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十三章

孫夢觀五十七八的年紀,身體倒是健壯得很,但他最感煩惱的卻是,近年來不知何故手腳都得了一種病。原本圓潤細滑的手腳,暴露在衣外的部位出現大量皮屑,還有不少皸裂。若是在春天也還罷了,夏、秋兩季便發,一到冬天就特別厲害,有時還會在開裂處滲出血來。痛,他還能忍受,那種癢得入骨,卻又沒法去騷的難受,纔是最能要人老命的。請了好些郎中來看,又澀又苦的湯藥喝了無數,錢也用去數千貫診金,就是不見好。

這時抱着試試看的心情,用食指將小瓷盒裡的雪花膏勾出一點,小心地塗到有好些裂縫的手上。眼看着抹上雪花膏的那個部位,馬上就見到油潤,而且感覺上疼痛、騷癢也減輕了不少。他驚喜地叫道:“啊!竟然有如此奇效,好東西,確是好東西呀。”

叫聲出口,把同桌的大部分人的眼光吸了過來,孫夢觀沒理會別人,急急地把小瓷盒裡的“養顏雪花膏”再次挖出一坨分別塗到手背上,雙手不斷互相輕輕撫擦手背。

“好東西!”孫夢觀舒服得閉了眼睛靠在胡椅背上直哼哼,他聽到遠處的嗡嗡聲慢慢低了,周圍的大廳裡漸漸沒了聲息。不一會,耳邊傳出很多或粗重、或輕微的呼吸聲,那種感覺就像自己置身於狼羣中似的。

“有危險!”一驚之下,孫夢觀本能地睜眼挺身坐直。

看到四周圍前來的十多個人,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孫夢觀愕然問道:“你們想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衆人面面相覷,許久沒人出聲說話。

翁甫伸手在孫夢觀的額頭一探,發現沒有異狀,一臉不解地自語說:“不曾發熱,沒燒呀。”

然後正容對孫夢觀說:“我們沒想幹什麼,只是見到孫大人閉着眼背靠椅子,臉上的神色古怪,才聚在周圍看看。至於發生了什麼事,這話要我們問孫大人才對,如何卻問起我們來了?”

“呀!”孫夢觀的叫聲嚇了周圍的人們一跳,他又閉上眼回味着手上輕鬆了很多的感覺,好一陣子才睜眼面對翁甫,滿面春風地說:“好教翁大人得知,纏mian在本官身上的一種怪病,今天總算被我找到治它的藥了。”

翁甫問:“哦,不知孫大人得的是什麼怪病呀,能否說給我們聽聽?”

孫夢觀伸出雙手,讓翁甫能看清楚手背上的皮膚,慢條斯理地說:“翁大人請看,本官這雙手有何不同。”

翁甫看了一會,沒看出什麼來,老老實實地應道:“除了有幾道似乎是受凍開裂的口子外,看不出與常人的手有什麼不同。”

孫夢觀由於找到了可以醫治自己騷癢的藥物,雖然還不敢保證這東西對自己的病有多大的療效,但抹到手上能止癢、止痛卻是不爭的事實。十分歡喜地說:“翁大人說得不錯,我的病就是在這雙手背和一雙腳背上,數年前,我手腳背上出現很多皮屑,每日都能見到許多細小的皮屑從手背上脫落。一開始脫些皮屑本官也還沒做理會,心想這不過是疥癬小疾,稍過些時它便自會好去。”

他可能是想起發病時的可怕經歷,聲音有些顫抖,聽得別人身上也覺得有點發冷。

孫夢觀長長的嘆了口氣,停下話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潤潤喉嚨,放下酒杯接着說道:“不料,過了不到一年時間,不但手腳上脫落的皮屑越來越多,而且有了皸裂,隨之而來的就是既痛又癢的感覺。痛,本官還能忍。癢,卻是害苦了本官吶。不去抓撓吧,一時半刻的還可以受得住,時間長了總會不自覺地去抓上幾下。哪裡知道,這一抓就抓出禍來了。”

周圍有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地同聲問:“出禍,出了什麼禍事,後來又怎麼樣了?”

