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干城(五)

畢竟曾經做過南征大軍的統帥,雖然運籌帷幄並非其所長,但只將屈突通的奏摺讀了一半,楊廣已經清楚地瞭解到了半個多月來隋軍的戰略部署。

不得不承認,在屈突通的全力斡旋下,各路援軍齊心協力下了一盤大棋。以奇兵騷擾突厥側後,以謠言亂其軍心,正面再輔以堅強的對抗以及“源源不斷”的後續勤王兵馬,可以說,無論虎賁大將軍羅藝出不出塞,突厥人敗局都已經定了。

阿史那骨託魯不是突然良心發現,而是局勢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始畢可汗。否則,他的他的東塞諸胡只有死路一條!‘絕妙!朕的愛將們所作所爲真實絕妙無比!’楊廣心中讚歎,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卻充滿了苦澀。

這是一盤前所未有的好棋,環環相扣,步步緊逼。懂得兵法的楊廣知道縱使自己親自指揮,都未必能佈置得如此精妙。但是,在這盤絕妙好棋內,他這個大隋皇帝卻充當其中一粒棋子,一粒把數十萬突厥主力吸引在雁門城外的棋子。佈置此局的將領要麼是對雁門守軍的實力有絕對把握,要麼,他們根本不在乎城裡人的生死!

楊廣更不願意相信諸將的態度是後者,但他卻覺得心裡無比地冷。‘原來,只有朕的女婿肯跟朕同生共死!’他苦笑着想,目光順着奏摺向下看,將附署於屈突通奏摺後的將領姓名一個個刻在心底。

他看到了陰世師、雲定興,心裡冷笑。這二人俱是才能泛泛之輩,向來沒什麼主見,想必是跟着大夥湊熱鬧。看到堯君素,約略有些不甘。再向後,他看到了宇文士及曾經提到過的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李世民,嘆了口氣,把奏摺放到了御案上。

行宮內一片沉默,就連最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虞世基,此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令楊廣開心了。如果上前恭賀陛下指揮若定,擊退域外霄小,等於幫着屈突通等人說好話。在沒拿到對方的孝敬前,虞世基不確定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益處。如果趁機彈劾屈突通等人擅自行動,恐怕又要得罪所有武將勢力。跟隨屈突通一道追殺敵軍的將領有不少是宇文述和來護護兒的嫡系,同時得罪兩個武將中的領軍人物風險實在太大。

“唉,這些後生崽也忒急着立功!”站在武將隊列第二位置的來護兒老將軍心中暗歎。從宇文士及和楊廣剛纔的對話中,他已經將外邊的形勢猜測了個不離十。憑老將軍的閱歷,他認爲整個計劃都是屈突通主導的。那位屈大人素有率直之名,拿皇上的安危做賭注的事情此人的確也做得出來。但千不該,萬不該,其他將領不該誰也不學着宇文士及那樣冒死衝進雁門城裡跟陛下打個招呼。這就好比是一間房子失了火,有人衝進烈焰和濃煙中和被困者同生共死,有人在外焦頭爛額地潑水拆木頭。最後獲救者感激的必然是那個衝到身邊的傢伙,雖然這傢伙其實什麼都沒幹!

就在大夥面面相覷的時候,行宮外又響起了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中間還夾雜着人的吶喊和兵器碰撞發出的噪音。對朝堂上壓抑的氣氛來說,這無異是火上澆油。找不到發泄對象的楊廣立刻站了起來,怒喝:“反了,居然在朕的殿前喧譁。禁軍侍衛呢,難道你們也不準備把朕當皇帝了麼?”

“臣等不敢!”鎮殿將軍楊文宣立刻出列,迴應。“臣立刻出去,看看何人在外邊喧譁!”

“看什麼看,直接斬了!把人頭呈上來見朕!”楊廣用手將御案拍得啪啪作響。他感到眼前陣陣發黑,嘴裡一個勁兒地發苦。屈突通找了那麼多人聯署,無疑是以人多勢衆來逃避責罰。老傢伙還把主謀的責任一再向李旭頭上推,那李旭充其量只是個四品武賁,資歷官職皆微,難道他還能左右得了行伍多年的那些老匹夫麼?

