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十二章

在弓弦的“嗡嗡”聲和和箭矢離弦的“咻咻”聲中,這些賊人相續栽倒在地,他們中最遠的衝出十步,有一個腳還沒動呢,就被幾支箭釘在身上,再也邁不動腳步了。

院子裡火光亮起的前片刻,樑東已經爬上了隔牆,正往另一邊緩緩滑下。他不敢太快,怕會發出稍大的聲息驚動別人,引來殺身之禍。剛纔他一聞到血腥味,就知道情況不妙,立即就決定馬上離開這個宅院,逃命要緊。

從山東的紅襖軍到現在依令投入蒲開宗家裡爲奴,這十餘年中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是能夠隨時見機先別人一步逃命。他對逃生說得上是很有心得,經驗極爲豐富。

火把的亮光一起,他就知道還留在原地的那些人完了,奮餘力撐起身探頭看清院內的情景後,心裡暗自慶幸:“我的媽呀,這麼多弩箭攢射之下,能逃得性命的可以稱得上是神仙了,最少也得修煉成地行仙的境界才成。”

那聲“射”字入耳,他嚇得一哆嗦,扒在牆上的手再用不上力,從牆上掉下。身體還沒觸及地面,後腦上受到一下撞擊,以後發生什麼事他便沒法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樑東感覺到後腦勺上隱隱作痛,想伸手去摸摸爲什麼,卻發現手腳都動彈不得。扭動了一下身體,這才知道手腳都被繩索綁緊,一驚之下立即驚恐地叫道:“這是什麼地方,誰把我綁在這裡?”

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過了好久,四周還是沒一點動靜,也沒一點聲音。這會,樑東總算想起來了,自己跟着老道來林飛川這裡奪取鋼弩,自己逃到牆的另一邊後……

外面有光線漸漸移近,窗縫中透入的光線讓他可以看清自己的處境,原來是被關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內。

門開處,人影閃動間一條小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屋內,來不及看清是什麼人。閉了下眼皮,再次張開眼時一張醜怪的小臉相差寸許便貼到自己的面上。這張臉的主人得意地微笑着,開口呲着森利的白牙,盯住自己的臉不住打量。似乎在考慮往哪裡下嘴一樣,又好像要將自己的肉一點、一點地慢慢品償呢,還是大口些快點把自己吃下填飽肚子。“山魅”這個名詞跳入腦海,“媽呀!他是來吃我的。”

“不關我的事,是老道他們硬逼我來的搶鋼弩的。”渾身發冷的感覺又來了,樑東閉上眼睛不敢再看,既怕聲音大了會惹怒“山魅”,又怕聲音小了“山魅”聽不見。他結結巴巴地小聲哭叫:“我招供……啊,請不要吃……我……”

過了許久還是無聲無息,沒人理他,只聽到一聲火把爆出火星的微響,樑東奇怪的把右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眼前長着一張醜臉的“山魅”已經不見了。老天爺保佑,“山魅”總算走了,大概是剛纔吃過其他人,肚子還不餓吧,希望自己是被他看不上眼的最後一個食物。可一想到來的六個人中,自己在蒲開宗家裡時間最長,最得蒲家父子信任,待遇也最好,身上白白胖胖的也比別人更顯得細白肥嫩,一顆心立即又懸殊了起來。暗恨自己平時太好吃、太會保養了,現在卻因爲這個原因要先別人一步去陰曹地府,實在是不甘心啊。

門外有好幾個火把,一條看不清臉面的粗壯身影靠着門框,雙手環抱在胸前不言不動。

樑東的心又懸了起來,門邊的人應該比“山魅”更可怕,不知道會如何來對付自己,他絕望地停止扭動掙扎,嘶聲說道:“有什麼要問的快點問吧,只求能給我一個痛快,不要折磨小人。”

