官職,還是直接割數個縣給他?像薛家兄弟那樣,讓他們專斷一方,軍民兼管!”
“不光是多少好處的問題。可能爲將軍效力的,還必須符合幾個條件!”劉義方想了想,繼續道,“第一,其家不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的兵力威懾範圍內。第二,其家在李將軍所行的新政中受損。第三,其家有能力在起兵後,短時間內不被撲滅,進而影響到博陵軍整個戰略部屬。第四,這個人要有野心,也有膽子,並且要足夠涼薄!”
幽州衆將面面相覷,雖然對敵人有所瞭解,但他們卻沒達到對其中每名文臣武將的脾氣、秉性都瞭如指掌的地步。劉義方說了那麼多條件,按他的標準篩選,大夥都知道的幾個主要家族都已經可以被排除在外了。而一些影響稍小的家族,又怎可能經受起博陵軍的傾力反擊?
“嗯,咳、咳、咳!”正當大夥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策反人選的時候,老長史秦雍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歲月不饒人,他追隨了羅藝近三十載,如今已經是遲暮之年,身體比不上小夥子們,稍微勞累一些便搖搖欲倒。
“老秦且下去休息,這些小事,無需你過多操心!”看着老長史憋得像熟螃蟹一般的臉色,虎賁大將軍羅藝關切地叮囑。
“老,老臣以爲,咳咳,若是,咳咳,若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不如,咳咳,不如從長計議。切,咳咳,切不可再輕舉妄動,咳咳,讓博陵做了防備!”秦雍一邊咳,一邊建議。
“嗯,大夥先退下吧。元讓,你去傳醫官來。子雄,你部下午繼續攻城,不用拼命,但也別給易縣守軍喘息的機會!”羅藝從老長史的話語中聽出些陰謀的味道,猶豫了一下,命令。
將軍們如釋重負,起身離去。他們都是打仗的好料子,陰謀並非所長。甚至打心眼裡對收買和煽動叛亂等奇招懷有牴觸。這都是受羅藝的影響。在大半生時間內,虎賁大將軍羅藝都是個非常純粹的軍人。如果不是時局發展得太玄妙,如果不是權力的誘惑太大而虎賁鐵騎的實力又太強,也許他根本不會起問鼎逐鹿的念頭。
“主公請恕老臣直言,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幾事不密…….”待大夥的腳步聲都去得遠了,秦雍止住咳嗽,低聲勸告。
“行了,我下次注意便是!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吧!”羅藝很不習慣這種揹着諸將做決定的方式,甩了下袖子,命令。在他眼裡,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幽州將士個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實在沒必要過於防範。秦雍的做法不但會使得主帥和將軍們彼此之間起隔閡,而且會影響幽州軍整體的戰鬥力。
秦雍拱了拱手,算是給羅藝賠罪。“臣無心間隔諸將,只是臣所想到的人選實在有些尷尬。一旦走漏風聲,恐怕將軍非但不能得到其幫助,反而會白白便宜了他人!”
“哪個?”羅藝皺着眉頭,將自己能想得起來的頭面人物細數,數遍六郡也沒找出這樣一個人物來。
那邊劉義方見不得主將着急,沉吟了片刻,低聲道,“秦老說得莫不是恆山……”
“對,恆山郡守杜圭!秦雍輕捋鬍鬚,笑容滿臉。
“杜寶相不過是個幹吏吧,哪算得上豪強?!”羅藝在鼻孔中冷哼一聲,對兩個屬下提供的人選很是不屑。
那位姓杜的郡守是正經八本的科舉出身,先帝在世時宦海沉浮多年,最大不過做了一任秘書監侍讀。後來因爲巴上了楚公楊素,所以才外放爲縣令。楊玄感造反時,曾經向他寫信求助。他當場扯書斬使向朝廷表明忠心。事後又幫助朝廷私下搜捕楊家僕從,累功被授郡丞。
行伍出身,功名是一刀一刀砍出來的羅藝素來瞧不起這種涼薄之輩。所以也沒打過拉攏其爲屬下的念頭。況且恆山郡在博陵六郡中的重要性很小,即便將杜圭拉攏過來,也未必能對眼前戰局起到什麼作用。
“杜圭雖然不是出身於豪門,但爲官多年,家業已經不算太小。況且羅公拉攏他,只爲的是讓博陵自亂陣腳,無須他出更多力氣!”秦雍搖搖頭,溫和地提醒。
當官當久了就會建立自己的家族。羅藝痛恨豪門專權,但此刻在幽州,羅家不算豪門麼?此外,忠武將軍步兵爲代表的步家、壯武將軍劉義方爲代表劉家、長史秦雍爲代表的秦家,哪個勢力又比那些世襲的望族小了?說他們不算豪門,恐怕整個幽州都會當成笑話!