孫夢觀想起過去手腳上的那種癢法,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心有餘悸地說:“誰成想,手腳上是越抓越癢,越癢卻又越是忍不住去抓。就這樣越癢越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最後連抓也沒法止住這入心入骨的癢,哪個難受勁……哎呀,就好像……就好像……唉,沒法說,說法說呀……”

圍在四周的官員中,有一位四十餘歲的人,忍不住顫抖着聲音脫口而出:“就好像有妖邪驅使千蟲萬蟻上身叮咬,驅不走,趕不掉,殺不死,癢得入心入骨,求生不得欲死無門。我十餘年前見過我的親叔叔也是得了這種病,他是個性子暴烈之人,一時癢得受不了,性起之下用斧頭把一隻手剁掉……”

“嘶!”幾乎所有聽到這話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啊!把自己的手都狠得下心來剁掉?”有人驚呼出聲。

廳內靜靜地過了良久,人們的呼吸聲越發顯得粗重。

孫夢觀點頭同意:“說得不錯,只有將手砍下才能止癢。若是我有令叔般的勇氣,也會使出此等手段的。後來怎樣,可是將手砍掉就好掉,不癢了麼?”

那官人嘆道:“唉,哪有這般容易吶……”

田嘉川驚問:“把手都已經砍掉了,還止不住癢。難道說,這癢傳染到令叔的身上了不成?”

說話的官員臉上呈現出痛苦的神色,不快不慢地說:“我叔叔將手剁掉之時,痛暈了過去,家裡的人都忙着爲他裹傷醫治,他睡了一天一夜還沒醒過來,也不見他在睡夢中有以前般抓癢的動作。家裡人心想,這下該沒事了罷,稍放下了心。那知道大家才一轉身走出叔叔的房間不久,我叔叔……我叔叔……”

這位官員抖動着嘴脣一時說不出話,臉上滿是驚怖,站在人叢外的林強雲看他這個樣子,快步走到他身邊,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喝道:“靜下心神,在我這裡沒有什麼東西能傷害到任何人。你慢慢說。”

那位官員感激地衝林強雲點頭道謝,努力平靜心裡的波瀾,深吸了口氣說:“據事後問當時在房間內守着的小丫頭,她說,我叔叔突然間從牀上跳起身,怪聲大叫:‘你們這些妖怪,乾脆殺了我好了。要癢死我,卻是休想,我就不會自己去尋個痛快的了斷!’就這樣,等我們被小丫頭叫來,找到叔叔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後,遠遠地看到他剛剛從小橋上,頭朝下插入花園內的淺荷池裡,溺斃於淤泥之中。拉起他的屍身後,我家的人才發現,他餘下的那隻右手被他自己在在磚石上磨得血肉模糊,有好幾處都露出了白森森的手骨。”

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手砍掉,那還是一時之勇,一下就可完事,許多人自問可以辦得到。可是,若要他們連續兩個時辰把自己的手在磚石上磨,而且磨得血肉模糊露出手骨,這裡的人誰也無法辦到。

衆人聽得渾身冒起雞皮疙瘩,都覺得豎起的寒毛要把身上的衣服撐起,涼叟叟的風似乎直吹到裸露的肌膚上。

好一會,孫夢觀語氣沉重地說:“唉!你叔叔運氣不好,才落得如此的下場。”他話鋒一轉,聲音裡透出無比喜悅:“本官來到這泉州做了一任州官,還以爲自此要受這癢病的折磨,此後將會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卻不料在臨離開之際,上天垂顧本官在任上沒做出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把好運氣降於我的身上,此後再不用受這奇癢的煎熬了。”

那官員問道:“這卻是爲何?”

孫夢觀:“本官已經找到可治此病之藥了,你們說運氣是好還是不好呢。”

翁甫奇道:“孫大人是在何時、何地找到藥的,那是什麼樣的藥啊?”