“招出你們是受何人指使,蒲開宗父子是否有參與其中。”門邊的人開口說。

粗豪洪亮的聲音讓樑東心裡一跳,他從聲音中知道這人是誰了——林強雲稱其爲叔的鏢隊陳指揮。

從他的嘴裡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陳歸永叫人將他押出來,樑東躺在地上不肯起來,哭叫着掙扎道:“饒命……求求你啊……陳指揮,把我當個臭屁,哦,陳大人的是香屁,給放了吧,饒命啊……我不配做你的屁,那就把我當成一條會幹活的狗,留我一條狗命給你們幹活……只要一點剩飯剩菜夠活命就行,不,不……求你……求求你們……各位,各位好漢爺快請幫我說幾句好話呀……”

涕淚交流的樑東被架到隔壁的房間,從模糊的淚眼中好不容易看清,羊兄和其他五個先行潛入的人全在這裡,稍稍鬆了口氣不再哭鬧。

屋內一燈如豆,外面的火把一撤走,就一下又陷入黑暗中,好久都不能看清屋內的人、物。

不久精疲力歇的樑東心神慢慢鬆懈,認命了,任由老天爺安排吧,迷糊中慢慢睡去。

……

紹定二年仲春二月十八日,晴,天上沒有一點雲,也沒有半絲風,再有四五天就是清明節了,天氣還是好得出奇。

今天,按本朝欽天監去年頒佈印製的皇曆上說,本日忌祭祀、伐木、乘船、畋獵,宜納財、開倉、交易、上樑,正是個開張做生意賺錢的大好吉日。

晉江碼頭四區附近的一家瓷器店關門半年多後,今天一大早就有許多人在忙碌,掛喜幛、燈籠,安置店門前的招牌匾閣,樹竿子彩旗。更有人小心地掛起近年方興盛起來代替爆竹的炮仗,持着點燃了的棒香守候在邊上,準備大利東南的巳時二刻一到,就點上火令其燃放,以此來招引人客圍觀,使得馬上又要重新開張的店鋪更多些人氣。

店內進的廂房中,有一個人坐在小几的木製沙漏前專門守,目不轉睛地盯着底下有木塊承託在水上的刻度杆子,每過一刻時辰就擡起頭大聲傳呼:“現在是某時某刻,距吉時還有某時某刻。”

這叫聲由專門傳話的人逐個傳到店外,人人都不敢稍有耽擱,以免壞了主家趁時開張的大好彩頭。

店外的街上,許多人也都早早就提着賀禮,或拿着禮單,站在街邊一面等候一面閒談,準備先聽聽據說會發一連串大響的炮仗聲,看看人們傳得沸沸揚揚的炮仗到底是否與爆竹般能嚇走喚做“年”的惡物,然後纔是這次到此的目的,一起進入這家店鋪相賀開張之喜。

這間瓷器店可不同一般商家開的瓷器店,聽說店主人是林強雲。什麼,你們竟然不知道林強雲是什麼人?唉,真是有夠孤陋寡聞的。那麼,飛川大俠總該知道吧,就是會使“誅心雷”的那位,就是得到天師道前輩仙長垂青,習得道門中無上妙法的那位啊。這下明白店主人是誰了吧?

他們這些人中,有十來個是吃白食的路伎混子,成天無所事事,專一到處打聽城內外何家有婚慶喜事或是有死人喪事,再或者是驅邪趕鬼唸經打醮做法事的。若當時口袋裡還有一文二文錢時,便買上一兩個小果子,加些石頭磚塊。若是身上沒得一文錢時,也就乾脆只放上塊碎磚或放個石頭,嬉皮笑臉的向某位店家討幾張紙,躲在暗用草繩兒打扎包好,喜事就在包上貼張小紅紙條,喪事則貼張白紙。先忍着難耐的飢火餓上一天半日,空出肚子好裝下此後幾天的存糧,這才提着這看來頗大的禮包上主人家去,開席之時不管食物的好賴,放開肚皮吃得腸滿肚圓;食畢離開時說盡吉言好話,以期得到主家歡心,討得幾文——運氣好時,主家又是大方的——或是數十文錢回家度日。既便沒得一文賞錢,自己也能落個滿腸的酒食飽飯。

