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彈,空氣似乎在一瞬間凝結了一般!剛纔屋裡的談話分量有多重,參與的四位正副宰相心裡最清楚。這個內侍他們都認識,是德壽宮的押班,太上皇跟前的人!他在門口站了多久?他都聽到些什麼?而那位來自德壽宮的押班也跟施了定身法一般,因爲他不知道四位當朝重臣都盯着他作甚?
一陣之後,內侍後退一步,俯首道:“奉太上皇命,請趙相徐相二位到德壽宮。”
四人心裡打起了小鼓,徐良和趙鼎交換了眼色,都不動彈。自從上次事變以後,太上皇就在德壽宮深居簡出,而且大家心知肚明他事實上是被軟禁了。朝臣見太上皇,只能是逢年過節,又或者他的生辰,再不然就是跟皇帝一同過宮探望。除此之外,不能見。現在太上皇在此微妙的時刻召首相次相去德壽宮,難免使人生疑。
“不知太上皇召臣等所爲何事?”徐良問道。
“這小人就不得而知了,兩位相公是由小人陪同前去,還是……”內侍看來也有些慌張,急欲脫身。
趙鼎立即道:“你先去吧,我和徐相隨後就來。”內侍得了這句話,匆匆施一禮,轉身就走。
朱倬回過身來,看着徐良趙鼎道:“怎麼辦?”
徐良一伸手:“別急。”隨即向外喚道“季常,你進來。”
一名在外間辦公的中書佐官聞聲而至,道:“相公有何吩咐?”
“內侍幾時來的?”徐良問道。
“就,剛來不久,朱參政開門之際,他剛好進來,正伸手要敲門,門就開了。”那佐官回答道。
“你確定?”趙鼎沉聲問道。
佐官顯得有些愕然,頻頻點頭道:“下官就在外間坐着,看得一清二楚,絕不會有錯。”
趙鼎還不放心,又問道:“你確定朱參政打開房門時,他剛好走在門口?”那佐官只差沒有賭咒發誓,說對方確實剛到。趙鼎這才稍稍放心,叫兩名參知政事先去,隨即問徐良道:“去還是不去?”
徐良想了想,猜測道:“可能是我們硬闖天子寢宮的事情驚動了他,現在召我們去怕是爲了試探,走一趟吧,趙相以爲?”
趙鼎嗯了一聲:“也行,看看德壽宮到底想要作甚。”兩人議定,便同出中書省,投德壽宮而去。
走在半道上,徐良見禁中大內到處的守衛都加強,心中有些擔憂,停下腳步道:“趙相,我們兩人不能都去了。這樣,你回去,我到德壽宮見太上皇。”
趙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觀沈擇近日行徑有些反常,而他又掌管着內衛禁軍,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首相次相要是讓人一鍋端了,朝臣無首,如之奈何?遂道:“也罷,你去一趟,就說我突然疾發。”徐良應下,獨身一人往德壽宮而去,趙鼎自回中書不提。
德壽宮是太上皇的住所,一切都仿東京龍德宮興建,而東京的龍德宮正是當年趙桓軟禁他老子道君趙佶的地方。徐良到了那處,倒不見任何異樣,甚至連原本該有的守衛也撤除了,看來太上皇也不想讓他有什麼想法。
把門的內侍入宮通報之後,引徐良入內,到宮中正廳上,太上皇已經安坐。雖然說起來是太上皇,但趙桓也不過四十多歲,如果不是患有風疾,簡直可以說是正當壯年。因爲天氣冷的緣故,太上皇穿得很厚,擁着一襲皮袍,幾乎只能看到一顆腦袋。
徐良快步上前,執臣子禮參拜道:“臣徐良,拜見太上皇。”
“徐卿平身,來人,賜座。”趙桓此時看起來倒還算和氣。
徐良謝過之後落座,趙桓又命人奉上熱茶,直到對方喝了幾口,這才道:“皇帝染疾不能視事,朝政上就多虧你和宰執大臣們勉力主持了。”
“此臣已盡之職。”徐良道。
趙桓一動不動,道:“我聽中官說,日前你和趙鼎因爲擔憂天子病情,跟沈擇起了點衝突,有這事吧?”中官者,內侍也,他現在雖然提起這件事情,但聽語氣似乎並沒有問罪之意。
徐良如實道:“確有此事,當時臣和趙相急切了一些,有些失禮唐突。”
