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着頭皮,王須拔一點一點向李旭身邊蹭。他心裡一百二十個不願意接受同伴們的請求,但比起再經歷一次稀裡糊塗的戰敗來,他又不得不擔負起衆人所託。畢竟惹李旭發怒不會令大夥喪命,而再打一次敗仗的話,誰也無法保證自己還能活着返回老家。
“大,大將軍,咱,咱們這次敗得,敗得實在有點兒冤!”看着李旭堅實的臂膀,王須拔愈發感覺嗓子發緊,“我是說,我是說,咱們本來不該敗的,都是,都是那些王八蛋太缺德…”
李旭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他沒有立刻轉身,而是慢慢將正在刻畫的標記完成。好像那是個絕世之作般,他認認真真地擡起短刀,仔細觀賞了片刻。然後纔回過頭來,深不見底的雙眼中充滿了微笑。
彷彿瞬間被看穿了隱藏在心底的懦弱,王須拔趕緊垂下眼瞼,不敢與迎面而來的目光相接。他還記得自己去年受招安時的承諾。當時,他和郭方等人已經決定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這名少年,刀山火海,決不反悔。而眼下不過剛剛經歷了一個挫折……。想到這些,他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抹去額頭的汗水。一張臉熱得像烤焦了的豬肉皮,紅裡透黑,幾乎馬上就要冒出煙來!
“這些話是別人教你的吧。須拔,你一點兒也不適合做說客!”彷彿感受到了對方的尷尬,李旭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心腹愛將王須拔的肩膀。
這一拍,令王須拔心裡感到愈發不安。“不,不是別人。不用別人教,我自己也想說。我不是怕死。大將軍,須拔這條命是交給您的,我說過的話,這輩子都不會反悔。”他慌慌張張地解釋,唯恐李旭不信。“我想是說,只是說朝廷無義,咱們在前方爲它拼命,它在後背下刀子。東都做得這麼絕,陛下,陛下到現在都沒吭一聲!”
“如果我是陛下,也不會處置留守東都那些人!”李旭咧嘴而笑,棱角分明的臉上充滿了苦澀,“當時咱們如果能擊敗劉長恭和段達,陛下也不會處置咱們。形勢到了這種地步,他不能拱手把整個河南讓給瓦崗軍!”
“瞎子纔看不出來大將軍對朝廷的忠心。沒了咱們,劉長恭那王八蛋怎對付得了瓦崗軍?”王須拔急得直哆嗦,提高了聲音喊道。他本意是來勸李旭造反,到現在反倒成了替河南局勢擔心。那是無數弟兄捨生忘死纔打下來的大好形勢,轉眼之間便被葬送了個乾乾淨淨。分到土地的流民甚至還沒來得及向田裡下種,重新恢復生機的運河也剛剛送走了第一批貨船…….
“已經與咱們無關了!”李旭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人力有時而窮…….”
“大人決定不再奉朝廷號令了麼?”王須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地叫喊。
“不是不奉,是沒有力量再奉了!”李旭又嘆了口氣,苦笑。“失去了那麼多弟兄,六郡的元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復。竇建德和羅藝又虎視眈眈,咱們想給朝廷幫忙,總也得把自己老窩先安頓下來!”
少年人總覺得天下事無不可爲,當歷盡了艱辛後,才明白自己能做的,僅僅是天賦內的那一些。範圍非常窄,非常狹小。
他是一名武將,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曾經豪情萬丈地想守護住整個大隋,讓所有像自己的父親、舅舅那樣的人都能過上安生日子,讓這片河山不再於外敵和內寇的鐵蹄下戰慄。結果,到頭來卻連自己心愛的人都沒有守護住,眼睜睜地看着她在自己懷裡死去。
如今,最痛苦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他只想守護住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父母、萁兒、治下六郡、還有心中的理想以及做人的良心與良知。
“大人不必太難過。咱們沒本事管河南的閒事,六郡至少能保得住。老話說得好,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只要咱們不離開老巢,別人就沒法從背後捅刀子!”王須拔見李旭神情索然,趕緊出言安慰。