另有大部分人之所以到此,則是衝着這間店主飛川大俠林強雲的回禮來的。

不知是誰,在這段時間裡傳出了這麼一個消息:飛川大俠不但會使道家秘術“誅心雷”,用之以降妖伏魔,還能依仙家秘方製出一種能保養顏面肌膚的仙膏,不論是男女老少、人主臣下或是聖賢不肖,每日塗抹一點在臉上,就能保持一整天都容光煥發的氣色。這種仙膏特別對女人更爲有效,不但可保養年輕女人的嬌豔姿容,使其長盛不衰,還有其他的無上妙用。至於有些什麼其他妙用,則是誰也說不上來,只能靠大家自己去猜測了。

這仙膏麼,可是林飛川用其師傅——天師道的無名仙長——所傳授的無上仙家妙法,採集數百種天材地寶珍貴藥材,經過九九八十一天時間煉製而成的吶。這種仙膏,它的名稱叫做“養顏雪花膏”。嘖嘖,聽聽,這名字起得多好:“養顏雪花膏”噯,光聽這名字就知道決非凡品!

最主要的是傳言中還說,林飛川在瓷器店開張的這一天,準備送出九十九份可供一人三日用的“養顏雪花膏”,以答謝前來賀喜的人們。

能不能得到“養顏雪花膏”倒還在其次,就是去見識一下這種奇妙的東西開開眼界也就不枉此生了。當然羅,若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那飛川大俠一時看走了眼,送給自己一份“養顏雪花膏”,那就最好不過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最慢,人們好不容易總算等到震耳的炮仗和鼓樂聲響起,待到鋪子中夥家開始接待人客了,便施施然地魚貫而入這家新開張的“雙木瓷器店”。

林強雲今天一吃完早餐就忙着和應君蕙、徐興霞兩位姑娘一起,圍坐在鋪於地面的一張細緻光滑的竹蓆上,小心地用小竹片把制好的雪花膏裝入昨日才運回來的、指頭般大的圓形瓷盒裡。這些白瓷小盒還真是小得可愛,只有六分大四分高,除掉蓋子佔去半,裡面最多也就能裝入一點點——頂多也就半錢吧——雪花膏,夠一個人抹到臉上塗個兩三次,如果有人臉大些、手重點的話,恐怕一次抹完也就沒有了。

這方法是應君蕙想出來的,那天她一聽說要開店的事情後,馬上就想到,假如趁此機會把雪花膏借瓷器店開張的時候,作爲答謝的回禮送出一些,讓有家室的人帶回去給女人們一用,那肯定能把雪花膏的名聲打出去。等以後再開胭脂水粉店的時候,就會事半功倍。

應君蕙還提到,去瓷窯定做一些極小的盒子用來裝雪花膏,那就是既好看又能省下不少物料,作爲禮物也有面子。而且這雪花膏的名字也改動一下,應該稱其爲“養顏雪花膏”。

這個建議林強雲大爲欣賞,所以立即讓孫老頭去瓷窯進貨,並定做了上千只這樣的小瓷盒子。

沈念宗聽了這個主意後,覺得這樣做還不夠,便又專門花錢請了十多個閒人,讓他們去酒樓茶肆、瓦舍勾欄,特別是酒庫行院放出風聲,因而才造成這麼好的形勢。

看看裝好了大約有二百來個瓷盒,林強雲停下手不裝了,苦着臉說:“差不多了吧,已經有二百來盒哩。哇!這樣小的盒子,也能裝掉這麼多雪花膏。哎喲,這下虧大了啦,再裝下去我就要本錢消散羅。”

徐興霞撇撇嘴,臉露不屑的神色:“看你有多小器,這一大鉢少說也有兩斤,裝掉的最多也就用去幾兩,連半斤也不到呢,肉痛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應君蕙笑着對她說:“師姑,林公子是在說笑呢,你也當真了。你想啊,他送給我們每人即是兩大杯雪花膏和四塊香鹼也沒說什麼,這一點裝入盒子的雪花膏還沒送給我們的多呢,他會心痛?再有,他花了多少錢來收養那些孤兒,聽說僅交到你哥哥手上的就達一萬多貫。這樣的人怎麼會小器呢?”