“陛下暫且息怒,說不定是屈老將軍快馬將始畢的人頭送回來了!”宇文士及見楊廣被氣得不輕,有心替同僚開脫,笑着啓奏。

“朕,哼!”楊廣想罵一句‘朕不需要他來拍馬屁!’但當着諸多朝臣之面,他必須維持一個心胸寬廣的形象,頓了頓,森然道:“他即使不送來,朕也會親自提兵去取!”

須臾後,鎮殿將軍楊文宣趕回,身邊沒有帶來任何人頭,手裡卻捧着一份血淋淋的書冊。

“這是什麼?”所有文武都楞住了。從楊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跡上來看,是有人冒着生命危險將這本書冊送到了行宮門口。而行宮外的喧譁聲已經明顯小了下去,偶爾有秋風入簾,夾帶的只是一兩聲低低的哀哭。

“楊將軍,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休要驚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搶在所有人前面呵斥。出乎大夥預料的是,向來對宇文述唯唯諾諾的楊文宣卻側行一步避開了他,徑直將書冊舉到了楊廣面前。

“有守城將領冒死闖宮,要將此帳冊獻於陛下。臣已經命人將他拿了,至於這個賬本上寫的是什麼,臣不敢細看,請陛下御覽!”楊文宣高舉着帳冊,朗聲啓奏。

已經多年沒親自上戰場了,濃烈的血腥味道薰得楊廣一陣噁心。沒等他決定是否將帳冊接過來,御史大夫裴蘊閃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豈可碰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願爲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動不得!”楊文宣橫着岔了半步,很失禮地將裴蘊擋在了身後。“陛下,獻帳冊者渾身是血,還有很多人在背後追殺他。陛下若不親覽此物,爲其犧牲的弟兄們將死不瞑目!”

從來沒有人見過楊文宣如此激憤,五指上鮮血淋漓,彷彿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楊文宣手裡的帳冊絕對事關重大,否則獻帳冊的人也至於受了這麼重的傷。大夥目光全部被帳冊吸引了過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御案挪動身體,試圖從側面偷偷窺探到一鱗半爪。

楊廣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再不顧天子威儀,親手接過了帳冊,當着衆人的面低聲閱讀。“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萬支,易金珠半鬥,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兩千石,箭矢一萬,易金珠鬥半…….甲辰,米兩千石,易金珠兩頭,和田玉五塊……”

頃刻間,楊廣將對屈突通等人的不滿被徹底忘到了九霄雲外。楊文宣送來的是筆流水帳,從雁門城被圍那天起一直記錄到現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着糧食和羽箭的價格。可惜,他不是爲朝廷做這筆買賣!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圍城這麼久,素來不帶補給的突厥狼騎還未斷糧。狡猾的傢伙在最開始就爲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後路,第一筆交易中,便換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們大發戰爭財。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們可以憑着出賣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勞”來保全自己。“送帳冊的人在哪,誰在追殺他?”憤怒中,楊廣完全失去了理智,說話的聲音簡直像野獸咆哮。“楊文宣,立刻關閉宮門,沒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準出宮。來護兒,帶朕的佩劍,跟送帳冊者去將參與此事的人全部捉來。朕要親手斬了他,祭我大隋戰旗!”

說罷,他從腰間解下天子佩劍,丟給了大步上前的來護兒。有機會盜賣軍糧的人只可能出在天子中軍和雄武營之間,所以,楊廣本能地選擇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時,他下了另一道口諭給內史侍郎蕭瑀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蕭卿,你立刻帶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棄追殺敵軍,火速入城。樊卿,從即刻起,城中防務全部交給你。”

“臣,尊旨!”楊文宣、來戶兒、樊子蓋和蕭瑀四人躬身領命,然後匆匆跑出殿門。隨後,沉重的吱呀聲在外響起,連綿不絕。在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隨下,一道道厚重的宮門陸續關閉,將行宮內外隔絕開,變成兩個完全不相連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邊來!”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後,楊廣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衛點了點手,命令。