大將軍說不再管河南的閒事了,則意味着他基本已經決定脫離朝廷掌控。那樣,大夥不必擔心朝廷會派其他人能進入博陵,王須拔的肩頭上也就沒有了做說客的任務。在他眼裡,李旭就是博陵六郡的天。衆人知道在給誰賣命,心裡就不會再忐忑不安。
“你把子濟、德方他們都叫過來吧。趁大夥還在休息,咱們這些人說幾句話。”李旭又笑了笑,命令。
說罷,他衝着在不遠處等候消息的衆將招了招手,然後找了塊石頭徑自坐下。除了幾個核心人物尚在外,李旭發現跟隨自己出徵的低級將領居然少了一半以上。與瓦崗軍之間的戰爭徹徹底底失敗了,無論原因如何,結果都很殘忍。但對於一個年青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遭受挫折,而是不能從挫折中吸取教訓。他還有五個郡領地,有這麼多可坦誠相待的弟兄。前路依然充滿希望,未來依舊不可預知。
幾個核心將領和幕僚看到了李旭的手勢,也聽到了王須拔的召喚,互相瞅了瞅,快速圍攏了過來。正午的陽光很亮,他們的眼前也一片光明。時德方偷偷地整了整布冠,張江也悄悄拽了一下衣角。周大牛的手依舊緊握在腰間的刀柄上,隨時準備與人拼命。郭方和王須拔麾下的行軍長史方延年則滿臉喜色,他們二人先前一直擔心大將軍聽了王須拔的建議後會大發雷霆,如今看來,大將軍已經想明白了,不會再死抱着那份愚忠不放。
見大夥都到齊了,李旭揮了揮手,命令衆將先找個平坦地方坐下來。“大夥委託王將軍說的話,他都跟我說了。短時間內,我不打算,咱們也的確無法再奉朝廷的號令。具體回到博陵後怎麼辦,我想聽聽大夥的意思。咱們也從此定個規矩,有什麼話跟我直接說,說錯了也沒關係。但別再背後偷偷搗鬼!”
“末將遵命!”王須拔等人將身體挺直,低聲迴應。
“我,我,我是怕,怕大將軍心裡煩,所以才,才私下商議商議,大,大將軍……”時德方尷尬地笑了笑,結結巴巴解釋。在博陵軍這段時間,他的口吃毛病改了不少。但一緊張起來,便瞬間又被打回了原形。
李旭擺了擺手,打斷了時德方德話頭。“沒事,以前咱們沒這個規矩,所以你沒做錯什麼。以後按照規矩來,在博陵軍這麼久了,德方何時看過我因言而罪人!”
“謝,謝大,大將軍!”時德方心裡一鬆,口吃的毛病又開始減輕。
“說正事兒吧。”李旭看了他一眼,命令。“在河南時,我記得你那個西進的策略非常有道理。但當時東都方面早有準備,而咱們若強行協裹郡兵上陣的話,無異於以疲憊之師御狐疑之衆,根本沒有獲勝的把握。一旦與東都戰得兩敗俱傷,機會就將被瓦崗軍所乘。不但無法達成預期目標,反而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屬,屬,屬下考慮,考慮不周。請,請大……”時德方額頭上汗立刻又冒了出來,亮晶晶地,一個挨着一個向下滾。他曾經向張江等人建議通過扣壓郡兵頭領的辦法,協裹郡兵與東都方面拼命,進而拿下洛陽,脅持越王自立。但這個過於理想化的建議被李旭一口否決。當時時德方很不服氣,認爲李旭僅僅出於對朝廷的愚忠纔不敢放手施爲。後來對比了瓦崗軍以及東都方面的兵力後,他知道自己差點把所有人的命葬送掉。
“我都說過了,不會因言而罪人。何況當時你是爲了大家的未來着想!”李旭微笑着擺手,“以後你就在我身邊做右司馬,隨時給我出主意。不管對錯,只要是我自己採納下來的,責任都不會追究到你頭上!”
“謝,謝大人提拔!”時德方又驚又喜,站起來,長揖及地。
“坐下,別驚到了正在睡覺的弟兄。這個右司馬能做多久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畢竟羅藝的虎賁鐵騎已經打到了家門口!”
“屬,屬下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時德方趕緊保證。到目前爲止,博陵軍大總管麾下只有趙子銘和他兩個軍司馬。雖然他這個右司馬不會擁有趙子銘那麼大的權力,但若是日後李旭走上問鼎之路,他做不得蕭何與張良,地位至少不會亞於漢初的陳平。
“不是叫你死,是叫你想辦法幫大將軍守住六郡!”郭方看不慣時德方那種一驚一咋的模樣,伸手推了他一把,笑罵。
‘老子官兒比你….’時德方梗了梗脖子,用白眼相還。旋即,他意識到在博陵軍中等級不像官場那樣森嚴。剛當上右司馬便擺威風,很容易引起主公的不快。
“如今不比先前。咱們以前能在博陵站穩腳跟,首先是有朝廷這棵大樹在撐腰。其次,楊義臣、薛世雄兩位老將軍也在。如今朝廷搖搖欲墜,咱們不奉它的號令,其他人同樣只會把朝廷的話當耳旁風。”趁着衆人陷入沉思的時候,李旭率先點明大夥即將面臨的局勢。“博陵乃四戰之地,又不幸夾在了幾大勢力中間。想守住它很難,想發展起來,找機會洗雪這次戰敗之仇,恐怕更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達到的目標!”