孫夢觀得意地說:“地方就在這間林公子的客廳內,時間也就是剛纔林公子把‘養顏雪花膏’交給我們之後,至於藥麼……”

孫夢觀笑容滿面地拖長了聲音,沒有把話一下子爽快的說出來。

逗得周圍的官員們伸長了脖子,性急的還不顧上下之分,張口埋怨:“孫大人,求您別再賣關子,快些說出來吧。”

“就是這‘養顏雪花膏’!”孫夢觀大聲把話喊出。

“哦……”幾乎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似乎這個答案早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樣子。

沈念宗在一邊聽那官員說得毛骨悚然,感到再這樣說下去對自己開店十分不吉利。現在看到事情從不利的一面急轉直下,向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翻轉過來了,連忙招呼大家說:“各位大人,請回座飲酒吃菜。剛纔孫大人不是說了嗎,‘養顏雪花膏’能夠治他所得的癢病,這也可以證明‘養顏雪花膏’對肌膚確有大用。”

孫夢觀爲了證明自己的話不錯,把剛纔說話的那位官員招到面前,伸出雙手問他:“你仔細看看我這雙手,是否與你叔父的症狀一樣。”

那官員極認真地看了一回,擡起頭對廳裡的人們大聲說:“孫大人的手確實是與家叔的手一般無二,只不過不似家叔般的抓騷得那麼皮破血流罷了。”

孫夢觀對坐回原位的林強雲,以商量的口氣問:“林公子,你的胭脂水粉店什麼時候開張啊,這‘養顏雪花膏’,的價錢又是若干呢?”

林強雲並不笨,聞聲而知其意,心想,這時可不能把話說得太滿,一定要先留個臺階等一下好下臺,連忙拱手說道:“好教孫大人見笑,原本胭脂花粉店是準備和這間瓷器店一起開張的,可惜前些時日煉製的‘養顏雪花膏’太少了,只煉出一斤來。所以麼,只能等製得多些以後才能開胭脂店了。至於價錢,以後在店裡賣的是用可盛三兩的瓷盒,每盒售價爲一百五十貫。”

孫夢觀一聽說林強雲製出有一斤“養顏雪花膏”,心中大喜過望,“你看,本官過些天就要去江南東路的寧國府上任視事,但這‘養顏雪花膏’對我這手的癢病又大有效用,能不能……”

林強雲這時真怕這位即將走路的前任州官打自己的什麼主意,連連向坐在一邊的沈念宗使眼色,想要他給自己出個主意。最少也說上幾句話,讓自己有個緩衝的時間,考慮如何應答孫夢觀提出的問題。

可沈念宗卻視若無睹,明明看到林強雲對他擠眉弄眼的,還是轉過頭去與身邊的其他人說話,全當沒看到,恨得林強雲牙癢癢的。

孫夢觀吞了下口水,一臉期望的說:“林公子能不能按市價先賣幾盒給本官,以便帶去治病使用?”

林強雲聽完孫夢觀的話,方明白這位州官是想買雪花膏,而不是像別人所說的那樣,擺出一副冷麪孔來強索硬要。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立即便笑着說:“孫大人言重了,本來孫大人需要的‘養顏雪花膏’,不消大人開口便應該奉上。只是……“

話還沒有說完,孫夢觀怕林強雲一口回絕自己,趕緊搶着說道:“咳,本官也知道這個要求,實在是……實在是……有些難爲林公子了。不如這樣,若是公子一時沒有這麼多,就是先賣一盒與本官也成呀,本官會叫家裡的僕人待在泉州等候,林公子煉出有多些時,再向公子購買如何?”

林強雲心裡暗想:“這孫夢觀這樣急切地想要雪花膏,說不定真能治療他的癢病。爲了保險起見,還是讓他自己在泉州多等幾天,看看每天塗些雪花膏後他的病有沒有好轉。確實有好轉了,才能把雪花膏賣給他。不然的話,萬一出了什麼事,不但砸了自己的招牌,說不定還會招來什麼橫禍呢。”

打定主意後,林強雲對靜等自己回答的孫夢觀說:“孫大人,你剛纔說這癢病已經有好幾年了。依在下看來,孫大人最好在泉州多等些時日,最多也就十天吧。讓在下看看能不能想辦法爲孫大人盡些力。”

