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五年,九月,金軍圍攻東京。
自宣和末,宋金戰事起,東京作爲大宋的帝都,已經遭受了數次浩劫。但賴東京軍民死命相保,城池一直未破。兀朮輕取西京洛陽所在的河南府後,東京已是囊中之物。兀朮集女真、契丹、渤海、奚、漢諸軍十數萬,造大型砲車、鵝車、洞屋無算,並首次動用火器,向東京城發動了猛攻。
戰端一啓,就異常激烈。張所向東京軍民表示,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他願與軍民同生共死。東京軍民感其忠義,皆願效死,留守司招募人手守城的告示一貼出,不期而至者以十萬計。百姓們志願前來領取武器,保衛家園,氣勢上倒是不輸給城外的北夷。但真正能依靠的,還是軍隊。
韓世忠被任命爲京城四壁守禦使,總管城防,岳飛副之,防守金軍攻勢最猛的西水門。得益於徐紹任職東京時所作的努力,城防十分堅固,各色器械也調配得當。當金軍推着各種戰車蜂擁而來時,迎接他們的是狂風暴雨般的矢石。
初戰小折,兀朮並不動怒,大起砲車千餘座,猛烈轟擊東京城防。到九月中旬,東京城四面的角樓、敵樓、箭樓幾乎都被摧毀,金軍一度攻上城頭,但均被頑強的守軍打了下來。但這時,金軍改變了戰術,從四面進攻,改爲重點突破。這個重點,就是東京的幾座水門。
兀朮麾下的漢將建議,東京城池高大堅固,且守軍器械精良。如果這樣四面進攻,就算最後得勝,那也會是曠日持久。不如用戰船,順汴河進攻水門。船上裝硫磺、火藥、乾柴等物,一靠近水門便放火,只要燒燬水門,那裡就可以作爲一個突破口。
這個建議被迅速施行,數十支滿載引火之物的戰船進入了汴河。軍情被緊急報到韓世忠處,親臨一線窺視敵情的他下令士兵於牀子弩上掛繩索,四尺長的大箭一釘一個準,一旦射中戰船,士兵們便扯住繩索,使敵船動彈不得。此時,城上火箭四射,那船上本裝有引火之物,一點就着熊熊大火將汴河映紅,驚慌失措的金軍跳入河中溺死者甚衆。
一直打到九月下旬開頭,東京仍舊屹立。兀朮這時仍不着急,因爲仗打到現在,不管陝西,又或是江南的行在,都沒有派出兵馬來救援。他有大把的時間,不愁攻不破這座堅城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陝西,正作着反攻的準備。
但擺在徐紹面前的問題很多,如何讓各路將帥齊心協力,支持他這次倉促的決定?數十萬兵馬所需的糧餉如何籌集?甚至萬一戰敗,將會引起哪些反應?又如何收拾殘局?這些都是他必須考慮的。但這些困難並沒有動搖他的決心,仍舊在九月上旬,向三大招討司發出了反攻金軍的命令。
諸司一片譁然不管是北路的徐原,還是西路的王倚姚平仲,都對這道軍令十分錯愕。這麼大的軍事行動,宣撫相公竟然事先連招呼都不打一個,更遑論商量?
長安,陝西南路招討司。
吳玠、張慶、楊彥、馬擴、吳璘、張憲等將把徐衛簇擁在當中,而他們幾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個人身上。此人約莫四十出頭,個頭短小,獐頭鼠目,兩撇黃鬚,實在其貌不揚,不是李貫是誰?