徐興霞笑道:“師侄倒會幫他,什麼事都爲他辯解說好話。不過,你說得倒也不錯,這人並不小器。那他幹嘛要裝成一副小器的模樣,讓人覺得他滿身銅臭的,叫人看了噁心。我就是看不得他這樣子,才氣不過說他的”

應君蕙不置可否地對徐興霞笑笑,低下頭把裝好雪花膏的瓷盒收攏,整齊地擺放到一個預備好的空箱子裡。

林強雲被徐興霞說得不尷不尬,在女孩子面前又不便太過沒有男子漢的風度,只好訕訕地辯解道:“玩笑的話嗎,何必那麼認真呢。不過,說實在的,這雪花膏要花費好多時間和精力才做得出來的耶。你們知道嗎,僅就這麼一小盒子的雪花膏,起碼也能賣幾貫錢。就算兩貫好了,兩貫錢可以買四鬥多五斗的上好白米,一個人能吃上半個多月。這二百來盒的雪花膏能養活多少人呀,你們算過沒有?”

“啊!”徐興霞吃驚地叫道:“就這麼一點,每盒還不到半錢重的雪花膏,竟然能值兩貫錢?那麼,你送給我們兩杯,每杯少說也有三兩罷,能值……能值一百二十貫,兩杯豈不是二百四十貫錢了?”

山都聽到徐興霞突如其來的驚叫聲,從屋角一蹦而起,飛快地取下揹着的囊袋,就要取出小鋼弩做好準備。

林強雲看着山都緊張的樣子,“嘶”的笑出聲,說:“看你那緊張的樣,眼都還沒睜開就要拉弓弦。沒事,呆着去吧。”

擦掉眼角的目屎,看清確實沒有什麼危險,山都背上鋼弩偎到林強雲的身邊,自言自語地嘟囔道:“毛事也叫得這麼大聲,有事就要鑽進草窩裡去了,這麼大的人叫得這麼難聽,比鳳兒的叫聲難聽多了。”

林強雲一把拉過山都,把他橫放到大腿上拍了一下,奇怪地問道:“嘿,山都,你什麼時候說話說得這麼順溜了?”

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山都朝林強雲笑了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微笑着嚮應君蕙和徐興霞得意地看了一眼。

牙尖嘴利的徐興霞這下倒被山都說了,一愣之下細細一想,剛纔自己叫得確實有點大驚小怪的樣子,怪不得連山都也能用她來說嘴。不甘示弱的待要出言辯駁,卻是想不出能說些什麼話來與山都鬥嘴,一時間竟漲紅了一張俏臉,呆呆的望着山都無話可說。

山都不知道自己無心中所說的幾句話,刺傷了這位大小姐的自尊心,把頭靠在林強雲的手臂上,裂開嘴巴向徐興霞友好地露齒一笑。

看到山都的怪模怪樣,應君蕙先就忍不住笑出聲,在她笑聲的感染下,徐興霞也放聲大笑起來。

聞聲走入廳的四兒等大家的笑聲稍歇,大聲說:“公子,我們也好去店裡了吧,遲了怕趕不上那麼熱鬧的場面,鳳小姐又該怪我不盡心呢。”

林強雲把山都放在竹蓆上長身而起,伸展一下胸腹豪聲笑道:“好,我們這就走,到了店裡剛好趕得上開張的吉時。今天,我要讓在這泉州的人見識一下,我們加入了無上妙藥的‘養顏雪花膏’的妙用。”

一行人剛走出大門,林強雲忽然拍了下頭,叫道:“哎呀,差點忘了叫上張嫂。四兒快去把張嫂和丫頭、倔牛兒一起叫來,人多熱鬧些,我們一起去店裡準備開張大吉羅。”

