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時喊了起來。外邊風雪正大,他們擔心楊廣被冷風吹傷身體。
“出去!”楊廣沒有回頭,低低地喝了一聲。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盡力將此事處理好,請陛下寬心。”虞世基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再次低聲乞求。他知道自己沒有裴矩那樣的謀劃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樣知兵善戰,能在皇帝身邊行走這麼多年,憑的全是過人的記憶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沒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
“出去,滾,你們全出去,全給我滾!”楊廣雙手扶着窗框,大聲咆哮。太監、侍衛、大臣,所有人都嚇得如受驚的老鼠般狼狽而逃。瞬間之間,臨時徵做行宮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低聲喘息着,就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外邊的雪下得很急,溼冷的夜風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臉。楊廣不躲,不閃,盡情地享受着這鋼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後,他喘息着回過頭來,弓着身體走到書案邊,一揮手,將所有奏摺掃落在地,又一擡腳,踢飛了檀木做的書案。
這位曾經指揮數十萬大軍作戰的皇帝很有力氣,被他踢飛的檀木書案在半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撞在了包裹着綾羅的牆壁上,一分爲二。楊廣卻還不甘心,追過去,用腳尖將半截書案甩起來,摔到另一側牆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將整個書案恢復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終於累了,雙手抱着膝蓋蹲到了炭盆旁,望着裡面跳動藍色的火焰,淚流滿面。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門口,虞世基向老太監文刖作個了揖,試探着問。屋子內的“乒乒乓乓”聲停止了,這說明皇帝陛下的怒氣已經散得差不多。沒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麼處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亂去執行。
老太監文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作爲迴應。虞世基的嘴臉他實在看不慣,要不是這廝無能,大夥今晚也不用如此擔驚受怕。皇上的怒氣,你以爲如此容易平息麼。他有時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責任,是因爲他不想計較。而就是這些他不想計較的人,卻恃寵而驕,一次次讓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裡,楊廣的就像一塊着了火的冰。熱烈的那一面感覺讓人如沐春風,甚至可以將人烤化。陰冷的一面卻令人不寒而慄。這種性格在爭奪皇位時很適合,因爲他可以讓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敵對方和那些中間派則不得不考慮得罪他的後果。但用來治理國家,卻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裡詆譭這個從小跟自己一同長大的皇帝。楊廣對別人來說是個威嚴的帝王,對文刖來說,對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維護的同伴。想到這,他嘆了口氣,又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虞世基和衆太監,伸手推開了面前虛掩的門。
“誰叫你進來的?出去!”楊廣快速地伸手抹了一把臉,低喝。
“我看看炭盆裡是否還有炭,然後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腳步儘量放得輕緩,彷彿怕走路的聲音會嚇到了屋子裡的人。他先走到牆邊,躡手躡腳地關上窗戶。然後走到楊廣身側,蹲在白銀炭盆旁,用鍍了銀的鐵筷子將炭盆上的鏤花銀炭罩勾開,向裡邊看了看,低聲問道:“陛下希望火緩一些,還是急一些!”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儘量不去看楊廣的眼睛。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紅腫眼皮,在老太監文刖心裡,楊廣是一個皇帝,同時也是一個愛面子的男人。
“你隨便加,這點事情也來煩朕!”楊廣將身體向後挪了挪,懊惱地抱怨。善待自己身邊的人,這是他身上爲數不多的好習慣。老太監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連“一刀”這個綽號都是他給取的。所以雖然此時心情依舊煩躁,楊廣卻不想再對文刖發一次火。
“陛下不說清楚自己想做什麼,我們這些打雜、跑腿的笨人,怎麼會懂得怎麼做。一不留神體會錯了陛下的心思,還不是又惹陛下生氣麼?”文刖熟練地用銀鏟從金麻炭袋裡剷出了數塊半寸見方,大小整齊的香薰木炭,一邊往炭盆中加,一邊迴應。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幾股金黃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內陡然一亮。然後,火苗又快速弱了下去,數道帶着香氣的煙霧緩緩升起來,擰成一個團,在屋子中慢慢彌散。
“你是在替他們說話了?姓虞的給了你什麼好處?”楊廣無神地眼睛快速亮了起來,隱隱有火光跳動。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虛焰同樣的速度黯淡。一刀公公是個孤兒,世上沒有親人。如果問身邊哪個臣子最清廉,楊廣知道身邊這個老太監絕對可以當之無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來,連自己賜給他的財產他都縷縷拿去賙濟別人,外臣的賄賂,此人當然更不會去收了。
文刖用銀筷子在木炭上紮了兩個眼,露出黑炭下的紅炭,然後又輕輕地將炭罩蓋了回去。“我只在乎陛下的心情,至於他們”他驕傲地向門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侯不到!”