‘當年皇帝陛下之所以讓我撫慰這六個郡,恐怕也是想到了將來可能會有這麼一天。’想到與朝廷之間的恩怨,李旭不覺黯然神傷。作爲皇帝的楊廣的確非常失敗,但作爲頂頭上司的楊廣卻很仗義。當時恐怕他已經懷疑自己的忠心,但他依舊對自己委以重任。如果沒有他的信任與支持,李旭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今天。但如果不是他的昏庸糊塗,李旭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從人生的頂點一落千丈!
“咱,咱們博陵六郡的確利於戰,不利於守。”時德方想了想,迴應。“但,但別人卻很難取代大將軍。大將軍這兩年對百姓如何,人,人心裡都明擺着。任,任誰也不會放着好,好日子不過,到羅藝麾下過苦日子去!”
“的確如此,守土‘在德不在險’,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不假,但羅藝爲了養活這支鐵騎也把幽州各地颳得民不聊生。咱們六郡的人,特別是涿州和上谷的百姓都知道羅藝治下是什麼日子,爲了自己過得像個人樣,也會跟着將軍與羅藝拼命。至於竇建德,他的實力本不如咱們。咱們不出去收拾他,已經讓他求之不得,根本不怕他打上門來!”方延年是通過科舉考入軍中的書生,謀略方面不如時德方,但長處在於能舉一反三。受了同僚的提醒,馬上找出一大堆自己一方的優勢來。
“諸侯當中,咱,咱們也是第一個開始屯田的。若論民間富足,整,整個河北無人能比。”時德方不願自己的風頭被人所搶,加快了說話速度。“只要能和羅藝對峙上三個月,他的軍糧必然會被耗盡。而咱們手頭有富裕的存糧,可以尾隨而逐之,奪回整個涿郡。如果想盡快結束戰鬥,也可以從其後方想辦法。薛家兄弟不會不明白他父親的死與羅藝兩次暗算息息相關,之所以依附於仇人是被形勢所迫。咱們派人散佈些流言,即便薛家兄弟不想造反,羅藝也會擔心自己的後路。若是再能派一支輕騎突入幽州的話,老賊的死期不遠了!”
論起機變的本事來,博陵軍中的文官沒有一個能和時德方相提並論。大夥剛在河南吃了流言的虧,轉頭他就將此計送給了羅藝。薛家兄弟和羅藝貌合神離,雙方中任何一方中計,都足以威脅幽州軍的根基。而輕騎突擊騷擾,利用速度優勢打擊敵人,是博陵軍最拿手的勾當。只要不跟具裝鐵騎正面交手,任對方的攻擊力再強,也拿揚長而去的輕騎無可奈何。
“兵法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們博陵其他優勢沒有,這個人和,卻是誰也比不了。”方延年想了想,繼續從大局上總結。“將軍深得百姓之心,登高一呼,應着雲集….”
“光有百姓擁戴未必管用,咱們在河南不也是甚得百姓擁戴麼,還不一樣被人賣了!”周大牛皺了皺眉頭,冷冷地插言。
他的話像一瓢冷水,澆得衆人直打哆嗦。特別是幾個興高采烈的文職幕僚,受不了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一口氣憋在了胸口處,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按道理,這種樊會之流是不應該多嘴多舌的。但令時德方等人稍覺失望的是,李旭居然不準備追究周大牛的莽撞。笑了笑,他低聲說道:“大牛的話也有道理,咱們吃過一次大虧,總得記住些教訓。要不然下次遇到同樣情況,還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上次是咱們沒有提防。今後只要多幾分防人之心,就不會吃同樣的虧!”時德方不服,強忍着怒火說道。
“不光是防人之心的問題。咱們不能誰都不相信吧!東都方面之所以那樣做,必然有他們的原因。再者,他們爲什麼敢如此有恃無恐,居然料定了事後朝廷的反應?有些原因,我已經找到了。有些卻一直想不明白。大夥誰能說出其中一二來,望不吝直言!”李旭苦笑着命令。
他知道守住博陵六郡的任務不會像大夥說得這樣輕鬆。上陣殺敵是他所長,因此,面對虎賁鐵騎或其他各路山賊流寇,旭子心中沒有太多畏懼。但在對付陰謀詭計方面一直是他的弱項,所以必須多聽聽衆人的觀點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將軍請恕屬下直言!”方延年站起身,未說話之前,先給李旭做了揖。
“儘管說,被自己人指出來,總比被外人握在手心好!”