路上,張嫂告訴林強雲,她已經準備好各種用具,只要一有鋪面就可以再開一間製作潔白糖和壽糕、雞蛋餅的店了。

林強雲暗道:“如果再開一間糖果鋪賣白糖、糕餅、再弄出些冰糖來的話,生意肯定會很好,說不定還能賣到外國去呢。看來,現在需要的店面還必須多幾間,而且要位於比較繁華的鬧市區才行。”

他們來到店內的時間正好,剛進入巳時,再有二刻時辰就是店鋪開張的吉時了。

三開間的店外,沿街邊插着數十根三丈高的旗竿,每根旗竿上都掛着三尺大六尺長的各色牙旗,店門上一塊兩尺大五尺長的橫匾用一塊紅布蓋着,不到吉時是不能揭蓋布露臉的,以防會有路過此地的邪神惡煞妄起雜念上門使壞。

孫老頭還央求林強雲畫出些符錄,說是要安放於牌匾後和各個櫃檯、錢箱內以及各處要緊所在。林強雲犟不過他,只好畫了十多張符錄給他去安放。

雖然沈念宗和陳歸永以下的所有人都認爲,只要有林強雲在泉州城一天,那就等於是有了姜太公、石敢當在此的鎮邪法力,任何妖魔鬼怪都無所施其技。

遠遠看去,這店門前怕是有數百人上下,外圍的人三五成羣閒話家長裡短,聲音時高時低。站在內圈的人擁擠在一起,交頭接耳切切私語,還不時爆出陣陣笑聲。一個小孩子頂着個大盤子,盤內盛滿豬肘、醬肺、春餅等熟食遊走於人叢中叫賣。街兩頭還有不少人提着禮包、踱着慢步,緩緩走向店前,不管是熟人還是陌路,幾句寒暄後便很快就融入人羣中,熱切地交談起來,還真是熱鬧得很。

人們看到林強雲從大街北頭走來,有人叫了聲:“看哪,那邊領頭走來的,穿白戰袍罩藍色紅邊背子的就是店主林飛川。”

“嘢,那小後生手上捧着的箱子裡,恐怕就是‘養顏雪花膏’罷,看樣子這一箱可能有十多斤重呢。“

“嗬!此人便是林飛川,走在路上龍行虎步,果然像是神仙中人啊!”

“哎,看長相,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嘛,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啊,”

“噓……小聲些,小心給你來上一記‘誅心雷’,讓你得了失心症找不着回家的路,就是回到家也認不得老婆孩子。”

“‘誅心雷’能讓人認不得人麼,這麼厲害?是得小心些了……”

“啊!這箱子裡飄出的味道真香,肯定是傳說中的‘雪花膏’。嘿,我嗅出來了,是龍涎香,是龍涎香的香味,有一次我去一個蕃商家,他那兒焚的龍涎香就是這味道……”

三間店面確是收拾得五彩繽紛,讓人賞心悅目。林強雲在人們議論聲中,從他們讓開的路中進入店內,裡面已經變了個樣。

店裡擺滿各色瓷器樣品,價錢有貴達兩三千錢一隻的繪花白玉十錦盤,也有兩三文錢一個的賤價粗瓷碗;有大得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土黃滑釉大陶缸,也有薄得幾可透明的繪彩人物花鳥插花瓶,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瓷器,看來不下百多二百種。

除了重新漆過的櫃檯是孫老頭原來所用的以外,其他的貨架、擺貨的木臺階、胡桌胡椅板凳無一不新,連算籌、毛筆、硯臺、墨和賬本等等也全是新置辦的。每件傢什上貼着紅紙條,以示生意將會做得紅紅火火,日進斗金。

店後進的幾間屋子和客廳裡,擺了十來張大圓桌。原來做庫房的幾間屋有兩間成了臨時廚房,陣陣菜香味從裡面飄出,引得山都不住吞嚥口水。

林強雲叫四兒將箱子放在客廳靠山牆的神桌上,向迎來的沈念宗、孫老頭問道:“怎麼樣,今天來的客人很多嗎,怎麼店門外有那麼多人提着禮包,他們也是我們請來的?”