所有後宮內宦中,直接用“我”回話,是楊廣賜給文刖一個人的權力。老太監說起來順口順心,壓根不讓人覺得無禮。爲自家辯解完了,他靜靜地坐在了楊廣身邊,與皇帝陛下一樣,雙手抱着膝蓋,望火。
“這死老頭子!”躲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氣得直咬牙。他本以爲一刀公公心軟,進屋給大夥求情去了,結果老頭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觀的把戲。正當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時,又聽見屋子裡傳來了楊廣的問話聲。
“依你之見,朕該怎麼做?”
“天啊,你終於開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說幾句好話吧!”虞世基望着外間屋頭頂的天花板,喃喃祈禱。
也許是聽到了他的禱告聲,文刖沒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着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儘管將他奪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氣壞了自己的身體,我是內宦,這外朝的事情,半點都不懂!”
“這老不死的老賊!”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濃煙。滿朝文武,如果說誰最被陛下信任的話,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爲人和善,可今天出的這個主意,簡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卻沒有人被石頭砸到。楊廣聽完文刖的話,非但沒有跳起來宣佈將虞世基趕出朝廷,反而長嘆了一聲,懶懶地回答:“唉,換了誰還不是一個樣,還未必如這幾個讓朕順心呢。”
“謝天謝地!”虞世基猛然覺得心情一鬆,身體彷彿被抽去了筋骨般軟了下去。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耗盡了他的精神和體力。此刻危機終於解除,整個人立刻沒了支撐。
兩個和虞世基一樣緊張的侍衛手疾眼快,輕輕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謝!”虞世基俯在對方耳邊,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順着門縫,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機智啊!”虞世基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隱隱泛起了幾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準備處置任何人,爲什麼要這樣生氣呢?”屋子內,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聲問。
“對啊,朕爲什麼如此生氣呢?”望着一點一點從木炭下滲出來的火光,楊廣奇怪地想。他記得當初自己的確沒打算處置宇文士及,也沒打算處置李旭。但後來御史大夫裴蘊和幾個言官們彈劾宇文士及弄權,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後,然後是吏部尚書牛弘和另外幾個言官爲宇文述辯解,將李旭私放欽犯的過錯抖了出來。接着,接着的事情就亂了套,滿朝文武分成數派,互相指摘,沒一個是好人,沒做一件好事。幾天來,唯一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滅了洛陽附近最大的一夥反賊樑相國,繳獲了大筆賊髒。
當最近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內的火焰一般漸漸清晰起來之後,楊廣覺得很泄氣。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雞毛蒜皮一點小事,扯來扯去就被無限放大。開始只是宇文述和李旭兩人有錯,自己已經以一個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諒了他們。但現在,兩個最初惹起麻煩的傢伙已經退到了幕後,卻有一羣其他人走馬燈一般竄到自己面前。
“朕允許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發生在外朝,還是內廷!”楊廣沉重地嘆了口氣,把雙腿張開,箕坐於炭盆前。他覺得太累了,簡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長眠不醒。滿朝文武,見識居然還不如一個太監。這樣的皇帝,讓自己如何能當得好!