“哎,這個可以理解。我之所以讓內侍確保大哥不受打擾,是爲他養病着想。你也知道皇帝的性子,一貫勤奮,若見大臣,必然要關切朝政上的事。”趙桓這似乎是在替自己“解釋”。
“臣明白。”徐良沒有多餘的話。
“好了,我知道你們肯定也心急,今日召你來,就是有一樁極要緊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趙鼎如何不來?”太上皇直到此時才問。
“趙相這些日子操勞過度,舊疾復發,特意讓臣向太上皇告罪。”徐良道。雙方都明白這只是推辭,不過誰也不會去揭破。
果然,太上皇點點頭,繼續道:“我就跟你實說了吧,大哥的病不容樂觀。”
儘管此前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但徐良還是裝出驚詫莫名的模樣,半天說不出話來,許久,才結巴道:“這,風寒怎麼會……”
“唉,皇帝自小體弱,即位以後勤於政事,操勞過度,入冬以後,又數冒大寒,太醫已經束手,只盼着這兩日能有神明庇佑……”趙桓說這話時,臉上確實露出悲慼之色。這一點,不應該懷疑,他和趙諶畢竟是父子,而趙諶還是他的長子,儘管有不愉快的事,但父子天性總是泯滅不了的。
徐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寬慰道:“聖上自有天佑,太上皇不過過於傷心。”
趙桓聞言嘆道:“話是這麼說,但世事無常,誰又能夠預料得到?若是尋常人家,倒還罷了,這帝王之有,個人生死事小,國家前途事大。今天叫你來,一是把這個事情告知你,讓你心裡有個譜;二是……”說到這裡,太上皇有些猶豫,而徐良也默不作聲,安安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二是,倘若,萬一大哥有不測,後頭的事怎麼處理,我想聽聽宰相的意見。”趙桓終於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徐良一時不語,而後沉吟道:“現在聖上雖然還在昏睡之中,但此時說這個,爲時尚早吧?”
趙桓聽出來他話中之意,正色道:“我作父親的,自然希望兒子能夠康復。但他不光是我兒子,更是大宋的皇帝。倘若天不遂人願,國家豈可一日無君?”
徐良無言以駁,遂把問題推回去:“臣乍聞此訊,五內俱焚,一時實無主意,不知太上皇……”
趙桓似乎就在等這句話,聞言道:“我居於德壽宮,每日所作不過養病讀書而已,朝政上並不過問。但事關大宋國柞,不能不管。皇帝若有不測,最讓我憂心的,就是他至今沒有子嗣。倘若因此而生亂,則恐怕北夷輕視朝廷。金國使臣現在就在行在,不是麼?”
“太上皇所憂所言極是。”徐良心裡知道,太上皇既然今天叫他來了,對方心裡恐怕已經有所打算,只消等着,他總會把真心話說出來。
“我看這樣,你回去以後,將此事先告知宰執大臣,讓大家心裡有個準備。若大哥能康復,自然最好。不然,能清醒一陣,親自安排也成。如果實在……那就只有我來出面,與宰執大臣們主持此事了。”趙桓這句話讓徐良有些不好琢磨。
他並沒有明確提出自己要復位,只說是由他和宰執大臣來主持此事。這個“此事”,到底是指“選擇新君”,還是自己“君臨天下”?
若換了旁人,絕計不敢去問,但徐良何等人?更何況,他當初從葛嶺上脫逃,一路跑到淮西征召勤王大軍,愣是把已經復辟的趙桓拉下馬,可以說,他已經把太上皇得罪透了。所以這回,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趙桓再一次上臺。因此直接問道:“恕臣愚鈍,太上皇所言‘主持’,是指?”
太上皇趙桓可能也沒有料到他竟會毫不避諱地挑明問題,一時啞口無言。片刻之後,怒道:“你認爲呢!”
