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遞給徐衛一杯茶,他接過之後,咕咕一陣只差沒連茶葉也吃下去。蓋上茶杯,迎着滿堂期待的目光,他聲音有些沙啞道:“西軍無法馳援,那就只剩一條路可走。”
誰也沒有說話,公堂上落針可聞,都等着徐衛的下文。
“我們被完顏婁宿的金軍牽制在陝西不能入援,就只能拔掉這根樁子。”徐衛沉聲道。其實,這並不是他的主張,而是徐紹的意思,只不過他替宣撫相公說出來而已。
“你是說?進軍鄜延?主動攻擊盤踞陝西的金軍?”徐良臉色突變。他知道堂弟這次說的,不是從前的單打獨鬥,而是動員西軍主力,發動收復全陝的戰役
徐衛還沒有回答,堂上徐紹已經大聲道:“不錯集三路兵馬,揮師鄜延”
衆官面面相覷,宣撫相公不是一再地說,三年養兵,五年積糧,待陝西金軍疲弊之時,再將北夷驅逐出陝麼?提前到現在?這可才準備兩年目前陝西的各項革新尚未完結,軍隊的整訓也還在進行當中,就算將士們準備好了。可糧餉呢?這可不是紫金虎出動萬把人去小打小鬧,你是集結西軍主力,與敵展開大會戰其耗費之巨,無疑會是個嚇人的數字,到哪去整這筆錢糧?陝西現在的情況,只能自給,大軍屁股一動,那花錢用糧就跟流水一般,我們承擔得起麼?如果說是入援,那行在肯定命令各地支應,現在這樣,只能靠自己
正在他們憂慮之時,徐衛一句話更是雪上加霜:“如果只是在陝西境內打,很難影響到中原的戰局,要讓金國所有顧忌,戰火必須燒到河東去。”
什麼?河東?沒聽錯吧?你現在就談收復失地?而且跑到河東去了?這怎麼聽着有些癡人說夢的味道?不對吧,你是紫金虎,你是徐大帥啊,用兵是你的強項,怎麼這回的意見有些不靠譜的意思?
當然,也不乏明理之中。馬上想到,這不會是徐衛的意思。沒看見麼?徐宣撫從頭到尾沒說半個“不”字,只怕,這是他的意見
如果說這些是徐宣撫的主張,那倒好理解了。徐衛是武臣,他可以只從軍事方面來考慮問題,但徐宣撫不能,他首先要考慮的是政治。
如果說任憑中原淪陷,江南受脅,而西軍沒有動作的話。不但他個人沒法跟鎮江行在交待,便是陝西,西軍,也不會討到好。比起支援中原,進軍鄜延河東,已經不算是最兇險的了。
王庶雖然不懂軍事,可也聽着有些冒進,遂道:“宣相,此事是不是召諸路將帥們前來商議之後,再作決斷?”
徐紹將手一揮,斬釘截鐵道:“此事不用商議,三路招討司只需執行”
見他如此“獨斷專行”,衆佐官儘管覺得不妥,但也不敢反駁。堂上寂靜無聲,便連徐衛也不再言語。
“即日起,便爲出兵作準備。有司官員,隨後本官會陸續召集,務必將現今所積之糧草、餉銀、軍備,拿出確切的數字。徐衛,你立即回長安,掌握金軍動向,一有消息,即向宣撫處置司報告。”徐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語氣也生硬得緊。
徐衛一抱拳,接了令,捧起襆頭就往外走。徐良一見,扭頭看了父親一眼,趕緊追出去。
趕了許久的路,人馬都累得不行。徐衛的衛隊等候在街上,見他出來,紛紛上馬。徐衛一隻腳剛跨上馬鐙,就聽身後有人喚道:“徐招討慢行”
徐六匆匆上前,一把扯住堂弟,嘴脣一動,話卻沒說出來。兩兄弟對視一陣,徐良才道:“這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頭都還是暈的,怎麼就突然決定提前出兵了?你是最清楚不過的,現在條件還不成熟而且……河東啊你說的是河東啊”
徐衛苦笑一聲,滿臉倦色道:“六哥,我就是個聽吆喝的。”
語畢,翻身上馬,一提繮繩喝道:“回長安駕”戰馬奮蹄,直竄出去,身後百餘騎士如影隨行徐六駭得趕緊閃到一旁,那揚起的塵土嗆得他咳嗽不止,慌忙退到臺階上去。
老九這怎麼回事?有情緒?我又沒招惹你慢,他剛纔說什麼?就是個聽吆喝的?啥意思?百思不得其解,一跺腳,又轉身回堂而去。
書房中,徐紹半躺在椅上,下半身蓋着一張皮褥子,手裡捧着一碗熱湯水,眼睛緊閉,氣色還沒有恢復正常。
徐良推門進來,見此情形,輕手輕腳將門掩上,又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張望幾眼,小聲問道:“爹?爹?”
