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正興高采烈的說笑着。徐勝起身走到弟弟身邊,小聲說道:“姐夫也在,你稍後見了他客氣些。”
聽到“姐夫”兩個字,徐衛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之後向四哥問道:“他怎麼在東京?”怪事,東京成西天了?都趕着來取經?
徐勝還沒回答,徐秀萍在旁聽聞,搶着說道:“當初爹不是寫信到真定,請他們一家來作客麼。那個,九弟啊,你萬事看姐姐面上,還是多少給他留些臉面吧。”都說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這話還真是半點不假。那廝一來,三姐轉身就忘了當日範經是怎麼對待她和父親的。
但姐姐話已說到這份上,他還能怎樣?清官難斷家務事,愛咋咋地吧。正說着,便見姐夫範經扶着一位老婦從裡面出來,三個年紀相仿的小丫頭接連竄出,見了徐衛個個歡喜,小舅小舅地叫個不停。徐衛這才知道,三姐在範家的日子爲什麼不好過了。在這重男輕女的時代,連生三個女兒,實在算是“罪過”。
滿屋子的侄男侄女叫舅舅,徐衛一摸身邊,想找個銅錢刮癢都沒有。他從前做老千,佈局騙錢,過的是擔驚受怕跑江湖的日子,一有機會便狂歡作樂,那錢來得快去得更快。穿越到宋代,帶起了兵,與士卒同甘共苦,身邊自然也沒餘錢。
徐秀萍是個心直口快之人,一看兄弟這模樣,取笑道:“人家作官,家財萬貫,我家兄弟這官作得,敢情一直在倒貼?”
徐衛聞言大笑:“三姐還真說對了,我領着朝廷俸祿,還有官家賞賜,怎麼身邊總留不住個錢?侄兒們,先欠着,等小舅下次領了俸,一定給你們補上!”
徐秀萍和徐王氏兩個對看一眼,笑得十分曖昧,向弟弟道:“人無妻如屋無樑,又言男主外,女主內。你連個媳婦都沒有,誰替你管錢?還不是大手大腳花了去?”
徐衛看來心情不錯,打趣道:“姐姐嫂子今天給我相一個合適的,明天我就娶進門,如何?”話一出口,惹得全家鬨堂大笑。
那一衆侄兒侄女看來從前便對小舅舅極爲親近,圍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地聒噪個沒完。一直含笑不語,樂得安享天倫的徐太公此時發話道:“你們把孩子領下去。”徐家兩個婦道一聽,心知老爺子怕是有事要說,便連拖帶拽將五六個娃弄出客堂。這時,那範經纔看着徐衛,面無表情地叫了一聲:“九弟。”當初,他在徐家趾高氣揚,簡直連岳父老泰山也沒放在眼裡,更不用提徐衛了。
徐衛嗯了一聲算是回答,那範經之母將他打量一番,笑着對徐太公說道:“親家公,多年不見,你這季子出落得這般模樣了。”
徐衛聽得眉頭一鎖,什麼叫出落?合着我是大家閨秀?
徐彰似乎不太想接這話茬,笑了一下。敷衍幾句。範家母子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便自行離去。他們前腳剛一走,徐衛就問道:“真的全家都來了?”
徐彰嘆了一聲,沉默不語。徐勝也是猶豫再三,這才道出原因,當日徐彰修書一封送往真定,請他們一家過來作客,也替範經徐秀萍夫妻兩個調解調解。可那信送出後,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就在金軍突然發動襲擊,攻陷燕雲之後,範家母子拖家帶口出現了。剛來的時候,還死撐着臉皮,說是看在兩家結親,徐家老爺子又極力邀請的份上纔來。可誰都知道,女真人攻陷燕雲,真定危急。派出援兵又被金軍擊潰,那真定城裡一片恐慌。不論貧富,紛紛南逃。範家被逼得沒辦法,這是來投靠徐家了。
不至於吧?範家老爺子不是聽說在京城作禮部侍郎麼?大小也是個四品官,怎麼範家不到京城來?徐衛疑惑不解。
原來,範經母子二人起初倒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東京大名,誰近誰遠?便想着先到大名,等局勢穩定些,再去京城。可跟着徐家來到東京後才得知,範家老爺子是蔡京一黨,已經跟隨太上皇南逃江淮了。那母子二人初到徐家時,十分跋扈,在得知這事之後才稍作收斂。
“太上皇以及隨行官員不是回京了麼?範父也應該……”徐衛又問道。
徐勝苦笑一聲:“回來更慘。前腳剛到京城,官家後腳就下了詔,一貶再貶,並流放廣南安置,立即執行。你沒瞧見麼,範母現在對爹客氣多了。”
“貶到什麼級別?”