那名侍衛不敢違背聖諭,躡手躡腳上前,站在了楊廣身側。還沒等他將身體站穩,又聽到了第二句聖諭。

“把佩刀解下來!放在朕的御案上!”大隋皇帝楊廣強壓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聽見自己粗壯的喘息聲,也能看見諸臣蒼白的臉。緊閉的殿門口,三十幾個侍衛在鎮殿將軍楊文宣的指揮下,排成兩列,對羣臣虎視眈眈。

隸書於楊文宣指揮的宮廷侍衛有一千多人,個個武藝精妙。憑着厚厚的宮門的高大的宮牆,他們足以在十萬兵馬的攻擊下堅守一天一夜。但高牆、厚門和忠心耿耿的侍衛沒有能再給楊廣任何安全感,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侍衛剛剛放在自己面前的橫刀。那柄刀是開皇年間監造,刀柄上還鏨刻着打造時間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行臺尚書令,兵馬總節度,晉王,楊。

楊廣坐在御案後,面前擺着自己南征時督造的橫刀,不再說話。他還是大隋的皇帝,他還記得自己統兵四十餘萬橫渡大江的輝煌。這份記憶是永遠屬於他的,沒人能夠奪走,即便疾病和衰老也不能。在跳動的燭光下,他兩鬢的頭髮可看見明顯的秋霜之色,夾雜在澀澀和黑髮之間,脆弱而絕望。

留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氣都不敢出,這個時候誰去惹皇帝的不快,肯定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楊廣很少誅殺臣子,但並意味着他會對出賣自己的人心慈手軟。是殺一儆百還是誅滅九族,有人心中暗自揣度。偶爾擡頭,將憐憫的目光看向宇文述父子。

沒錯,羣臣之中,有機會並且有膽量盜賣軍糧給突厥人的,只有宇文、裴、虞等聊聊幾家。也有可能是這幾家相互勾結而爲之。其他文武要麼沒機會靠近城門,要麼沒機會靠近官倉,縱使想賣國也不具備資格。再結合剛纔聽聞突厥人撤軍消息後宇文述失常的表現,罪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那一道道目光如無數把長槊,刺得宇文士及渾身是傷。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發現平日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老父鬍鬚,肩膀,胳膊,手背都在不住地顫抖。天已經有些涼了,特別是在破曉時分,不甘心退去的夜風透過紗窗,吹得人脊背生寒。但宇文述卻在出汗,髮根,眉梢,須末,細細密密的汗珠如秋露一般凝了厚厚一層。

宇文士及知道誰幹的壞事了。經過家族幾年來的努力,他的哥哥宇文化及現在是中軍副統領,他的弟弟宇文士及身爲司倉參軍。接管雁門城防務以來,出於對同胞兄弟的無限信任,天子御營所控制的東門,宇文士及從來沒有去巡視過。

怎麼辦?智計百出的宇文士及急得耳朵後邊直冒火。一刻鐘之前他還在爲李旭的前程而擔憂,一刻鐘之後,他卻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家族萬劫不復。從小到大,宇文家族留給他的記憶沒多少愉快的成分,但這畢竟是他的家族,他的根,他的血脈傳承之源!

“陛下——”想了很久之後,宇文士及以顫抖的聲音向楊廣乞求道。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家族逃過此劫,唯一的辦法。他感覺道自己的心中有如萬把鋼刀在扎,卻不得不裝出一臉虔誠。

“駙馬有事啓奏麼?”楊廣將橫刀拉出鞘,向鋒利的刀刃上吹了口氣,然後冷笑着問道。

“臣請奉旨出宮,幫助樊子蓋大人穩定軍心。無論誰盜賣了軍糧,臣定將其捉拿歸案,決不袒護!”宇文士及在心中嘆了口氣,硬着頭皮回答。他知道楊廣不會殺自己,畢竟是翁婿之親,縱使整個宇文家覆滅,看在公主的份上楊廣也會對他網開一面。

“你,呵呵,賢婿這麼着急替朕分憂,難道有十足把握麼?”楊廣“唰”地一聲將橫刀收回鞘內,冷笑不止。他之所以下令關閉行宮的大門便是提防宇文家鋌而走險,眼下城內的主力是雄武營,如果宇文士及出去後登高一呼,憑藉其兄弟二人手中的兵權和家族的影響,絕對能掀起一場大亂。

領軍打仗,楊廣承認自己隨着年齡的增大越來越生疏了。但突然發難置人於死地的本領,許多人還得向他學着一點兒。無論是當年的楊素還是現在的宇文述,只要自己一天不死,他們就一天翻不起風浪!