孫老頭笑嘻嘻地說:“有些是用請柬相請而來的客人,大部分卻是衝着東主的‘養顏雪花膏’來的。不過東主不必擔心,來的客人再多也沒關係,最多讓他們吃上一頓酒飯了事,花不了多少錢的。至於東主要送出的回禮‘養顏雪花膏’,則按請柬分給他們即可。”

聽到孫老頭的話,林強雲才鬆了口氣,暗道:“這還差不多,否則沒有幾百份回禮還打發他們不走呢,若是人人都能得到雪花膏的話,那就不值錢了。”

不一會,門外有店夥聲音拉得長長的高叫:“知泉州兼提舉市舶司孫大人、知泉州翁大人到,知晉江縣田大人到……”

沈念宗一聽,連忙扯着林強雲向外走,嘴裡急匆匆地說:“奇怪,我們只請了知縣田大人,怎麼連知州大人也來了。而且還來兩位知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強雲,你別想溜走,你這主家不去迎接客人就顯得太過不敬,知州大人會生氣的。”

前任泉州知州兼提舉市舶使孫夢觀,於上月杪便接到轉任知寧國府(今安徽省宣城)的簽押文書扎子,原本已經向接任的新知州翁甫交接完州事,準備近日乘船赴江南東路上任的。但這兩天他的一個小妾,聽信了街上人“養顏雪花膏”的種種傳言,說什麼也不肯走了。先是軟語相求,見到他猶豫不決地還是要走,便又哭又鬧的攪得沒一刻安生,一定要孫夢觀去找林飛川,不管他用什麼辦法都要弄到些“養顏雪花膏”。

孫夢觀無奈,便在這天強拉着新上任的知州翁甫,一同換上便服,厚着臉皮前來林強雲新開的瓷器店,藉着賀喜之名討要些“養顏雪花膏”,了卻小妾的心願。其實,孫夢觀自己也是很想看看這“養顏雪花膏”,到底是不是如外面所傳的那樣真有保養顏面肌膚的效力。

到達林強雲的瓷器店外不遠,正好遇上晉江知縣也前來賀喜。

孫夢觀和翁甫走入店裡,就看到一個年輕人當先笑眯眯地迎面走來,兩人不由得相對愕然:這人如此年輕,相貌平凡,會是名滿江南西和福建兩路的大俠林飛川嗎?

一陣寒暄互通姓名之後,兩人確信他是林飛川無誤。

讓進幾位當地的父母官到客廳坐下,又有夥家來報,晉江縣的縣丞、主薄、縣尉三位大人來了。

林強雲向三人告個罪,連忙向店外迎去。

翁甫在林強雲去招呼其他客人時,向田知縣說:“田大人,本官剛到任視事,對本地的情況還不清楚,有件事想請貴縣告知。”

田嘉川抱拳應道:“大人垂詢,下官知無不言。”

翁甫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聽說貴縣剛到任時,受了街門中那些役吏不少氣,以致耽誤了許多公事。前些天得了這林飛川派來一些人手相幫,狠狠地整治了這些不服管教的下吏,方得太平。能把此事給本官細說麼?”

“原來翁大人也聽說這件事情了。”田嘉川笑逐顏開地把到任二個多月發生的事,和那天的情況給兩位上官講述了一遍,不無感慨地嘆道:“下官在南劍州劍浦縣任主薄時,也聽說許多地方役吏比主官更厲害,往往有惡吏欺官的傳聞,沒想到來到此地卻讓下官給碰上了這樣的惡吏。再這般下去,任何公事都不能辦的話,下官也只好辭官回鄉去做回以前的田舍郎了。若非飛川老弟派出人手相助,下官這個知縣是沒法做下去的。”

孫夢觀也跟着嘆道:“老弟臺,你卻是運氣好得很,剛到任所就能遇上林飛川這樣的貴人出手相幫。唉,若是此人早個一二年到泉州來就好了,或可請他幫着把橫行海上的那些海盜清除掉,讓蕃商放心大膽地將海舶駛入本州。看來還是本官時運不濟,唉,時運不濟呀!時也,命也,運也……”

翁甫急問:“孫兄,怎麼回事,能把情況說得詳細點嗎?”