“依照老奴之見,這是是非非,原本起於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之間,與他人並無干係!”文刖向門口望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低聲說道。
“本來也沒別人什麼事情,想把水趟混的人太多!”楊廣點點頭,對文刖的分析表示贊同。
“那別人的對錯,陛下先暫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的功過分開,該獎地方的獎,該罰的地方罰。功過相抵了則不獎不罰,倘若功過不抵……”
“則獎功懲過!”楊廣拍了拍地毯,大聲道。
“陛下聖明!”文刖及時地拍了一句馬屁。
“宇文述麼,他爲朕平了楊玄感,又滅了樑相國。運籌調度有方,的確居功緻偉!”楊廣的心情慢慢恢復,頭腦也隨之開始清醒。“宇文述最大的好處是知道體會朕的心思,不像某些人一樣裝腔作勢!”他在內心深處追加了一句對自己麾下這名寵臣的評價。別的將軍,繳獲了叛軍的物資,要麼自作主張分給部將,要麼故作清廉上繳國庫。唯獨宇文述將軍,寧可自己揹着個溜鬚拍馬的虛名,也要把財寶交給皇家處理。這些年來,別人彈劾宇文述貪婪,楊廣卻知道其中大半罪名宇文將軍是替自己背下的。當年和楊勇爭位,拉攏羣臣需要錢,討好母親的族人,幾個姓獨孤的舅舅需要錢。而自己於表面上又要做出清廉的姿態來,虧了宇文述將軍吞沒繳獲物資,才捨得各種手段得逞。繼承皇位後,安撫楊勇的餘黨,穩固朝政,剪除潛在威脅,還需要大量錢來擺平。當時的國庫不能輕動,所有暗處花費,當然只能靠宇文述等人的斂財手段。
“但他排斥異己,在軍中安插親信,也的確是個大錯!”說完了宇文述的功勞,楊廣又想起了言官們的奏摺。宇文述的其他作爲的確觸了他的逆鱗,其所控制的左御衛,已經是大隋四府十二衛常備兵馬中最爲精銳的一支。而趁着這次剿滅楊玄感,此人又把同樣精銳的雄武營抓在了手裡。據知情人彙報,宇文述的另一個兒子宇文化及,如今正替身受重傷的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掌控右武侯兵馬。
三支軍隊加起來,總兵士數量已經超過十五萬。楊玄感造反,不過憑着幾千家丁和兩萬船伕。把十五萬兵馬放在同一家手裡,即便對宇文述再寵愛,楊廣也不願意冒這個險。
“其實,駙馬這個人懂得進退,從他將黎陽之功全部加在李將軍頭上,就能看得出來!”文刖壓低了聲音在旁邊替楊廣分憂。
“駙馬的確是個懂得進退的!”楊廣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嘲弄的表情,和身體的動作非常不一致。
宇文士及將黎陽兩戰之功大部分送給李旭,表面上顯得非常大度。但靠着算計親生哥哥奪位的楊廣卻能從其中看出一絲陰謀味道。只要他冷靜的時候,這種陰謀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宇文士及這樣做,一方面可以在李旭走後,讓雄武營將士歸心。另一方面,私分軍糧和處斬降將元務本的罪名,也同樣落在了李旭一個人身上。
“算起來,宇文將軍有兩功,一過,應該是功大於過!至於其他請求,既然惹起了言官們的非議,陛下斟酌着駁了便是,沒必要生氣!”文刖順着楊廣的意思想了想,建議。
“高明!”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暗挑大拇指,一刀公公不愧爲一刀公公,這一刀砍下去既符合了陛下的本意,又讓宇文家說不出什麼話來。宇文述老賊心中即便有怨氣也只能抱怨言官們不開眼,怪不到其他人頭上。
正讚歎間,忽然聽到屋中有人喝道:“虞世基,別在外邊偷聽了,給朕滾進來吧。朕等着你擬旨呢!”