“陛下,臣願以性命擔保士及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沒等楊廣說出更傷人的話,許國公宇文述突然出列,“撲通!”一聲跪倒在丹犀之下。

“陛下,臣對他發誓,絕沒參與盜賣軍糧之舉。此事開始於臣的兵馬入城之前,臣若勾結外寇,在重圍之外方便十倍,!”宇文士及見老父跪倒,自己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聲申辯。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既擺脫了自身的嫌疑,又令楊廣想起了是誰不顧生死闖入重圍之中和他共患難。“駙馬起來,朕沒懷疑過你!”帶着幾分愧疚,楊廣嘆息着說道,“駙馬對朕的忠心,朕一向知曉。但朕已經派樊尚書去接管防衛,駙馬靜待他的消息便是!”

“陛下,那雄武營是士及一手帶出來的,樊尚書性如烈火,來將軍手中無兵,一旦他二人處理不當,恐怕會引起將士們的猜疑。至於陛下的中軍,士及去了,也可以少灑一些血,便能將禍國者揪出來!老臣追隨陛下半生,陛下若疑臣,儘管將臣推出去斬首便是。雷霆雨露,皆爲君恩,老臣不敢不受。但萬一雄武營有事情,我宇文父子的名聲盡毀。屆時陛下想法外開恩,我父子也無顏苟活了……”宇文述聽出楊廣說話口氣的鬆動,以頭熗地,“咚咚”不止。屈突通的大軍即刻便可回師,李仲堅在雄武營的影響力不亞於他的次子士及。無論如何,宇文家此刻也沒有和朝廷翻臉的本錢,所以,他只有靠多年的君臣情義,來爲自己的家族求一條活路。

須臾之後,宇文述的額頭上便見了血。宇文士及心疼老父,伸手相扶,卻被自己的父親一把推開。“陛下,老臣對陛下之忠心,天日可見。”宇文述一邊哭,一邊繼續叩頭。引得宇文士及一陣悲從心來,淚流滿臉。

眼看着宇文家父子抱頭痛哭,楊廣心裡再也硬不下去。算算來戶兒已經出城有一段時間了,他決定再冒險賭一次,“你們父子起來吧。朕答應了士及的請求便是!你們父子如果想對朕不忠,早該動手了,又何必拖延到今日。都是那些不懂事的畜生,看到了錢,眼裡便沒了我這個皇上!”

“老臣謝陛下隆恩。士及,還不趕快去爲陛下除奸!”宇文述死裡逃生,趴在地上拜謝。

“臣謝陛下信任!”宇文士及又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快步走向宮門。在楊廣的默許下,禁宮侍衛將大門開了一條小縫,將宇文士及放了出去。

“唉!”在宮門關閉的剎那,有人於心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正如宇文士及所料,宮門外的事態早已亂成了一團糟。自從半夜時分有謠傳說某些膽大包天的雄武營士卒闖入天子御營,偷了大隋天子親賜給宇文化及將軍的鎮軍之寶後,雄武營和御營兩支守軍就開始武裝對峙。天子御營的鎮軍之寶是個什麼樣子,雄武營弟兄們誰也不清楚。但自己家兄弟被宇文化及帶着人追殺,鮮血灑了整整一條街的慘狀他們可是親眼所見。

旅率岑文靜和校尉吳儼慘死在宇文化及刀下,校尉周大牛重傷,在弟兄們中間素有人望的參軍趙子銘身中數刀,逃入了行宮,至今生死未卜。這種騎到頭上來的羞辱,縱使再老實的人也無法忍受。在督尉秦行師的帶領下,大約三千多弟兄奮起自衛。迎頭衝過去,將追殺趙子銘的御營兵馬打了個落花流水。然後他們堵住了御營大門,要求宇文化及兄弟出來給大夥一個交待。而御營裡的士卒也不肯示弱,在營內擺開了矩馬、牀弩,隨時準備和敢於闖入的人決一死戰。