“老九說什麼?”徐紹閉着眼睛問道。
徐良一時遲疑,片刻之後道:“倒沒說什麼,但我看得出來,九弟有些情緒。”
“人之常情。”徐紹睜開眼睛,使勁想動動身子,卻因爲疲勞過度,全身痠痛,以至於動彈不得。徐良忙伸出手去扶,幫着父親坐了起來。
“他是武臣,只從作戰層面看問題。在路上我和他商討應對之策,他本不同意提前進軍,有些情緒也正常。”徐紹低聲說道。
徐良聽罷,才明白,原來九弟說的那些建議,都是父親大人授意他的。畢竟,他是常勝之將,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別人會更加相信。
“爹,恕兒直言,現在各方面條件都不算成熟,貿然進兵,只怕……”徐良不無擔憂道。
徐紹轉過頭去,凌厲的目光使得他有些退縮。“你也是武臣?這種情況,西軍能不動麼?你知不知道,當時在詳議司,以副相黃潛善爲代表的諸多大臣,都提議讓西軍支援東京留守司?不是爲父再三言明,陝西情況複雜,吉凶未卜,只怕官家在行在就下詔讓西軍出潼關我一再給老九說西軍入援是職無旁貸,你當老父真是糊塗了?我難道不知道這樣作只會把西軍敗光麼?我那是給老九施加壓力,好讓他在我提前進兵鄜延時不好說什麼。”
徐良被父親一頓訓,頻頻點頭道:“是兒子不明白父親大人苦心。”
“老九雖說是我親侄子,可他也是手握重兵的方面統帥,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娃娃。上回徐大在分兵一事上態度的轉變,我就看出來了,老九現在在西軍中有足夠的影響其他各路的將帥們都看着他,他的舉動,會被其他將帥作爲參考。我必須先動員他,才能順利地號令其他人”徐紹這個話,是頭一次講出來。
徐良默然無語,他現在算是理解方纔老九爲什麼語氣中帶有不平了。
好一陣之後,他實在忍不住問道:“爹,就算西軍要有所舉動,爲何非要選擇進軍鄜延河東?”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比起入援中原,進軍鄜延河東更可靠一些。如果我們能在西部打開局面,就會有力地策應中原地區的戰事,影響入侵金軍的動向。老九也說了,進軍河東不是難事,難在擊敗陝西的金軍,只要這一點辦到了。河東李植,他連個屁都不是”徐紹情緒激動之下,竟也忘了斯文。
徐良聞言暗思,如果西軍能擊敗陝西的金軍,進而撲向河東,那勢必引起金國震驚。倒是很有可能左右金國當權者的決策。可這只是好的方面,萬一失敗怎麼辦?
可以肯定,只要宣撫處置司的命令一發出,各路將帥肯定有想法。就算最後礙軍法聽從節制,可仗怎麼打?