“剛纔屬下一直說的是將軍的優勢。但將軍的劣勢的確也非常明顯!”得到李旭的鼓勵後,方延年毫不客氣地說道:“首先,將軍崛起迅速,根基不穩,人脈單薄。在朝沒有人呼應,在野也不能讓那些大家大姓傾心!所以欲算計將軍,只要能得勝,就不怕其後有人報復!”
這回輪到武將們臉色發青了。大隋的世家大族,包括博陵地方上的一些大姓的嘴臉衆人心裡很清楚,這些傢伙的確都不太買李大將軍的帳。甚至在拿了李將軍不少好處的情況下依舊心懷叵測。此種尷尬情況導致博陵軍長期以來不得不仰仗皇帝陛下的支持。而一旦皇帝陛下的支持被忽略了,博陵軍背後立刻空門大漏。這回東都方面之所以算計博陵軍能輕鬆得手,就是因爲越王楊侗在楊廣眼裡肯定比李旭重要性高。只要得到的楊侗的首肯,段達等人想怎麼幹便能怎麼幹!
而今後的現實將更加嚴峻,大夥和李將軍既然決定不奉朝廷號令了。朝庭的支持亦不會存在,失去了大義的名分後,博陵軍的根基更弱,背地裡那些黑手也必將伸得更長。
在方延年看來,博陵軍的第二個劣勢便是人才匱乏。誠然,李旭麾下如今有趙子銘這樣文武雙全的能臣,也有王須拔、張江這樣兩軍陣前斬將奪旗猛士。但除了李旭自己之外,能和瓦崗徐茂功、江都通守王世充相提並論的帥才幾乎一個沒有。這導致身爲主帥的李旭每一戰都得親自出馬,一旦遇到需要多線作戰的情況,博陵軍便要顧此失彼。
方長史的話讓衆人很受打擊,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是擺在衆人眼前的事實。如果博陵軍中真的能找到一個張良、蕭何那樣的大賢,東都方面的陰謀就根本沒機會施展。如果博陵軍中除了李旭之外再多一名百戰悍將,在黃河南岸時,大夥便可以先幹掉徐茂功,反手再拿下劉長恭和段達,然後揮師直取東都!又何必分散突圍而導致大部分弟兄都埋骨他鄉?
“第三,大將軍連年征戰在外,卻沒有一個穩定的後方。博陵六郡雖爲大將軍所轄,卻不足爲成霸業之根基。大將軍往日所施新政樹敵頗多。而將軍之心腸又過於仁厚,對陰謀詭計疏於提防。將軍開科舉士,壞了後漢以來四百年的規矩,讓豪門子侄失去進身之憑。而分閒田於流民之舉,更是站在了天下豪門的對立面上!”方延年不顧衆人越來越黑的臉色,繼續侃侃而談。
這話聽在衆人耳朵裡就有些惹人生厭了。不但張江、周大牛等人豎起了眉毛,連最欣賞方延年的鷹揚郎將王須拔也拉下了臉。若不是李旭重開地方一級的科舉,以方延年的出身,絕對沒機會進入博陵軍核心。如今他竟然反過頭來指摘新政的不是,簡直就是撿了便宜又賣弄聰明!
“方長史說得輕巧。難道大將軍昔日所爲就一無是處了麼。你可別忘了你右一營行軍長史的職位是怎麼來的?”搶在衆人發做之前,王須拔低聲斥責道。同時,他輕輕地向自己的長史遞了一下肩膀,示意對方不要信口胡說。
方延年卻壓根沒看到王須拔的暗示。或者是看到了卻不想理睬。笑了笑,迴應:“王將軍所言極是,方某能有今天,全賴大將軍所施之政。所以,方某更要竭盡權力爲大將軍謀劃!讓新政能長遠地執行下去!”