“據報,在七月時,河東便有部隊進駐陝西。究竟補充到何處不得而知,但大體上可以斷定,這應該是了防止西軍進攻。”
吳玠聽罷,搖頭道:“女真人也不傻,他們也料到大舉進攻中原,必然引起西軍注意,進而有所行動,這就是爲了增援婁宿。”
馬擴立即補充道:“但有一點,此番金軍只兵出一路,也就是暫時無意圖陝西,因此,這部援軍兵力不會太多。可以想見,婁宿一定會全面採取守勢。甚至,可以大膽地預想,華州同州一線金軍基本上不設防,收攏兵力,靜觀其變。”
“另外還有一個消息,本來鎮守鄜州的馬五被調回了延安。代之守鄜州的,是漢軍萬戶韓常。”李貫又道。
吳玠一聽這個名字,皺眉道:“韓常?可是上回金軍攻打長安時那人?”當初金軍猛攻長安,開始並未奏效,後來換了將,用洞屋相連掘城,倒讓守軍虛驚了一場。後來聽說,這戰術正是金軍中以善攻守而著稱的韓常所出。
“正是此人。”李貫點頭道。
徐衛抱着膀子,沉吟道:“換韓常守鄜州,看來婁宿也預料到,如果西軍進兵,鄜州是必取之地。而調馬五走,應該不是爲了守延安,而是防備關中平原。”
“不謙虛地說,調馬五回去,正是爲了對付我軍。上次我們攻打鄜州無功而返,皆因此人,婁宿恐怕就是想借助這一點。”吳玠進一步說明道。
“女真人早就在謀劃,如今只怕是萬事具備。敵軍有備,而我軍倉促……”馬擴搖頭不止。
徐衛看他一眼,揮手道:“罷了,上頭有命,我們只能遵從,各自去準備吧。晉卿和子充留下。”
衆將告辭出帳,只留下吳玠馬擴二人。
徐衛這兩天始終覺得哪裡不對,想來想去,直到剛纔纔想明白。那就是,現在陝西的局勢和歷史上“富平之戰”極其相似。原來的歷史中,張浚受宋高宗趙構派遣節制川陝,他以緩解東南壓力爲由,不顧將帥們的反對,執意發動富平一役,最終招致慘敗,痛失全陝。
而現在,徐宣撫的境況跟原來歷史中的張浚非常雷同。都是爲了緩解南方的壓力,同樣是出於政治目的。而西軍將士與原來歷史相比,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甚至可以說情況更加具體。
首先,環慶那一攤子事還沒有解決好。曲端的舊部就是一個不確定的因素,聽王庶說,上個月環慶還有人意圖挑起兵變,不過大哥發現得早,及時彈壓了。從這一點上來說,陝西北路招討司指望不太上。僅靠自己這南路招討司和遠在西邊的王倚姚平仲,就想收復全陝,還要進兵河東,三叔實在是操之過急了。
其次,原來歷史上,張浚發動富平之役,再怎麼說,人家預借川陝五年糧賦,錢糧上是準備充分了的。可現在的陝西,各項革新還在推進當中,糧餉也還在籌備,貿然發動大戰役,實在不是用兵之道。
“各方面條件都不充分,但徐宣撫執意用兵,如之奈何?”徐衛向他的兩個親信問道。
“勸阻極力勸阻大帥,恕卑職直言,就目前情況,若執意發動攻勢,後果難測”馬擴這話雖然好像有些“聳人聽聞”,但卻實在。
徐衛搖了搖頭:“若勸阻有用,也不會有今天。早在返程的路上,本帥就已經再三勸過了。你們不知道,當時,徐宣撫還極力主張入援中原,這反攻金軍,已經是退了一步。”
吳玠聞言,嘖了一聲:“難怪大帥要在宣撫處置司說那樣的話,原來在徐宣撫看來,反攻鄜延,已經算是保守了。”
徐衛也很爲難,明着說起來,徐紹是他三叔,好像沾了多大的光,佔了多大的便宜一樣。但實際上,現在這個事,如果沒有親戚這層關係,他倒好辦一些,直接往死裡頂。反而因爲是叔父,有些話倒不方便說。
馬擴扯着下頜的鬍鬚,一會兒埋頭思索,一會兒又擡起頭來看看徐衛,似乎有什麼疑惑。但這事幹系很大,連他這有話直說的人也覺得要慎言。滿腹的心思,以至於大帥和吳晉卿說些什麼,他也沒有留意。
良久,終於橫心一條心,說道:“大帥,卑職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衛正和吳玠商量,如果非要進兵,怎麼會才能更加穩妥,聽他這麼一說,點頭道:“此間便只我等三人,但說無妨。”
吳玠也把目光投向他,我倒要看看你又想到啥啦?