“臣,臣罪,罪該萬死!”虞世基被抓了個正着,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弓着身子賠罪。
“算了,你記着朕的意思!”楊廣擺擺手,不想在細節上追究過多。虞世基這個人沒膽氣,自己剛纔讓他滾,他肯定只敢躲在門口候着,什麼時候得知自己氣順了,什麼時候纔敢進來告退。
“臣,尊,遵命!”虞世基再次施禮,看看楊廣和文刖的姿態,不敢站着跟皇帝說話,蹭過去,蹲在了文刖的斜對面。
平素君臣議事,最終結果向來是由虞世基記在心裡,待退下後,再謄寫出來,第二天早上交到宮中用印。難得此人記性好,居然從來不出錯。今天,君臣之間自然也遵從着同樣的慣例。片刻功夫,關於宇文述獎勵和右武侯、雄武營的歸屬問題已經明確了下來。(注1)
“宇文大將軍有功,賞絹五千匹,賜田萬畝!待回到東都,朕要親自給他把盞慶功。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無能,罷了他吧。眼下叛匪張金稱正鬧得囂張,讓兵部侍郎馮孝慈帶着右武侯兵馬去剿了他,這個差事不好乾,派個老人去也穩妥些。至於雄武營,先讓宇文士及帶着!”楊廣想通了所有環節,微笑着做出最後決定。
“陛下聖明!”虞世基、文刖二人同聲恭維。
“我看你們巴不得朕糊塗!”楊廣望着炭盆,低聲抱怨了一句。炭盆內,來自底層的火焰已經將新加入的木炭完全烤透,溫暖的紅光穿過鏤花炭罩,照亮人的眼睛。
“臣不敢!”虞世基紅着臉,迴應。
“那個李旭,千里奔襲,替朕奪回黎陽,斷了叛軍糧草,是一大功。守住黎陽,擊潰李密、韓世萼,是第二件大功。虎牢關下識破李子雄陰謀,果斷出擊,是第三件大功!”楊廣一邊說,一邊屈着手指數。“殺了元務本,不算過。否則無法安撫降卒軍心。收編叛軍,也不算過,要不然他拿什麼替朕守城。至於私分軍糧麼,分得太多了,對那些降卒不追究罪過也就罷了,何必浪費朕的糧食!”
“算一場小過!小過!”虞世基見楊廣臉上沒有怒意,順着對方的話說道。
“嗯,小過。”楊廣點頭,贊同虞世基的看法。總體上,他心中對李旭的好感還是超過了惡評。特別是對方受了委屈後,不吵不鬧,直接來找自己效力的做法。讓楊廣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爲帝王的力量。
“朕給了他金牌,就是打算替他撐腰的!宇文述這個蠢貨,朕的人他也敢欺負!”楊廣把圈起的三根手指伸開一個,忿忿不平地想。
“但他私放欽犯的行爲,的確不可鼓勵!”文刖公公在一旁低聲提醒。陛下還有兩根手指卷着,用過錯抵消一支,對年青人的安全構不成什麼威脅。如果一下子讓他升得太高,恐怕會讓藉機鬧事的裴蘊等人得到錯誤的暗示。
“宇文將軍沒奏明此事,不知道別人從哪裡得到的消息!是否屬實!”虞世基趕緊替李旭辯解。他這樣做倒不是爲了還李旭清白,自家的族侄做事糊塗,陛下還沒說是否追究。若是能一併遮掩了過去,當然是最合人願。
“以那小子行事風格,此事卻十有爲真!”楊廣猶豫了一下,又伸開了一根手指。李旭當初既然明知道李淵不受朝廷器重,還不肯與之撇清關係。以他這種恩怨分明的秉性,恐怕私放楊夫子的事情十有爲真。但宇文述卻沒將此事列爲他貶斥對方的理由,顯然他也沒有確鑿證據,或是以此跟對方做了什麼交易。
“算了,朕說過要護着他!他是個知道報恩的,自然會懂得如何回報朕!”楊廣大度地想,晃了晃最後一根手指,向虞世基叮囑道:“按我大隋軍律,立一次首功,即升職一級。他三項首功抵消掉兩項,只升一級軍職,爲武牙郎將吧。至於爵位,也升一級,從三等伯升到二等伯,賜食邑五百畝。你寫道聖旨,把升職的功勞,和他的過錯都寫清楚了。先議功,然後再申飭。”
“尊旨!”虞世基大聲答應,心情十分愉悅。皇上不追究李旭放楊夫子的事情了,估計上谷郡守辦事不利的事情也能敷衍過去。宇文家和裴家瞎鬧騰,自己姓虞的受牽連,可真是十分沒趣。
“你那個親戚認真做事,反而擅自揣摩朕的心思,妄圖獻媚邀功,這種人,讓他回家去吧!”楊廣的思維方式,永遠不是別人所能理會。處理完宇文述和李旭的糾葛,他就想起了被人欺騙的這個茬。雖然是郡守虞荷心懷善意,但他覺得依然不能原諒。如果所有人都像虞荷這樣做,滿朝文武豈不全成了溜鬚拍馬之徒?