這個方倔驢!王須拔恨不能衝過去揪住自家長史的脖頸,逼着他把剛纔那些話吞回肚子內。雖然身爲武將的他很少過問地方政務,但也明白開科與授田兩項新政對博陵六郡的重要性。那些豪門世家看不起大將軍的出身,無論李旭如何示好,也不會換得他們的真心擁戴。如果再失去寒門學子和普通百姓的支持,博陵軍更是岩石上的野樹,隨便一陣風吹來就可能將其連根拔出。
“那依你之言,是新政開始就錯了呢?還是執行不當,需要大力改進?”李旭先用眼神攔住馬上就要暴發的張江和王須拔,微笑着追問。
他也不喜歡別人指摘新政的錯處,但剛剛吃了一次大虧的他更不希望再次經歷同樣的慘敗。旭子知道,世家大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害,絕不僅僅是由於自己出身寒微的緣故。自己和後者之間肯定有一些根本性的利益衝突,所以才導致對方欲除之而後快,爲此甚至不惜便宜了瓦崗賊。
“不是錯了,而是受當時條件所限,執行得不夠徹底!”方延年略作斟酌,給出了一個與大夥預料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方長史請直說!”李旭的眉毛猛然一跳,聲音因爲激動而略微提高。
幾個正在熟睡的士兵被驚醒了,向這邊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閉上了眼睛。按照博陵軍軍規,核心將領們探討軍務時,他們不應該偷聽。但方長史的話卻順着風飄來,一字不落地向大夥心裡鑽。
“當年先皇爲了改變世家豪門權力過重的局面,創立了開科舉士之策,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善政。可惜當時朝政被幾大世家所把持,加上先皇的位子又得來的不明不白,所以科舉時斷時續,由此選拔出來人才在朝堂上也難以立足!陛下的心志遠不如先皇堅定,即位之後,更是把科舉當作可有可無的裝點,導致豪傑之士沒有機會一展所長,倒是那些昏庸糊塗之輩,憑着家族的餘蔭竊取國家權柄,弄出來的政令只爲自傢俬利而謀,從不管國家安危和百姓死活!”
“方長史此言說得甚是。不光寒門才俊沒有機會爲國效力,就是大戶人家,如果與那七大姓搭不上關係,想覓個出身都無路可走。”時德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順着同僚的話附和。
“只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的人,也會讓塞外諸胡到中原來,白吃白住。只有衣衫多到穿不過來的人,纔會爲了圖一個好看,恨不得給樹都裹上綢緞。也只有不懂稼蘠艱難的人,纔會連着三次攻打遼東,不顧農時!”
如果這話放在一個月前,李旭即便贊同其中觀點,也會出言喝止。而今天,他只是苦笑着點了點頭,便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方延年從主公的笑容中看到了鼓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將軍在博陵六郡重開科舉,讓我等看到出頭之日,也使得咱博陵多了一條選士的途徑!大將軍授荒田於流民,讓百姓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使得地方上重新恢復了生機。這都是善政,無人能否認。但大將軍當時是朝廷的大將軍,行事不得不考慮朝中諸臣的態度,也不敢將地方豪強得罪太狠。所以雖然重新開了科舉,地方政務卻依然被各家族左右。雖然屯田護民,卻又不得不將大塊的好地授予豪門,令他們的力量愈發強大……”
“也不完全如此。飯要一口口吃。科舉所選之士遠不及原來的官吏對政務嫺熟。貿然安插到地方上去,不會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反而回耽誤事!”張江參加過對如何安置寒門士子的決策,出言打斷方延年的話。
“士子們處理政務不會有原班人馬嫺熟,但也不會對大將軍的命令陽奉陰違。更不用大將軍一邊在前方奮戰,一邊還擔心着地方上會突然發生叛亂!”方延年皺了皺眉頭,快速補充。“如今六郡,豪門力量強大卻不能爲大將軍所用,並且時刻威脅六郡的根基。使得大將軍南下討賊之時,不得不留數萬精兵於博陵,以至於在河南勢單力孤!”
在同一批科舉選拔出來的學子中,目前以他的職位最高。所以在不知不覺間,方延年已經將自己當作了寒門士子的領軍人物。他認爲,既然地方豪門不肯買李旭的帳,將來李旭也沒必要對他們處處忍讓。索性乾脆些,完全以科舉代替原來的人才選拔辦法,重新建立地方官場結構。
受益於新政的科舉人才不會破壞自己的進身之階。因爲重開科舉而利益受損的地方豪強也很難與寒門士子們談得攏。這樣,既解決了六郡的政令暢通問題,李旭又不必總是擔心官員們的忠心度。
“可那些地方官吏必然會羣起反對!”時德方被同僚的冒失嚇了一跳,趕緊出言提醒。如果李旭回到博陵後立刻採納方延年的建議,六郡官場肯定會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稍微掐拿不住火候,一些已經依附於博陵軍的家族就會被逼得鋌而走險!