馬擴象還是有些擔憂,欲言又止。徐衛見狀,皺眉道:“子充兄,這不是你的風格吧?有話就直說”
馬擴吸了口氣,放下手來,輕聲問道:“據卑職所知,徐宣撫和令尊等三兄弟,從前可都是在陝西帶兵的吧?”
徐衛不明白他爲何提起這個,只能點頭道:“不錯,當年先父三兄弟都在陝西任武職,有什麼關係?”
“既然徐宣撫是武官出身,後轉文階,那他對軍旅之事應該是熟悉纔對。怎麼會作如此決定?先前聽大帥言,徐宣撫之前還執意堅持要入援中原,說句不敬的話,就是不懂軍事的文吏,也知道此舉兇險萬分,但徐宣撫居然再三堅持,還要大帥百般勸說才放棄?結果放棄了入援中原,馬上又提進兵鄜延?這是不是有些……”馬擴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吳玠聽了,也覺得蹊蹺,腦中突然一亮,對了正考慮要不要對徐衛說時,已聽大帥道:“畢竟徐宣撫來陝西不久,情況還未完全摸透。罷了,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你們先去吧。”
吳玠馬擴前腳一走,徐衛一巴掌就拍在案上。剛纔馬擴一番話點醒了他,讓他終於想明白一件事情。
徐宣撫從在鎮江行在開始,就說“入援中原”這話,一直說到陝西。當時,自己還認爲,這是三叔憂國憂民,亂了分寸,因此百般勸說。在他放棄此議,轉提反攻鄜延時,自己雖然知道也不可行,但已不好再力爭。
可現在纔算明白,三叔這麼作,並不是他真的想支援東京留守司。而是象作生意一樣,故意先喊一口高價,等着自己去砍。他提入援中原,就是爲了讓自己在他提出反攻鄜延時不好再說什麼
而現在三路西軍裡,大哥本來就有些象駝背仰面摔,七拱八翹,不太聽使喚,並且跟自己關係很好。西路的王倚雖然沒什麼交情,但姚平仲跟自己有些淵源。這兩路都盯着我徐九,我的舉動就是他們參考。只要我奉命了,他們就算有想法,至少也得作作樣子。
而且現在想一想,三叔讓自己在宣撫處置司,當着衆官的面代他將進軍鄜延這話說出來。也不是因爲什麼,自己是武臣,說出來更加可信。完全是爲了堵我的後路,不讓我有後悔的餘地
試想一下,作爲南路招討使,當着陝西同僚的面,你自己說的西軍只剩反攻鄜延一條路可走,事後你又反悔,這合適麼?
唉,三叔啊,你叫我說什麼好?
徐衛此刻確實有些鬱悶,有些生氣。他不是氣徐紹跟他使手段,而是氣自己。你說,自己原先也是在江湖上跑的人,坑蒙拐騙,爾虞我詐那一套見得多了。爲了利益,就是親戚也騙,沒什麼稀奇的,而且親戚最好騙可自己穿越之後,已經是兩世爲人,怎麼還遭這道啊?儘管,三叔這麼作,不是爲了害自己,只是讓人利用了一把,那感覺不太舒服。
哎,鎮江行在不是說讓陝西“審時度勢,相機而動”嗎?這就給了咱們足夠的自由,爲什麼三叔非要去反攻鄜延,甚至還說什麼進軍河東之類的話?如果他是一般文臣也就算了,我就當他是不懂軍事,只從政治上考慮,瞎熱心。問題是,他本來就幹過武職,知道這裡面水深水淺,還義無反顧的一頭紮下去?這說不過去啊。
是怕中原打得太慘,而西軍沒有行動,他無法跟鎮江行在交待?所以硬着頭皮也要上?這也不像三叔行事作風吧?在自己的印象裡,他可從來都是藏巧於拙,城府極深的人物,不會這麼冒失的。
現在自己整了個騎虎難下,當着宣撫處置司那麼多同僚的面把話說出去了,這叫覆水難收,再翻臉反對,那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可要是就這麼順着三叔去攻打鄜延,搞不好又是無功而返,畢竟這回女真人可是有萬全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