孫夢觀對於林強雲的各種傳聞聽得太多了,也知道他是天師道的傳人。心知他必定有些什麼能治好自己癢病的靈丹妙藥,又或是用道法仙術爲自己治病,纔會如此勸說自己,這個機會可是萬萬不能錯過。當下連想都不想,立即就答應:“好,林老弟既然叫本官待十天,本官就在此泉州城多住半個月。呵呵,多住半月。”

林強雲向在座的各位官員告了個罪,走到廳外向四兒問清帶來的雪花膏還有六十餘盒,立即叫四兒把剩下的雪花膏全拿進廳中,再每人送了一盒。

各人拿到了所想要的東西,酒席也吃得差不多了,便紛紛告辭離去。

林強雲悄悄把孫夢觀和翁甫、田嘉川三人叫住,請回到廳內坐下。

三位地方官笑逐顏開地拿着已經用紙包好的五盒“養顏雪花膏”,孫夢觀還忍不住拆開紙包再看了一次,見自己的紙包內確實是和摸到的一樣有五個小瓷盒,生怕另兩位的數量沒自己的多,馬上再把紙包上,以免他們的“養顏雪花膏”真沒有自己這般多時,以後會給主家招來麻煩。

林強雲沒有繞彎,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孫大人,剛纔您說這十多年來,海面上盜賊橫行,本州每年入港的海舶在十艘以下?”

“正是。”孫夢觀正色說:“本官寶慶三年(1227年)剛接任時,就是這般景況,直到如今也還是同樣,一點變化也沒有。”

林強雲:“那麼,孫大人可否清楚,我朝其他幾處市舶司所屬管地,是否如同泉州一樣呢?”

孫夢觀想了一想,然後纔回答道:“本朝共設了五處市舶司,除臨安之外,據本官嚮明州、溫州、廣州等地來的商販詢問得知,不但本州如此,其他數處也是相同的情況,只不過比本州略好些而已。就說廣州吧,前些時聽人說起過,去年到港的海舶也僅有二十餘艘,不足前年的六成。”

林強雲考慮了許久,纔對三人說道:“不瞞三位大人,在下原是準備購買海舶赴海外貿易的。因此,想請教三位大人,若是我能保得住船舶不受海盜搶劫,能否賺到錢呢?”

“啊!”三位地方官同聲驚呼。

孫夢觀驚喜地問道:“林公子有辦法能保住出海貿易的海舶?”

高興之後,孫夢觀神情又顯得黯然,大嘆自己的時運不濟,暗中嘆道:“運氣啊,怎麼會來到身邊恍如過隙白駒,就又遠離自己而去呢。要是早兩年遇上這位貴人該有多好吶。”

“那是當然。”林強雲肯定的說:“不僅能保住出海貿易的船舶,那些海盜若是膽敢來太歲頭上動土的話,我還可以叫他們有來無回。”

林強雲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是十分有自信的,來到泉州僅短短的十多天時間裡,他已經從招收來的火長、舵頭口中打聽到,出海做生意的利潤十分豐厚,心裡也非常向往能在大海遨遊。他很清楚這時橫行於海上的海盜,除了有些少量的弓箭外,他們要搶劫商船的錢貨,只有接舷翻越到商船上才行得通。憑自己已經制造出來的“雷火箭”,在船上裝幾具牀弩的話,那些海盜不要說上自己的船了,恐怕連靠近也是千難萬難。即使讓他們靠近了,護衛隊的鋼弩決非吃素的擺設,一輪箭雨就能把敵人全部送下海去餵魚蝦。更何況,沒裝上箭桿的“雷火箭”鏃,還能在近距離時點着火扔到敵船上當成手榴彈用呢。

翁甫和田嘉川聽了林強雲的話也是面現喜色,翁甫心裡不住轉念:“真是太好了,這林飛川真能做成海舶生意的話,很可能會帶着其他的海商到泉州來,到時說不定可以恢復到過去興盛時的繁榮呢。”

林強雲盯着孫夢觀的臉,緩緩問道:“大人,您知泉州兼提舉市舶司三年,可是知道海舶蕃商每到此地,要受到何種待遇嗎?”