孫夢觀正在想着如何向他解說泉州的情況,一時沒答話。翁甫卻以爲孫夢觀已經離職,不願多事向自己說明,心裡暗暗着急:“你倒是好,手一甩走到別處去做太平官,丟下盜賊橫行的破地方給我這不知情的人,敢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話麼?不行,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叫你將情況告訴我,免得將來吃大虧。”

田知縣也緊張地看着孫夢觀,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還沒說出話來,孫夢觀已經開了口:“翁大人,你剛來泉州,也難怪會不知道這裡的情況。這麼說吧,泉州本來應該是個富得流油的上郡。別的不說,光是海商、蕃商的孝敬一年即可將本錢賺回來。其他的和買、綱首上敬,以及諸般各業團頭的例錢等等,多得數也數不過來。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羅。如今的泉州,一年進港的海舶一雙手之數都夠不上,還是小得可憐的千斛以下的小船,也沒什麼真正值錢的貨物。就是把這十數艘海舶上的貨物全都算上,也不過五六百萬貫價值。翁大人請想,這五六百萬貫的錢鈔,最多也就能算出一百多萬貫。這裡面還包括抽解上供、各有司和買、綱首的船腳摩費,到我們的手裡的能得到多少呢。”

翁甫說:“沒有也就沒有罷,我們收的錢少了,也總還可以做個太平官罷。”

孫夢觀喝了口夥家送來的茶,接着說道:“剛上任時我也作如是想,這些倒還罷了,沒有海舶來,我們只是少爲朝庭收取抽解的商稅,也還能安安生生地做我們的官,可事實卻是不然。”

翁甫和田知縣都緊張起來,要知道他們能到這泉州來做一任地方官,可是下了大本錢的。萬一沒弄清楚這裡的狀況,任滿後連本錢也沒收回來的話,那不虧大本了?

他們心裡不住猜測,這位剛離任的孫大人,還會說出什麼他們不清楚的難處,也好讓自己有個心理上的準備呀。目不轉睛地盯着孫夢觀,心急如焚地靜待他說下去。

“你們想必也知道得很清楚,本朝始設一府五州二軍,人稱‘八閩’的福建路,本就是山多地少的地方,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說。”孫夢觀看翁、田兩人點頭贊同,微微頷首道:“能耕可種之田盡歸在福、泉、漳三州和興化軍沿海的平地。按理,這三州一軍的賦稅,收取起來應該很容易是吧。可事情怪就怪在這裡,這三州一軍的逃戶比本路任何一地都要多得多,每年所收的賦稅不足六成。唉……”孫夢觀長聲嘆息。

田嘉川心內着急,若是連正稅都收不足的話,這官還有什麼當頭?他頭上開始有汗珠沁出,慌不迭地問道:“孫大人,這卻是爲何?”

孫夢觀正要說話,林強雲已經陪着晉江縣丞、主薄和縣尉畢應元走進客廳。

三位官面上混的人見了在座有三位上司,免不了又是一番行禮寒暄,孫夢觀的話頭也被岔開,沒再往下說。

吉時一到,店外喧天的鼓樂和炮仗聲響起,潮水般涌入一波提着禮包賀喜的人流,片刻間十幾張桌子就座無虛席。

林強雲、沈念宗陪同前後來到的四十餘位本地的州、縣長官,還有設於此地的轉運、市舶、常平等諸司官員在客廳就席。

酒過數巡,翁甫實在忍不住心裡的疑問,舉杯向身邊的孫夢觀邀飲,喝下酒後便問道:“孫大人,您還是接着剛纔的話頭說下去吧,也好讓小弟心中有個數。”