“大將軍的授田之策早已經得罪了他們。他們之所以不敢與將軍翻臉,一是怕博陵軍報復,二是摸不清皇帝陛下的意圖。而如今皇帝陛下的政令已經無法渡過淮河,他們心中的忌憚便少了一半。再加上羅藝隨時可能攻下上谷,博陵軍對他們的威脅又少了三分。只剩下的兩分忠誠,大將軍留着有什麼用?不如索性做得痛快些!”方延年聳聳肩膀,滿臉冷笑。
“怎麼做,僅僅是調整官秩這樣簡單麼?”李旭不完全贊同方延年的建議,但也不想打擊對方的積極性,想了想,笑着追問。
“不是調整,而是使與將軍同利者執掌權柄。讓那些與將軍利益相左者從官場中離開。將軍在河南分荒田給流民,受益者何止十數萬家。而這十數萬家無權無勢,所以在東都陷害將軍時,他們縱使想給將軍支持,也無從做起。這就是周郎將剛纔所言,大將軍得百姓之心卻難免爲奸賊所害的緣由。若是當時從大將軍所爲受益者像世家大族一樣手中有權有兵,天下何人能害得了將軍?”
“當時我要是那樣做,朝廷更容我不下!”李旭嘆了口氣,心中好生遺憾。從方延年的分析中,他終於知道自己因爲什麼而得罪了東都衆臣。但那些土地都是弟兄們從瓦崗軍手裡奪回來的啊!如果沒有自己,土地的原來主人也無法從中收取半分田租,又怎能把利益受損的責任歸咎到自己頭上呢?
“眼下大將軍已經不被朝廷所容。”方延年見李旭心動,趁熱打鐵,“六郡之中的豪強,也不是全都與將軍離心。能支持大將軍者,大將軍儘管留之。不能爲大將軍所用且三心二意者,望大將軍早做處置,以免養虎爲患!”
用得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無論是半途加入博陵軍的時德方,還是由科舉入仕的方延年,二人都不介意李旭用武力快速穩定六郡。雖然迄今爲止二人還不能確定六郡的幾家豪門一定會和羅藝勾結,但雙方彼此之間的利益立場決定了他們視那些人如眼中釘。對於李旭而言,殺戮也的確是一個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既然朝廷的支持不再,豪門又不肯爲其所用,那麼重建博陵軍的根基便勢在必行。
不被我用,必被我殺。成大業者不拘小節,千人先例在,他照着做,無可厚非!
“有沒有別的辦法?”李旭猶豫了一下,向衆人探詢。他自問不是個心慈手軟之輩,無論對付突厥人還是高句麗人,基本上都是手起刀落。而若依照方延年的建議而行,回到博陵後他首先要殺掉的卻是平日笑臉相對的同胞。流自己族人的血,他很難下得去手。
“很難,除非他們主動放棄權力。或者這次在羅藝南下時,真心與弟兄們並肩抗敵。大將軍以爲,有這種可能麼?”方延年聳了聳肩膀,反問。
想想六郡豪強在自己到達博陵後的作爲,李旭知道答案是什麼。事實的確如方延年分析的那樣,他先前之所以不敢傾全部力量南下,非要把左膀右臂趙子銘留在博陵,也是出於對六郡官吏的不放心。到目前爲止,博陵六郡還只有幾個核心人物知道他沒有陣亡於河南,在他翻越井陘關進入恆山郡之前,那些圖謀不軌者應該也暴露了出來。留守在博陵的萁兒和趙子銘不會對那些人手軟,換了任何人,都不會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可雙方之間就非你死我活麼?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他突然又想起了塞上那些部落,對於外部落的人,牧民們不會猶豫舉起手中的刀。但對於本部落的人,他們卻一直愛護有加。大隋的所有百姓也應該算屬於同一個個大部落吧!可爲什麼一夥人的生存就必須建立在一夥人的屍骸之上?
“將軍弱冠登朝,播名海內。時下雖受小挫,然根本尚在。”方延年見李旭還在猶豫,張口說出了一串文言。“振六郡之卒,撮河北之觽。時下將軍所需割捨者,不過聊聊數家耳!數家之哭與萬世基業,誰孰輕孰重,將軍自知!”