不等孫夢觀回答,林強雲就說:“以往每有海舶至此,先將貨物分爲十五份,舶務抽一份直髮上供(國庫),綱首抽一份船腳摩費,本州抽三份低價和買,再由兩廳(指轉運、常平兩司)各抽一份和買。除去這些以外,商旅所剩十不足六,這也太過厲害了。就是千辛萬苦地冒着生命危險走了一趟回來,所得不過收取本錢後的些少薄利而已,如果遇上心狠的役吏,對其抽貴貨而留賤物,則連本錢也可能收不回來。若是行商而無利可圖,何人還會起早?”

田嘉川剛到晉江任上,只知道海商極爲賺錢,每每一趟回來便可賺得數十萬以至百餘萬貫利錢。他並不清楚海商出海做生意回來後,還有市舶司這麼多抽解、和買的底細。這時聽林強雲說出其中的原委,才明白爲何海商到本州如此之少了。

林強雲:“這種情況如不改變,就是沒有海盜搶劫,來此做生意的商船非但不會增多,只會越來越少,就連原本滯留在這裡的蕃商也將離此他去。你們做地方官的不是沒錢收了嗎,那還做官幹什麼,不如回家種田還更好。”

翁甫問道:“林公子若是有什麼好法子,不妨說出來聽聽,只要能夠辦得到的,我們會想法爲公子辦好的。”

林強雲正準備說動這幾位官員,廳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嘻嘻哈哈的嬉笑聲,還有店內夥家的攔阻聲。

不覺大感詫異,怎麼店裡會有這麼多女人,自己明明只帶着張嫂一個人,另外就是徐興霞、應君蕙啊?

在外面送客的沈念宗匆匆走進廳內,向林強雲說:“強雲,這城裡的行院(妓院)及勾欄裡的粉頭,聽得我們的客人說起,這間店裡有‘養顏雪花膏’賣,都約齊了要來買呢,任我和夥家們如何解說,就是不願離去。你看……”

林強雲對翁甫等人告個便,跟隨沈念宗到外面一看,兩個夥家正滿頭大汗地張開雙手竭力想攔住硬要走進院子的一幫女人。這些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挺着高聳的胸脯向兩個夥家迫進。

夥家嘴裡一邊不住說着好話,一邊伸張雙手攔在她們面前,女人們前進一步,他們就退後一步,眼看就要進到院內了。

看到這樣的情況,林強雲覺得好笑,沈念宗則在身邊不滿地埋怨說:“你還笑得出來呀,你如果在店內的話,能攔得住這些女人嗎?”

林強雲問了自己一句:“我能攔得住她們嗎?”

答案很明顯:不能。

林強雲眼珠一轉,立即向兩個夥家叫道:“你們不要攔了,讓這些人進來吧。”

有店主發話,兩個夥家鬆了口氣,連忙閃身側立於牆邊,讓那些女人走入院中。

嘰嘰喳喳的女人們聽到林強雲的聲音,馬上安靜下來,你推我搡地扭扭捏捏緩緩走到林強雲面前丈許遠近,便停下腳步,上上下下看着這位年輕人。

林強雲笑着問道:“請問,你們這麼多人來到小店,不知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幫忙的,但請說出來……”

一個二十七八歲,不施脂粉的女人走前一步,回頭望了趨趔不前的女人們一眼,輕篾地朝她們撇了下嘴角,然後才向林強雲蹲身福了一禮,操着江淮一帶的吳儂軟語說:“這位想來是此店的東主林公子吧,且容妾身解說剛纔爭鬧的緣由。今日我們這些行院、勾欄內討生活的姐妹們,聽得有客人說起公子的店鋪開張大吉,披紅掛綵的十分熱鬧。公子這裡除了大張宴席請客人吃喝之外,還有一種名爲‘養顏雪花膏’的禮物回贈。又說今天公子店中便有這種‘養顏雪花膏’出賣,所以我們這些姐妹纔會到貴店來購買。卻不料,到了店中一問,店裡的夥家卻說只有送的,不肯賣給我等,故而才爭鬧起來。我等只想買些東西,實是並無鬧事之意。”