“爹,兒擔心,將帥們未必體諒你的苦心。”徐良說道。
徐紹端起碗來,喝了口熱湯,神情越發凝重:“爲父現在只希望,老九能體諒我的苦心。”
徐良眉頭一皺,看九弟今天臨走時的態度,恐怕不太體諒啊?雖說他明確表示聽從節制,可將帥不同心,貌合神離,同牀異夢,這無論放在哪個層面,都是大忌這個問題不解決就出兵,我看懸
一念至此,對父親道:“爹,要不我親自去一趟長安,曉以之理,動之以情,無論如何要爭取到他的真心支持”
徐紹並沒有馬上表態,他還是比較瞭解他的侄兒。徐衛既然認定現在大舉反攻時機不成熟,再加上這也是實情,那就不會輕易改變觀點。自己這兩個統領西軍的侄兒,都是能征善戰的大將,但政治上有着武臣先天的弱勢。只從軍事層面考慮問題,完全不關心政治
“也罷,你去一趟,注意分寸,既要顧及到他的情緒,更要維護宣撫處置司的威儀明白嗎?”
鞏縣,歷代大宋先帝陵寢所在。往常神聖之土,如今豺狼滿野在皇陵外,蜂擁而至的金軍四處出沒,在他們眼裡,看什麼都覺得好奇。比如陵寢外立着的石馬石象,還有那堆得山一樣高的封土,據說,這裡面埋藏的寶藏,已經不是數字能夠計算的。
金軍中的籤軍和僞韓軍,正作爲嚮導,引領着北夷撲向陵區。並興奮地向他們講述着關於皇陵的種種傳說。比如,神宗皇帝的陵裡埋藏着其大如斗的夜明珠,一顆就價值十萬金又比如,哲宗皇帝的陵裡有一頭用整塊玉雕成了玉麒麟,夜裡熠熠生輝,可照亮滿室
聽了這些傳聞,金軍士兵的眼睛都快紅了。他們沒有什麼追求,跟着軍官們打仗,只爲兩樣東西,一是女人,一是金銀,這些就是他們奮勇作戰的動力。眼前的皇陵,在他們看來,與金山銀山無異
眼看着,大宋歷代先王就要被挫骨揚灰,暴屍野外
就在此時,分散的騎兵四處出動,高聲喊着同一句話:“元帥有令擅入皇陵者,死”
這道軍令,把心急如焚,發誓要將皇陵鏟個底朝天的金軍將士們生生定住了豺狼雖然生性殘暴,可它們也懼怕百獸之王兀朮,太祖皇帝的第四子,繼其兄長斡離不之後,成爲金軍新的象徵
耷拉着腦袋,失望的金軍勇士們無趣地散了,還不時回頭去望望那些高聳的皇陵,想象着裡面各種堆積如山的寶物。
一支馬隊從東而來,戰馬雄俊,騎士威武。當先一人,身穿皮裘,外罩鐵甲,頭上戴頂女真人常見的皮帽,腰裡挎把彎刀,手中執杆鐵槍,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正是大金國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顏兀朮
但凡他所經過之處,沒有人敢擡頭去直視他,紛紛垂首避行。到陵區之前,他勒停戰馬,跳了下來,將槍一扔,立即有士兵接過。
跟他的二哥斡離不鐵塔般的雄偉身軀不同,兀朮顯得精悍許多。他年紀或許只在三十左右,臉龐削瘦,鼻樑高挺,濃眉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留着寸長的鬍鬚,嘴脣緊抿,顯示出異於常人的堅決。
眺望南朝歷代皇帝的陵寢,兀朮微眯着雙眼,眼中完全沒有其他金軍將士所暴露出來的貪婪和瘋狂,而是冷靜得可怕。
“元帥,這南朝皇陵所藏珍寶無數,簡直是富可敵國,如何不掘?”有金軍大將問道。
兀朮叉着腰,昂着頭,目光掃過陵區,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向身後一人道:“告訴他”
金軍將領們將目光轉向那人,有人請教道:“韓公,是何道理?”