“的確,六郡既安,則將軍無後顧之憂。眼下唐公李淵即將起兵,必然以將軍爲隔離河東與河北的屏障。將軍亦可以借河東李家爲背倚。先向北圖羅藝,收復涿郡,打通博陵與塞外的聯繫。然後販塞上駿馬重組精騎。軍成之日,揮師東進,取河間易如反掌!”時德方也怕李旭再犯婦人之仁的毛病,低聲在一旁給方延年幫腔。
他和方延年都是書生,志向卻比王須拔、張江等武將還高遠,對殺戮的渴望,也比武將們更強烈。
博陵六郡是四戰之地,易攻難守。但博陵六郡的好處是短時間內周圍不會有太強大的敵人。所以方、時二人都認爲這是老天賜給李旭的良機。只要他能快速穩定住六郡,然後就可以與河東李淵互相利用。在李家南下爭奪長安時,將整個河間郡拿下來。至於羅藝的虎賁鐵騎,雖然攻擊力非常強大,但博陵六郡遠比幽州富庶,通過長時間的消耗戰,便能將羅藝拖殘。況且對付具裝鐵騎,李旭手中還有重甲長槍手和強弩兵這兩樣利器,只要指揮得當,未必沒有勝算……袁紹治下富庶,無論輸贏都有捲土重來的機會。而公孫贊只敗了一次,便從此一蹶不振。
“將軍擊敗了羅藝,或者將其趕回幽州後,就可以圖謀南下。竇建德和高開道都是咱們的手下敗將,與咱們博陵軍作戰,他們的士氣先輸三分。將軍甚至可以用一支偏師威懾住竇、高兩賊,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然後親自率領大軍直撲黎陽倉,那裡有大隋積累了數十年的存糧,取此倉在手,勝過取渤海、平原等數郡。然後將武陽、清河、信都各郡安定下來,隨時準備窺探河南。待瓦崗軍與東都鬥得兩敗俱傷之機,揮軍南下。收洛陽,取虎牢。如此,弟兄們的大仇得報,半個中原也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時德方越說越興奮,口齒清晰,居然一點也不再結巴。
“到了這個時候,將軍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觽。迎聖駕於江都,進而號令天下,誰人敢與將軍爭鋒!然後數年,待宇內安定,四海歸心……”說到這,方延年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屆時李旭即便想繼續保持臣子的恭順,恐怕麾下將士也不答應了。一個太平盛世,就將由他們這些人開創,千秋功業,千秋英明俱在,這情形,怎能不令人激動!
‘然後我就可以廢了陛下,自己當皇帝!’看着兩位謀士期盼的目光,李旭感覺到自己的血也熱了起來。從開始記事起,他就一直被人欺負,被人傷害。從軍後當了隊正、校尉、將軍、乃至大將軍,依然難免於世家豪門的傾軋與排擠。如果做了皇帝,肯定不會有人再瞧不起自己。屆時,什麼宇文家、裴家、王家,甚至楊家、李家的人都要匍匐於自己腳下,自己說向東,他們不敢說向西。
這種感覺很好,哪怕是在想象中依舊能讓人癡迷,讓人頭暈目眩。到時候,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開科舉就開科舉,想授田於百姓就授田於百姓。想讓誰當官誰就能當官,想砍掉誰的腦袋就砍掉誰的腦袋,根本不用像現在一樣畏手畏腳。
他甚至能彌補年青時所有的遺憾,興兵塞上,讓突厥人把陶闊脫絲交上來。然後揮軍渡過馬砦水,蕩平遼東,將高句麗人殺光,用他們的人頭壘佛塔。在佛塔落成那天,他可以讓塞上和西域所有國家的使節前來觀禮,看着他們在自己腳下戰慄。
李旭擡起頭,看見蔚藍的天空和飄動的流雲。他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發現原己對權力是如此的渴望。一股血腥唯獨淌入了他的喉嚨,那是血,人血的味道。只要他捨得流血,就會要什麼有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人再能制約我,暗算我。’‘我可以做皇帝,愛惜百姓,掃平亂匪!’‘我可以做皇帝,威懾四夷,讓萬國來朝!’‘我可以讓四夷看到中原在我的治理下是如何富庶,進而不戰屈人之兵!’
‘作爲上國天子,我會很大度,吃飯不要錢,淨水潑街,黃土墊道……’
那和當年陛下有什麼區別?李旭突然發現一個奇怪的問題。彷彿又看到了自己和當年自己那個掙扎於重重天威下的家。年少時的夢想,又悄悄地隨着流雲飄入了眼睛。
他當年的志向就是考個小官,最好是縣城裡的戶槽。讓父親不用再交那麼重的稅,讓趙二狗、許疤瘌這些衙門裡的幫閒見了舅舅以及和舅舅一樣的老實人能客客氣氣。‘我要守護自己身邊的人,自覺所尊敬以及所深愛的人!’他記得自己的夢想,還有武將的職責,守護。
而若是他踏上爭霸的道路,如時、方兩人期待的那樣,首先,他需要先殺掉那些絆腳石,包括曾經同生共死的袍澤崔潛。因爲博陵崔的勢力,居六郡之首。無論對方有沒有罪,但既然可能威懾到自己的霸業,就該毫不猶豫地將他除掉!