現在廳內只還剩下幾個小瓷盒的雪花膏,即使想賣給他們也只有幾個人才能買到。想到家裡還有一斤多,算了一下覺得連家裡做好的那些,也還是不夠賣給這些人用的。更何況這客廳裡還有一位離任的知州孫夢觀,在等着自己的雪花膏治病呢。

林強雲和顏悅色地對她們說:“各位大姐,實話對你們說吧,今天我這間開張的是瓷器店,主要是賣瓷器,並沒有其他東西出賣。”

衆女七嘴八舌地叫起來:

“那爲什麼別人會說你這間店裡有‘養顏雪花膏’做回禮,還說有這種膏賣呢?”

“是啊,既然沒有‘養顏雪花膏’賣,就不要拿出來送人麼,害得我們心癢癢的,跑來買時卻又買不到。”

爲難地苦笑了下,林強雲還是和氣地說:“別人說得不錯,也說得大錯。我們這間店確實是有‘養顏雪花膏’作爲回贈的禮物,這是說得不錯的。但卻並沒有‘養顏雪花膏’出賣,所以他們說得大錯了。這樣吧,再過十天,我另一家胭脂水粉店也要開張做生意了,那間店就是專賣胭脂、水粉、‘養顏雪花膏’諸如此類適合各位梳裝打扮物品的,而且還有‘香鹼’等,到時一定請你們這些大姐來店內任意挑選。”

那站在最前的女人問道:“林公子,你十天後開張的胭脂水粉店在哪裡呀,還有‘養顏雪花膏’又是多少價錢才能買到呢?如果你手頭還有的話,能否先讓我們看看,見識一下?”

“這沒問題。”林強雲向身後的四兒作了個手勢,四兒會意地進廳去將最後剩下的三盒雪花膏取來。

林強雲把小瓷盒的蓋子打開,送到那女人的面前,笑道:“請看,這便是‘養顏雪花膏’,你看完了傳給其他人也看看吧。”

每個女人接到小瓷盒的第一句話,基本上都是“好香”兩個字。傳到一個十多二十歲的女子手上時,她送到鼻端一聞,臉上立即便有了喜色,脫口叫道:“龍涎香!”

所有在行院的女人都知道,龍涎香正是這時候最好的摧情香料,凡是行院內的紅牌姑娘幾乎都或多或少的點燃過這種香。

見所有人都看完後,林強雲咳嗽了兩下,把女人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提高聲音說:“衆位大姐聽好了,十天後開張的胭脂水粉店,就在城內南門大街蕃珠巷口。這種‘養顏雪花膏’用大瓷盒裝三兩,每盒的價錢是‘會子’一百五十貫錢。因爲這‘養顏雪花膏’十分難煉製,所以每天只有五十盒,賣完爲止。”

這些女人一聽每天只有五十盒出賣,一下子便又吵了起來,先前開口說話的那女人想必是這些人中領頭的,轉過身叫道:“大家不要吵了,沒聽林公子說過,這‘養顏雪花膏’極難煉製,平均一天有五十盒做出來就算是多的了。何況,這東西要賣一百五十貫錢一盒,這麼貴的東西總得要試過才能放心花錢買吧。你們這樣吵吵鬧鬧的有什麼用,等把事情問明白了再回去準備錢鈔也不遲。”

這女人回身對林強雲說:“林公子,妾身姓路,人稱路三娘子,在‘蕃市瓦子’的‘路三娘子勾欄’中說‘銀字兒’(主要講靈怪、傳奇、公案、武俠等故事的俗稱‘銀字兒’)。請教,你煉製的‘養顏雪花膏’真有別人傳說的那樣,既可以保養年輕女人嬌豔的容貌,又能使起皺的皮膚伸展回覆成原來般的光滑嗎?”