還有五千多雄武營弟兄被張秀和崔潛兩個督尉強行堵在駐地。他們沒有參與內鬥。但彼此之間卻發生了嚴重的分裂。人羣分爲兩夥,不斷髮出對張秀的辱罵,有人指責他和宇文家的人穿一條褲子,也有人指責他對宇文將軍忘恩負義。而督尉崔潛則被大夥罵做油葫蘆,兩面派,隨時都有被弟兄們拖進人羣暴打的危險。

民部尚書樊子蓋和水師大都督來護兒第一個到達的便是雄武營駐地。他們想憑藉自己的聲望和官威快速接管雄武營,從而保證行宮不會被憤怒的士兵們衝擊。結果雄武營弟兄們根本不買他們二人的帳。非但底層士卒不肯服從約束,就連一些督尉、校尉也對二人的命令陽奉陰違。,

“我是大隋民部尚書,奉有陛下口諭前來整軍!”望着彭湃的人潮,樊子蓋沙啞着嗓子喊。他很後悔自己走得太匆忙,沒向楊廣討要一道書寫清楚的聖旨。現在無憑無據,根本辦法讓大夥相信他的說辭。

“滾!”相互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的雄武營弟兄迅速調整目標,一致對外。他們需要發泄自己的憤怒,皇帝陛下當初親口答應了,只要突厥人退兵,守城者每個人都官封六品。現在突厥人的旗幟還沒走遠,朝廷卻已經開始卸磨殺驢。

“皇上的佩劍在此,弟兄們稍安勿噪!”來護兒高高地舉起楊廣賜予的寶劍,試圖以天子威儀彈壓士卒。在寶劍的威懾下,他比樊子蓋多收穫了半句答案,“滾,我們不認識!”

“我們要給死去的弟兄討還公道!”有人振臂高呼。

“我們只認得宇文將軍!”有人反覆強調。

而這兩個口號顯然相互矛盾,今夜遭難的弟兄們就是死於宇文家之手。想讓宇文家的人自己懲罰自己,簡直是與虎謀皮。持不同觀點的兩夥人瞬間又爭執起來,劍拔弩張,局勢隨時都會演化成一場大規模火併。

兩位朝中重臣頃刻間鬧了個滿臉通紅,偏偏無法當場發做。他二人手中都沒有自己的兵馬,一旦把狂噪的弟兄們逼到絕路上,說不定誰要爲此喪命。目光猛然一轉,樊子蓋將怒火發向了督尉張秀,“張督尉,這就是你帶的好兵!”他陰陰地道,語調裡充滿威脅。

“大人,您,您也聽見了。他們,他們剛纔一直在罵我。若不是末將,末將和崔督尉帶親兵堵了門,御營中軍那點人早就被砍成碎末了。況且,況且末將升上督尉還不到三個月,除了自己的親兵能管得到誰啊!”張秀一臉愁容,結結巴巴地替自己辯解。

他說的一半是實話,御營兵馬都是些混出身的公子哥,鎧甲器械比雄武營優良的得多。戰鬥力卻不及雄武營一半。如果今夜不是他和崔潛兩個人帶領親兵及時封堵了駐地大門,導致秦行師手中兵力不足,天子的中軍早就被憤怒的雄武營弟兄蕩平。但一直被宇文士及當作心腹的張秀在軍中威望絕對不像他自己說得那樣低。他不是做不到,而是出於某種原因選擇了逃避。

“姓張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人羣中傳來的喝罵聲恰到好處地替張秀解了圍,“咱們自己弟兄的屍體就擺在這,他們的眼睛還在看着你!”

“姓張的,宇文大人平時待你如何,你拍着胸脯想想!”支持宇文家的一派人也發出了斥責,不准許他做出任何有損於自家主將的行動。

被弟兄們搶回來的屍體就擺在張秀腳下,每個人身上都被砍了無數刀,血淋淋的慘不忍睹。而宇文士及將軍對他的恩義也是實實在在的,片刻不容遺忘。無法做出取捨的張秀低下了頭,緊緊地盯住死去的袍澤,眼中彷彿隨時有淚會墜下來。

“崔督尉,難道你也準備抗旨麼?”來護兒見張秀耍起了死狗,轉頭去勸說崔潛。“或者你信不過老夫,認爲老夫無法給你們主持公道?”