“啊,翁大人不問起,我到是忘了,”孫夢觀咳嗽一聲以引起別人的注意,環顧桌上的人都看着自己,向林強雲點頭微微一笑,說道:“十多年來,這福建路最多田地的福州、興化軍、泉州和漳州,之所以會出現收取的賦稅不足六成,與田地日益集中於本地豪強大財主之手密切相關。本朝田賦的收取,按例是以九等主戶交納有差,如今許多主戶將田地賣與大戶後,卻還要交納原有的田賦,這些人不逃何待?早年逃戶少時,還可將逃戶的賦稅分攤到其他主戶身上,每戶所攤也不甚多。到得後來,越來越多的逃戶出現,在冊的主戶越來越少,田賦也就越發沉重。田賦越重、逃戶越多,有些主戶甚至棄地逃賦。而那些沒逃的財主大戶又全是官戶、吏戶和在冊田畝不多的主戶,這叫我們如何能收足賦稅呢?”

“另外,不但是本州,全路的各地都是盜賊如毛,這些盜賊令得商旅絕跡,故而能添幫不足的商稅也難收取多少。人說現今的世道小民百姓難求溫飽,我們當官的日子又何嘗好過了。”

孫夢觀把眼光投向林強雲,不無感慨地說:“林公子,你既是有心做大生意,正可趁此時機將當街能盤到的店鋪多買些,一旦海陸兩路盜賊被剿滅,就可賺到大錢。”

林強雲心中一跳,與沈念宗對望一眼,暗想:“這話說得對極了,看來立即可以賺錢的幾間店鋪一定要先開起來,用賺到的錢多買些店面房屋,日後無論是自用還是出租都能賺到錢。”

外面開的流水席已經換過三輪客人,看看時間不早,林強雲把山牆神桌上的箱子搬到地上,取出一個小瓷盒託在掌心,向大家笑道:“各位大人,我這裡有一點小禮物送與大家,你們可以帶回去給女眷試用。”

林強雲打開小瓷盒的蓋子,放到翁甫和孫夢觀間的桌上:“兩位大人請看,這便是小人所製成的‘養顏雪花膏’。”

孫夢觀手快,先一步把小瓷盒拿到手中,湊到鼻端一聞,說道:“好香!”

看翁甫眼巴巴的盯着孫夢觀手上的小瓷盒,林強雲把另一盒送到他的面前。

孫夢觀認真地看了一會,向林強雲問道:“林公子,你這‘養顏雪花膏’做得如此細白,可是加入了一味真珠(珍珠)粉麼,難爲你下這麼大的本錢,把如此多的珍珠粉用來製成膏狀物,怪不得做這‘養顏雪花膏’需要九九八十一天呢。我想也是,把珍珠磨成如此之細的粉末就很難的了,又還要磨這麼多,那就更是難上加難。”

林強雲心裡又是一跳,想道:“對啊,這段時間總是有人問我在這‘雪花膏’里加了多少珍珠粉,我何不真的加些珍珠粉進‘雪花膏’裡去呢。以前好像看到過什麼書上有講,珍珠對保養肌膚有大用,是古代製作高級香粉等東西的一種主要材料。沒錯,以後做的‘雪花膏’,一定要加入珍珠粉去纔算得上真正的值錢貨。”

想到這裡,對孫夢觀微笑道:“被大人看出來了,孫大人真是好眼力。”

沈念宗和四兒兩人,依序爲每位在座的大小官員都奉上一盒。

看到每個人都有了,林強雲這纔好整好以暇地站在廳中大聲說:“各位請靜一靜,在下有話要說。”

嗡嗡的人聲漸漸靜下,林強雲道:“各位大人,這‘養顏雪花膏’專爲保養肌膚而制,特別對女人有大用。不過,各位大人請注意了,用這‘養顏雪花膏’時有一點必須向大家說清楚。那就是在塗抹之前,最好先洗淨需要塗抹的部位,洗完後不可用帕大力搓擦,只需用布帕輕拍洗過之處,然後趁水未乾時將‘養顏雪花膏’均勻地抹上即可。”

下面的桌席有一人高聲問道:“請問林公子,若是有人還要盛裝打扮,塗抹胭脂水粉時卻又如何呢?”

林強雲笑道:“這還不簡單,用完了‘養顏雪花膏’後,再去塗脂抹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