“臣就是不知道,所以請太上皇明示。”徐良俯首道。
“哼!”一聲響亮的怒哼之後,趙桓極爲不悅道“你去罷!”
從太上皇德壽宮回來,徐良馬上召集宰執,將事情挑明,言太上皇有問鼎之意。朝廷,現在就得作準備。宰相是政府首腦,現在皇帝不能視事,一切的權力都在宰相手裡,要作準備,應該是很容易的。但現在有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面前。
當年,朝中如許翰等主戰派大臣曾經勸皇帝趙諶清除朝中太上皇的勢力,因爲他們察覺到這些人有異動。但趙諶沒有下決心,於是時任樞密使的許翰動用手中的權力,把衛戍杭州的部隊統統撤換,這裡面自然包括負責皇宮安全的內衛禁軍。後來,皇帝把內衛禁軍交給他最信任的宦官沈擇來節制。也就是說,現在沈擇有控制皇宮的能力,而中書省,也設在皇宮之內。
觀沈擇近日舉動,頗有向太上皇靠攏的架勢,倘若發生變故。他非但能控制皇宮,還能控制中書以及宰執大臣,這是非常不利的。
徐良利用行在禁軍換防的機會,從兩浙安撫司趙鼎處調了四千兵到杭州,而且把兩浙宣撫判官徐勝暫時抽調回來掌管這支部隊,就紮在杭州城外不遠的地方。這個安排,是宰執大臣們意見一致,並共同參與的,對於由徐勝來掌管這支部隊他們也沒有異議。因爲徐勝是徐良堂兄,這個時候只有他最靠得住。
此外,杭州的城防是由殿前司負責,現在的殿前司都指揮使是上次事變以後新提拔的,沒有問題。對於沈擇,有些難辦。儘管宰相權力很大,一下之下,萬人之上,但宰相負責的是“外朝”,宦官屬於“內廷”,你管不到他頭上去。宰相要撤一個知州知府,乃至宣撫使安撫使都可以,但你撤不了內侍省哪怕一個押班。
而且沈擇隨時都在皇帝寢宮,有什麼“變故”他是最先知道的,佔有先機。宰相們商議之後,認爲宮中也應該有中書的眼線,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中書必須第一時間知道,不然我們忙活一陣,只能是瞎子。
可這外臣不能和中官來往,政事堂四個長官,沒誰跟內侍有交情,根本搭不上線。徐良和趙鼎思之再三,決定去求張皇后。首先,張皇后是後宮之主,沒誰控制得了她,其次,論起來張家跟徐家還有些淵源。徐衛剛嶄露頭角時,張叔夜就極爲賞識他,甚至向朝廷舉薦,並且在後來也提攜幫助不少。
雖說中書忙着佈局,但宰相們還是希望皇帝能夠好轉,這樣可以免去很多麻煩。誠如太上皇所說,現在金國使臣就在杭州城裡,倘若他們一旦得知大宋皇帝殯天,而且沒有子嗣可繼大統,消息傳到金國,會引發什麼事情,誰也無法預料。
臘月十九,天降大雪!一夜之間,把個杭州城堆得雪白一片。下雪雖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在南方,下這麼大的雪確實不多見。而且十九當天,雪一直沒停,到了下午散值時,地上的積雪幾乎跟腳背持平了。
“怎麼樣?聖上病情如何?”徐良剛踏進門檻,大臣們一窩蜂地就上來了。今天這堂裡,就不止正副宰相,還有同知樞密院事,御史中丞等各要害衙門的主官。
徐良將抖了抖身上的雪,鼻頭紅紅,搖頭道:“得不到任何消息。我不可能天天要求探望,宮中那頭也說皇后被太后召到德壽宮去了。”
“這叫什麼事?聖上有疾,大臣居然無從知情!”有朝臣開始發牢騷。
徐良把手伸到爐子上烤着,同僚們的議論他也沒有在意,只入神地想着什麼事情,趙鼎見狀,走過來輕聲道:“這樣下去,我們始終處在被動。”
徐良的目光漸漸犀利,低聲道:“不錯,我們得更進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