“今後,無論誰蓄意欺騙朕,全照此論處!”楊廣看了看虞世基愕然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補充。“捕風捉影,無事生非者,也同樣論處。所有旨意你們幾個先看了,有道理的送上來,沒道理的別再拿來煩朕!”
“陛下怎能把挑選奏摺的重任交給此人,那不是閉塞視聽麼?”文刖猛然坐直了身體,試圖阻止這個荒唐的命令。看看楊廣那疲憊的眼神,他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算了吧,虞世基沒那個膽子!”他默默地想,“如果虞世基真的敢胡作非爲,咱家也會提醒陛下!”
“是!臣尊旨!”虞世基心中悲喜交加,顫抖着聲音答應。透過炭盆中的火光,他看見自己和虞家的運氣像炙炭一樣興旺。
楊廣的車駕一共在上谷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後方才離開。關於皇帝陛下爲什麼光臨這個窮鄉僻壤的具體原因,上谷百姓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根據這次皇帝車駕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爲演繹出很多傳說。傳說之一,就是上谷郡守虞荷橫政暴斂,被聖明的陛下發覺,所以陛下親自來上谷處理這個大貪官。支持這個傳說的依據是在暴風雪停下來的同時發出的邸報,據上面的文字所云,郡守虞荷因爲對皇帝的衣食“供費不給”而被免職,逐回老家,永不豈用。
百姓們總是善良的,在他們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義和聖明的化身。至於那些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所幹的壞事都是瞞着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覺,重瞳親照後,貪官就會得到嚴懲,他們頭上就會恢復朗朗青天。雖然新來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別無二致,皇帝陛下也沒對被暴風雪凍死的人表示過任何憐憫,但大夥寧願相信傳說,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於皇帝陛下光臨上谷郡原因的第二個傳說的流傳得更廣,並且在民間獲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以腦袋作證,他們親耳聽御林軍的軍爺們說過,皇上陛下到上谷來,是爲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這位令上谷郡百姓提起來人人覺得臉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愛將,曾經匹馬獨槊在遼東救下了數十萬大軍。所以皇帝陛下親臨上谷,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風水爲大隋培養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獨闖遼東的忠勇伯李爺麼,那是咱們上谷李家莊人。他們村子就跟我村挨着!”很長一段時間內,去外鄉走動的上穀人都會自豪地向對方介紹。
“旭官那孩子啊,從小就有出息。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當年在縣學裡幾十號學生,我就看好他們表兄弟兩個!”劉夫子不知道正是因爲自己的謊言導致郡守大人丟了官,兀自在縣學裡吹噓。受到傳言的影響,第二年開春的時候,來易縣縣學的報名求學者猛然多了一百餘位,雖然上一年是災年,並且開春後道路上並不太平。
這些發生在背後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曉。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後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傳說。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很多家長拿來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想當年人家李家旭官跟你這麼大的時候……”爲人父母者望着滿臉泥巴的孩子,總是如是數落。而被數落的孩子不敢頂嘴,心中卻把奪走了他們玩耍機會的那個姓李的惡棍想象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總是忙忙碌碌的,從早上忙到天黑。自從在薊縣加入皇帝陛下的隨行隊伍中後,他就徹底地失去了時間概念。很多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過程中流逝了,下一個早晨起來,他會發現新的一堆請柬,和新的一堆雜事。
在皇帝車駕離開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個下午跑回家看了看。這回,有皇帝車駕駐蹕上谷這個藉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裡人分不清虛職和實缺的區別,見旭子又升了官,並且爵位也從三等伯變成了二等伯,對他更是敬畏。兒時的許多玩伴,也躲躲閃閃地湊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個招呼,說上幾句客套話,從而得到一種滿足。這種敬畏和滿足讓人感覺很生分,但旭子已經開始習慣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親眼角的皺紋和父親臉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尋個媳婦了!”母親從廚房裡端上一大盤冒着油花的炒雞蛋,一邊命令兒子吃,一邊嘮叨。
“嗯,男人先立業,後成家,你現在的成就應該算立業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給你去做媒!”父親將酒盞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着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滿意足地建議。