“大人,這事兒,這事情比較複雜。不是我不肯幫您,我就怕弟兄們一旦出了營門,鬧出的動靜會更大。”崔潛素有八面玲瓏之美譽,應付得滴水不漏。“您也知道,咱雄武營弟兄互相之間情同手足。而殺人者卻是宇文士及將軍的大哥和三弟,處於這種尷尬境地,誰還能令所有人心平氣和!”

“陛下賜我寶劍,就是讓我可以揪出任何奸佞,不管他背後的靠山!”來護兒皺了皺眉頭,宣佈。

“那大人應該先宣佈奸佞是誰!好讓弟兄們分清黑白是非!”崔潛抱了抱拳,回答。

‘帶領營中這五千兵馬,殺到御營去將宇文化及兄弟揪出來!’來護兒心中吶喊,但他卻沒有這樣做的勇氣。他不畏懼宇文述的權勢,卻畏懼宣佈了宇文家罪名後的結果。化及和智及兩個畜生到目前爲止還沒鋌而走險,就是奢望着他們的老父親可以在朝堂上擺平一切禍端。如果他們二人發現退路已絕,肯定會拼個魚死網破。

到那時,城中情況恐怕就不是雄武營和御營刀兵相見那麼簡單了。宇文士及統領雄武營多年,親信黨羽遍佈全軍。耍死狗的張秀和八面玲瓏的崔潛二人中至少有一個是他的心腹。如果他們選擇對宇文家效忠到底……。

他們面對突厥人時可以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突厥人退後,他們卻要爲了不同的目的自相殘殺。作爲領兵多年的老將,來護兒不忍心看到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慘劇在自己眼前發生。他需要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偏偏今夜多耽擱一刻,城中就多一分兵變的危險。

就在來護兒和樊子蓋對着憤怒的人羣束手無措的時候,宇文士及拍馬趕到。“宇文將軍回來了!”雄武營中,立刻有人開始小聲歡呼。“看宇文將軍怎麼面對死在他哥哥手裡的弟兄!”還有人冷眼相向,靜待事態演變。

“陛下命我來協助樊尚書和來老將軍!”翻身下馬,宇文士及用最簡潔的言辭交代了一句。隨後,他快步走進軍營,走到了對峙着的兩夥人之間。

雄武營弟兄們立刻停止了叫嚷,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道。憑心而論,這幾年宇文士及對大夥不算太差。雖然高級將領的名額都被宇文家安置進來的人給把持了,但在日常補給供應,軍餉發放和戰利品分配上,宇文士及儘量做到了不偏不倚。

他在雄武營將士之間依舊存有很重的威望,無論是對宇文家所作所爲心懷不滿的低級軍官,還是其父親安插進來的嫡系,只要宇文士及站在人羣中振臂一呼,肯定有大部分人都會轟然響應。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在軍中的影響力,也知道如果自己此刻突然宣佈造反,會有十足的把握衝出雁門城。天下已經大亂,帶着身邊的嫡系,他完全可以割據一方,甚至和造反者一道逐鹿天下。剛纔在走出行宮之前,父親宇文述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暗示。但他不想那樣做,楊廣剛纔在賭他的忠心,宇文士及一樣想賭,用自己的忠心賭整個家族的前程。

“張秀、崔潛聽令!”站在弟兄們中間,宇文士及以非常冷靜的語氣吩咐。身邊都是多年一起在刀叢中滾過來的兄弟,他不願意讓大夥對自己失望。“整頓兵馬,跟我去圍了御營,將殺咱們弟兄的那些人揪出來!”

“啊!”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氣,包括樊子蓋和來護兒,都沒料到宇文士及在關鍵時刻居然如此果決。張秀的身體晃了晃,沒敢接令。另一名督尉崔潛則直接瞪圓了眼睛,再次確認:“宇文將軍,你,你可知道殺了咱家弟兄的是誰!”

“整隊,隨同來老將軍去御營捉拿私通突厥,殘害我軍將士的逆賊宇文化及和宇文士及。沿途若遇抵抗,一律就地處決!”宇文士及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目光中瞬間充滿了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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