此人,原爲遼國壬辰科狀元,後降女真,極受重用,曾經被斡離不引爲心腹,視爲謀主。也曾經,被徐衛俘虜關押,後來根據宋金合議,得以釋放。姓韓,名昉,字公美,年在五旬上下。斡離不死後,兀朮極爲倚重他,在與兀朮的爭權鬥爭中,韓昉再次扮演了“謀主”的角色。因此,哪怕是南征,兀朮也將他帶在身邊,以備諮詢。
“快馬彎刀,能使人屈服,但無法使人悅服。大金要王於天下,就必須知道這天下的人在想什麼。殺人易,服人難,若今日掘南朝歷代皇陵,得到的除了黃白之物,還有南人滔天之怨划算麼?”韓昉問道。
顯然,金軍將領們並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沒有關係,不懂不要緊,照作就是。
“元帥,再往西,便是南朝的西京洛陽所在。據言,洛陽防務空虛,不須大軍前往,遣一偏師收之即可。”韓昉對兀朮道。
兀朮深邃的目光卻看得更遠,問道:“洛陽再往西是何地?”
韓昉想了想:“陝州,屬陝西所轄,乃徐衛防區。”
“哦?紫金虎的防區?”兀朮目光閃動。現在的金軍當中,恐怕沒幾個人知道南朝少帝叫什麼名字,但很多將士卻知道“徐衛”這個名字,知道“紫金虎”這個花名。而對於兀朮來講,意義則更爲重大。
他永遠都會記得,當初他的哥哥斡離不就是在紫金山浮橋被徐衛所阻,望河興嘆,成就了“紫金之虎”的名聲。後來,又拜徐衛所賜,被困滑州,脫逃之後,再次感謝徐衛,是他窮追不捨,一直追到真定府再後來,二哥沒有機會再南下了,飲恨而終。徐衛啊徐衛,你說,我怎麼能不好好記住你?
“正是。”韓昉並不擔心什麼,因爲他知道,面前這位大金國的皇子,不是尋常之輩。
“可惜,我到了河南,與徐衛近在咫尺,卻不能與他親近。”兀朮說着打趣的話,可他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笑容。
“徐衛縱然再有勇略,也不過就是南朝一虎臣而已,元帥何必在意他?”韓昉輕笑道。
兀朮點頭:“你說得對,遣一偏師,收了洛陽,我親自去破東京”
立馬有金將擔憂道:“元帥,河南陝西相距甚近,最前端又是紫金虎的防區,萬一他兵出潼關,如之奈何?”
“不用擔心,徐衛不會出來,婁宿看着他,他不敢輕舉妄動。”兀朮嘴角微揚,露出一絲冷笑。
“不僅如此,徐衛上面還有陝西的軍政長官,西軍不止徐衛一支,也不是他說了算。”韓昉補充道。
兀朮再次向西眺望一眼,大聲道:“再度重申命令,擅入皇陵者死”語畢,騎上戰馬,引着衆人向東行。
馬背上,他向韓昉問道:“洛陽若得,便只餘開封一府。想是要費些事,我意,留下一支兵馬圖徐,我率精銳南下若何?”
韓昉斷然搖頭:“不,元帥,南朝太上少帝雖遷往江南,但東京畢竟是都城。破東京,意義重大東京一破,南朝在中原地區的一切影響便蕩然無存自古以來,得中原者得天下,元帥萬不可輕視此地。”
“何謂‘得中原者得天下’?”兀朮側首請教道。
“中原,乃華夏昌盛之地,地大而物博。佔據中原,則可兵出四方掌控天下局勢我軍若控制中原,則隔斷陝西與江南,蜀中道路艱險,難達天聽。徐衛等輩,便成無主之魂,苟延殘喘而已。且有中原之地,江南便不再遙遠,任我攻取。而南朝若失中原,氣數便已喪盡。到時,無論大金想攻川陝,又或踐踏江南,都隨心所欲。所謂王者之地,莫過於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