“爹,不急,不急,我還小!還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親將酒盞斟平,再用雞蛋填滿母親面前的飯碗,試圖用酒菜來替自己“擋災”。
“還小呢,馬上就十八了,前村劉二娃比你小兩個生日呢,已經當爹半年了!”母親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裝出一幅發怒的樣子地抱怨。緊接着,她把自己碗裡的炒雞蛋又夾回了兒子碗裡。雖然如今家裡寬裕,不缺這些東西了。但母親依然保留着看兒子吃菜的習慣。那是她的記憶,也是她的快樂。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託人來問,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經及笈,看能不能親上加親。你這次回來如果待的時間長,咱們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遠支。跟咱們上谷李家算得上門當戶對。”老李懋又幹了一盞酒,高高興興地向兒子介紹。博陵崔家是個遠近聞名的望族,據說做過宰相的就是十來個,其家子侄即便貧寒落魄,也輕易不與小戶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輾轉找上門來,說明兒子確實有出息,讓書香門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沒讓嘴中的雞蛋給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麼親戚,他實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雞的形象霍然於眼前出現。如果那雙屬於人類的溫馨眼睛再換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則所有的溫馨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樣的冰冷。
“慢慢吃,別噎到!”李張氏趕緊起身,用力替兒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飯還噎在嗓子裡。”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額頭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個親麼,仗你都打過,還怕這!”
“娘,我這回陪着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兩位老人誤會,趕緊替自己解釋。世家大族的旁支,這種婚姻可不是那麼好結的。剛剛被蛇咬過一次,在沒弄清楚隱藏在這樁婚姻背後的彎彎繞之前,他可不敢輕易去冒險。
“咋,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盞酒全部潑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張氏顧完了小的又去顧老的,拿抹布挪盤子,手忙腳亂。趁着兒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轉身,輕輕擦去眼角的淚。兒子是官場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後腿。自從他當了隊正那一刻起,這個家已經光鮮了許多。作爲母親,她明白自己應該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數語後就匆匆而別。哪怕是對着一碗兒子喜歡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將兒子留在在身邊卻日漸困扃的生活,她寧願望着兒子漸漸遠去。
“看你,孩子這不是在皇上身邊聽用麼?自古以來,何時忠孝能夠兩全過!”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說出了一句與自己身份極其不相稱的話。這話是誰人來自己家時,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時說過的?老李懋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學會了用這句話來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覺得,覺得旭子還沒來得及看看族裡爲他起的忠勇侯府。還沒,還沒來得及進去住一天!”李張氏手足無措,端起桌上已經沒菜的舊盤子,匆匆走向廚房。
“那宅子不是沒幹呢麼?咱們今年冬天先給他燒燒炕,明年開了春兒回來,他不剛好住!”老李懋衝着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轉過頭,給了兒子一個寬厚的笑臉,“別跟你娘學,他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好好爲皇上盡忠,等下次回來,咱們一家人搬到新房子裡,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個夠!”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沒事,我一定回來!”李旭高舉着筷子,手臂突然間有萬鈞之重。
“先公後私,先國後家!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還不老,這個家還能撐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舉起酒盞往嘴邊送,手臂接連哆嗦了好幾下,終於一滴未灑地將那盞生活的瓊漿全部倒進了嘴裡。
“我肯定會回來看你們!”看着強顏裝笑的父母雙親,李旭心中也涌起幾分傷感。他很後悔上次過家門而不入,又很高興自己終於踏出了這一步。明天的路上會很累,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風雪、是非、陰謀、謠言將從此與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荊棘,稍不小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爲在他身後,永遠站着互相依偎着的父母,頭髮斑白,皺紋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