林強雲心想:“這女人不愧是說書講古的,不但口舌伶俐便捷,還頗有些見識,不似其他的愚蠢女人般,妄圖抹一點雪花膏,就以爲用上了仙丹,可以使人返老還童。”

朝這女人微微一笑,嘴裡回答說:“路大姐問得好,每天常用‘養顏雪花膏’,確實是能夠起到保護皮膚的作用,也能讓一些有脫皮症狀的人減輕、好轉,更可以滋潤皮膚使人們的手腳和臉面不至於在風霜中開裂。至於說到使起皺的皮膚變爲光滑,我只能說可以有好轉,好到什麼程度卻不知道。但決不可能讓老婦人的雞皮鶴髮,在用了‘養顏雪花膏’後變成年輕美貌的青春少婦。這點大家一定要弄明白了。”

林強雲少年心性,又天生豁達樂觀,一面說着話,做出老態龍鍾拄拐行走的樣子,說到“青春少婦”時又扭動屁股如女人狀。他說的話和動作滑稽之至,逗得幾十個女人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林強雲加重語氣,提高聲音說:“但是,在‘養顏雪花膏’用於保養肌膚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塗抹之前必須先用溫水洗淨需要塗‘養顏雪花膏’的部位,用布帕輕拍洗過的地方,不可將水擦乾,覺得皮膚還潤溼時就要抹上‘養顏雪花膏’。這樣使用效果最好,最能發揮其功效。路大姐可將剛纔給你們的‘養顏雪花膏’抹一點到手上,當面看看它的效果如何,也省去我一番講解的口舌。”

“真的讓我用這‘養顏雪花膏’塗些在手上試試?”路大姐懷疑地問:“你是做生意的買賣人,用掉一點要花去好多錢呢,你捨得這麼多錢嗎?別要等我抹上後你又來向我討要用掉的錢吧?”

林強雲收起嬉笑之容,臉色一正說:“路大姐小看林某人了,我雖說不上是什麼大富,一點小錢還是有的,若是這區區一二貫錢能讓我心痛,還能做大我的生意嗎?請放心大膽地用就是。”

路三娘子不再多說,回身走到後面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身邊,把她的手拉起來讓衆人都能看清楚那隻手上的樣子,伸出食指勾出一點雪花膏往女孩手上抹去。嘴裡說的話讓人聽了覺得好笑又好氣:“便宜你這小蹄子,這麼貴的物事倒讓你拔了頭籌,再過兩年可以接客時,記得請林公子來爲你開苞,以答謝他的‘養顏雪花膏’。”

七八個女人“咯咯”嬌笑着圍上去,邊察看邊打趣道:

“路三娘子,林公子有了‘養顏雪花膏’這種寶貝,要什麼樣的女人會沒有,他看得上這麼醜的小丫頭?”

“是啊,三娘子看着好的話,不如以身相許就是,做林公子的妾侍,怎麼也比拋頭露面在勾欄裡講‘銀字兒’好得多吧。”

路三娘並不示弱,隨口回擊道:“你們行院的姑娘們是不是也動心了,不如我去跟林公子爲你們說合,到各家行院去時姑娘們可以代他度支纏頭錢,大家說可好?”

這些話說得林強雲變成個大紅臉,走開不好,站在原地又覺得尷尬。

說笑間,只見小女孩本來粗糙開裂,並有許多血絲滲出的手背,塗上雪花膏後,看得出很快就溼潤光滑了不少,時間稍長些後,連微滲的血絲也不見再有滲出了。

“真好!”小女孩除了說出這兩個字外,想不出用什麼話來表達自己的喜悅,她再次歡叫:“真好啊!”