然後他要壓榨乾六郡的潛力,讓自己的舅舅、父親以及無數別人的舅舅、父親傾盡所有。像當年楊廣徵遼時一樣,將各地的自己趕到塞外去,背井離鄉。一旦中間有什麼閃失,那些來不及逃走而走上戰場者,就會變成佛塔和遼河上的火焰,永不瞑目!
李旭突然覺得有些冷。他發現自己又變回了自己,不再是一呼百諾的皇帝陛下,不再視天下萬物如騶狗。而被陽光和熱血逼出來的汗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溼透了脊背,將衣衫貼在了身體上,又粘又涼,分外難受。
“剛纔他們兩個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麼?怎麼看?”低下頭,旭子以一種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向王須拔、張江等人諮詢。
他發現自己的嗓子很沙啞,就像傷了風,又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不小心喊破了喉嚨。 ωωω¸ ttk an¸ co
“我這條命是將軍的,風裡火裡,大將軍怎麼說我怎麼幹,絕無二話!”王須拔將身體挺直,說道。隨後又快速補充了一句,“除了繼續給朝廷賣命外,其他,唯將軍馬首是瞻!”
“我也是!”郭方聳聳肩,回答,“將軍讓我全家老小過上了安穩日子。我無以爲報,只好把命交給將軍!”
“俺是侍衛統領,不參於決策!”周大牛見李旭的目光掃向自己,趕緊躲到一旁。當大官,當萬夫雄,這個夢他兩年前做過。但現在,他只想跟在李旭身邊,能走到哪算哪。數年的行伍經驗告訴周大牛,人最好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夢。如果老做超過自己本事的夢,只會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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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議你不要再爲朝廷賣命,至於咱們能做到什麼地步,不如慢慢來,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張江笑了笑,回答。
“我們得先保證自己平安回到博陵,然後再看看事實到底發展到什麼地步!”李旭輕輕鬆了一口氣,笑着做出決定。弟兄們的回答讓他非常滿意,問鼎逐鹿的夢可以稍後再做,現在,還是解決眼前的實際問題爲好。如果不得不舉起刀,他寧願舉向外界,也不願意舉向自己的族人。儘管,可能某些族人不那麼喜歡他。
“將軍若是沒有長遠圖謀,弟兄們如何保持士氣?!”時德方和方延年兩個沒想到自己德一番苦心只換了這樣的結果,上前兩步,焦急地勸諫。
“你們兩個剛纔說得都有道理,但眼下咱們要先趕走羅藝,然後用最小代價穩定博陵!至於其他,現在可以考慮作爲選項,但最後如何選擇,要看實際情況!咱們真的有那本事,我不會放着機會不把握。若是沒那個力量,大夥也沒必要流那麼多血!”李旭依次拍了拍時德方和方延年二人的肩膀,將兩個心腹謀士拍得呲牙咧嘴。這不是個做人主公者應有的動作,做人主公者要和臣子保持距離。但被李旭拍了肩膀,時、方二人並沒覺得太多不妥,反而心裡很是受用,跟武夫們一樣咧着嘴巴笑了起來。
“現在說問鼎逐鹿的事情,的確有些早!”
“若是將軍不想殺太多的人。可以用其他辦法,一點點消弱豪門的特權。但不能對他們過度遷就!”
兩個謀士再次讓步。儘管有些不情願,但李旭是主公,他們必須以主公的意志爲準則。
“鼎有幾個?”看出二人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甘,李旭笑着問。
“九個!”時、方二人心中狂喜,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古代帝王以問鼎代替問天下,李旭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明顯是暗示他有爭雄之心。可他爲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好讓大夥都有個盼頭?時德方和方延年怎麼也想不明白,只好瞪大眼睛,繼續等待李旭的下文。
“爲何只有九個?”
“禹鑄九鼎,象徵天下九州。上鑄着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異獸,辨是非,明善惡!”
此刻,午休的弟兄們已經先後醒來,正在幾名低級軍官的指揮下重新整理戰馬的鞍子和繮繩。有人距離官道較近的人擡起頭向主帥這邊望了望,看到核心將領們依舊圍攏在李旭身邊聽他訓話,又快速將目光轉移開。
“可有幽州,可有遼東。且末在哪?敦煌、鐵勒可在鼎上?”李旭命人牽己的坐騎,緩緩走了幾步,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幽州?應該是鬼方,當時不在鼎上。遼東,當時,當時應該是肅慎,也沒有立鼎!”時德方又開始結巴起來,搜腸刮肚地想着答案。“這兩地都不在九州之內,至於敦厚、鐵勒,其實乃蠻荒之地,當時的人沒看到,所以未曾鑄鼎而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