“況且咱們這邊多一個郡出來,博陵那邊就少一個郡。實力對比發生了變化,那些先前對咱們沒信心的人,便會重做選擇!”劉義方在旁邊笑着補充。
“可這個人曾經是最看好李仲堅的!”羅藝有些不放心,“別是咱們枉費功夫,反而轉頭被他利用了爲李夫人拖延時間!”
“老臣倒不怕他爲李夫人效忠,反而怕他見勢不妙,索性闔郡投了河東!”秦雍將白鬍子搖得上下亂飛,“我聽人說,前些日子唐公李淵聽說女婿戰死了,立刻想謀奪搶女兒的家產。兵馬都到了井陘關前,突然又掉頭撤了回去。恆山郡守杜寶相非但沒和郡丞一道整軍備戰,反而派人去博陵,請求李夫人主動邀孃家人過來幫忙!”
“這個李老嫗也忒不地道!若不是他做事不密,李將軍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杜寶相居然想去投他,真是自己瞎了眼睛!”雖然同樣打着六郡的主意,羅藝卻非常不齒李淵當時的做法。
以軍人角度,他非常同情李旭的遭遇。認爲對方是受了河東李家的拖累才戰敗的。如果太原留守李淵不圖謀不軌,作爲其世侄的李旭便不會被瓦崗軍和東都方面前後夾擊。更不會含恨跳下黃河,令天下豪傑扼腕。
“主公切莫小瞧了李叔德。他手中雖然沒有多少兵,但太原宮本爲我大隋皇帝陛下親征塞上的落腳點,裡邊存有很多鎧甲。而河東李家在朝野人脈甚廣,門生故舊的作用足以抵上十萬大軍。老臣以爲,河東兵馬不南下則以,一旦南下,半個關壟唾手可得!”
“還不是仗着老子的餘蔭!”羅藝撇嘴,不屑地點評。轉念想想自己打一個易縣還要費半個多月的力氣,而對方僅僅憑着血脈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心裡又甚爲失落。“那杜寶相既然心向李淵,咱們怎麼才能取得他的支持?你們說吧,咱們拿什麼打動他。金子、駿馬、還是高官。他已經是郡守了,還能再怎麼高?”
“如果主公早正名號,這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簡單!”老長史秦雍長揖及地,再次提起要羅藝自立爲王的話。
如果自立爲王,羅藝麾下就有一大票空頭職位。像杜寶相這種做夢都想將官做得更大的人,索性封他一個開國侯,肯定比多少金子、珠寶都管用。
“此話且不要提,眼下咱們就控制了幽州這麼大塊地方。連半個河北都沒到手就忙着稱王稱帝,和高士達、格謙這些土鱉又有什麼差別?這種勾當連李密那廝都不屑做,咱們又何必自己抽自己嘴巴!”幽州大總管羅藝搖頭,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麾下的擁立。
根據南邊傳來的消息,在‘大敗’李仲堅後,河南羣盜愈發相信李密有天子命。所以輪番上表勸進,請其早登大位。而李密卻僅僅將自己的封號改成了魏公,不肯與大隋天子分庭抗禮。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東都未平,不可議此。”換做翟讓的話則變成了“剛多收了兩鬥稻穀便做夢納妾,不如先去洗洗兩腳泥巴!”
“那就只好許他事成後割地自立,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了!反正有咱們幽州給他提供軍力支持!”劉義方見主帥意志已決,只好換了一個條件與其商討。
“也可以,但禮物不可太少。杜寶相少年時家貧,對財貨素來看得重!”老長史秦雍點頭附和。
“儘管滿足他,反正他只是個過路財神!”羅藝聳了聳肩膀,冷笑着同意。‘待老夫全取六郡,少不得再將財貨拿回來。這種無恥小人,不值得信任!’他心裡發着狠,手掌悄悄地握緊了腰間寶刀。
“同時,咱們也得小心別人用一樣的手段從內部製造事端!”秦雍結束了一個謀劃,又想起其他重要事情。
“咱們的弟兄?”羅藝話中隱隱約約透出幾分不滿,“老秦,你不覺得你最近太小心了麼?弟兄們跟咱們時間最短的也超過了十年,用得着把他們都當賊防着?我敢保證,咱虎賁鐵騎裡只有磊落好漢,絕不會出現杜寶相那樣的市儈小人!”
“但您麾下現在不止是有虎賁鐵騎。薛家兄弟跟李仲堅本來關係就很密切,投降咱們又是被形勢所迫。如果他們在背後搗亂,咱們恐怕連家都回不得!”秦雍也加高了聲音,鄭重提醒。
“莫非你聽說了什麼閒話?”羅藝楞了一下,板着臉追問。
“恐怕無風不起浪!”秦雍的臉抽搐了一下,冷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