路三娘把女孩的雙手全塗上雪花膏,邊上看到的女人們射出羨慕的眼光,不知是誰氣急敗壞地喊了聲:“哎呀,用在這小賤人的手上,太可惜啦。”

一個女人劈手奪過路三娘拿着的小瓷盒,手指一挖,幾乎把小瓷盒給掏空,將指上的一大球雪花膏往手背上糊去,叫道:“不如讓我來試試,也比用在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頭手上好。”

另外幾個女人不甘示弱,擁上前爭搶那隻小小的瓷盒。

林強雲對在廳門邊探頭探腦的山都攤開雙手,無奈地聳聳肩苦笑。

山都也向林強雲攤開手,誇張地聳着肩,做鬼臉。

應君蕙走到林強雲身邊,看着山都的樣子“噗”一聲笑出來,輕柔地小聲說:“這裡交給我來處理,大哥還是回到廳內陪幾位大人說話吧。”

林強雲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也跟着鳳兒叫自己“大哥”,不過他覺得這樣很好,顯得親切,沒有生疏的感覺。

三位官員笑眯眯地看着林強雲,那田嘉川一隻手還按在肚子上,強忍住不肯笑出聲。

孫夢觀笑着說:“飛川老弟,想不到你還會……哈哈……還會做……戲……哈……”

一下子忍不住,孫夢觀話說到一半就笑出了聲,引得田嘉川和翁甫也放聲大笑。

林強雲這才明白,自己剛纔在廳門前學女人的樣子被他們看在眼裡。心道:“哎喲,他們三人真能忍,到現在才笑出聲來。若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忍到現在,早笑得肚子痛了。”

待三人笑聲停了,林強雲才繼續剛纔的話題,對翁甫說:“翁大人,國課那是任何人也不能少的,我們就不去說他了。泉州、兩悴廳、綱首的和買、船腳摩費實在高到無人能承受的地步,若能將三項全都按一二成,最多三成來計算,則這生意將會有利可圖。”

孫夢觀想了一下說:“我們州衙的和買少些不成問題,但兩悴廳和綱首那兒可能不大說得通。”

“這就要幾位大人去說通了。”林強雲道:“若是能把這幾項降到一成,我就可以在利錢中拿出幾成,讓幾位分給各相關的衙門,不讓他們沒錢吃飯。”

林強雲稍放低聲音:“若能做得成生意的話,此後你們如果認爲合算,也可以一起來做這門生意,賺到利錢後按入股出錢的多少分紅。”

出錢、入股、做生意、分紅,這幾個從林強雲口中輕輕吐出的詞語,聽在三位地方官的耳中,如同驚雷般的巨響,震得他們搖搖晃晃坐不穩當。

田嘉川傻乎乎地問道:“我們出了錢入股就可以賺到利錢,不要做其他的什麼事嗎?”

林強雲:“正是,所有的事情都由林飛川一手包辦,幾位只要坐在家裡等着,賺到錢自然會送到府上交給你們。”

孫夢觀也問:“萬一沒錢賺,或是賠本了怎麼辦?”

“孫大人忘了林某人是開雙木鏢局的,”林強雲笑着說:“即使沒錢賺,本錢是保證還在的,就是做生意的本錢沒了,也將由雙木鏢局包賠給你們。”

翁甫心道:“如果真像他說的一樣,自己不妨也入他一股,從中分到一杯羹來。說不定與他合夥除了能賺回本錢外,還可以得到不少利錢呢。”

嘴裡說道:“這樣……好,本官會想辦法去和轉運、常平司的人說說,如果能講得通的話,林公子先做做看。真能賺到錢時,我也出些錢入你的股,賺些微利也好彌補些其他方面的折損。”

孫夢觀聽得心動不已,暗道:“自己在這泉州任上雖說沒撈到什麼好處,總算也有數十萬貫錢在身邊。若是真能賺到錢的話,倒也不妨拿出幾萬貫試試看,總比把錢留在身上漸用漸少的好。”

孫夢觀想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道:“林公子,要出海做生意,別的不說他了,最起碼你得有海舶吧。現在你只有這一間瓷器店,那海舶在哪裡呢,難不成你的人貨會自己從海上飄着走去麼?”

“這點大人不用擔心,我已經有了二條五千斛的半新海船,還有一條八千斛的新船,正與船主商談轉手的事,一旦價錢談妥,我就有三條海舶,還不夠做幾回生意嗎。”

至此,他們三個再無任何懷疑,心中各自盤算如何去說動另兩個衙門的轉運使和提舉常平司主官,能讓林強雲做起海上貿易的生意,好從中分得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