“貶到他現在要是見到你,都得作揖問安的級別。”
徐衛心中暗思,被劃爲蔡京一黨,那這位範老爺子的下半輩子可能都要在嶺南吃荔枝了。那這麼說來,範家母子豈非吃定我們徐家?咱還得替她養老送終?
徐彰一直沒有說話,聽到此處,乾咳兩聲,向兒子問道:“老九,你靖綏營要人吧?”
怎地?難道老爺子要憑藉在西軍中的關係,給自己招兵買馬?那敢情好!現在種、姚、折幾家西軍都有部隊在京城,爹從前是西軍勇將,廉頗雖老,威名仍在,如今又是步軍司二把手,他要是出面,招幾個統兵官過來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一念至此,上前連聲道:“要要要!爹有什麼好介紹?”
徐彰瞄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徐勝見狀。想起三姐那苦苦央求的模樣,把心一橫,說道:“爹,還是我來說吧。”
徐彰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徐勝轉向兄弟道:“九弟,坐下說。”待弟弟落座之後,徐勝這才道出緣由。範家老爺子被貶廣南,按規矩,家屬也要同行。可範母年邁多病,怕是經不起這山高路遠的折騰,範經從前倒是受過蔭補。可剛當上官就犯了事,又得罪了上頭,結果被削職爲民。他的意思是,能不能讓徐衛在靖綏營給他謀個差事。一旦有公職在身,他就不需要追隨父親而去。這樣,也能在京城落腳,奉養老母。
“他怎麼不自己跟我說?”徐衛冷笑道。
“這不是抹不開面麼?上回讓你從家裡扔出去,這次見面能主動跟你打聲招呼,已經不錯了。”徐勝這句話剛一說完,徐衛差點沒跳起來。什麼玩意?聽你這意思,他主動跟我打聲招呼,還是擡舉我?我還該對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我說咱們家是不是忒厚道了點?爹,四哥,你們忘了當初他那副嘴臉?”徐衛一肚子悶氣,沒好氣地說道。當日自己沒拿大耳刮子抽他已經算是看在三姐面上,如今竟然把腦筋動到我身上來了,還想讓我給他謀個一官半職不成?
徐彰不接話,徐勝苦口婆心地勸道:“九弟,你看他們現在處境艱難,怎麼說咱們兩家也是親戚,不是外人吧?”
徐衛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直截了當地拒絕道:“我靖綏營不養閒人,他要是想當兵,就去應徵,選不選得上我不敢保證。”
徐勝聞言還想再說,徐彰卻揮手製止了他:“不行就罷了。對了,老九,步帥不知何故,以賀喬遷的名義送來不少錢財。你跟他相熟,找個機會退回去吧。”
徐衛一聽,知道這是何灌在答謝自己。從來只有下級給上級送禮,何太尉這倒開了先河了。這錢若是退回去,反倒駁了他面子。只是,老爺子素來清正,見不得官場上這一套東西。自己若是讓他收下,少不得又要聽他念叨。想了一陣。點頭道:“好,晌午我帶走。”
“九弟,姐夫的事……”
“那啥,我去看看咱家這新居。”
靖康元年五月,朝廷一連串的人事變動使得因太上皇回京而稍稍穩定的局勢再起波瀾。首先,有擁立之功的少宰兼樞密使吳敏受到御史中丞李回彈劾,趙桓免去其少宰一職。不久之後,言官又彈劾他包庇蔡京父子,再罷樞密使一職,貶爲揚州知州。而李綱則被突擊提拔爲少宰,也就是尚書右僕射,最爲親近皇帝的宰相。未幾,太宰白時中也被罷相,由徐處仁接替。
太宰少宰,爲執政官之首,號爲首相次相,總領政務。短短几天,首相次相都換了人,這也就是意味着,國家的政策要變了。再看被罷免的兩位宰相,白時中與吳敏只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金軍打到黃河北岸時,白時中建議官家棄城逃跑。而吳敏,一直主張同金軍議和。可以說,這兩位宰相都是主和派的代表。再看徐處仁和李綱,前者力奏,建議儲存糧草軍備,以圖長期抗擊金軍。後者就不用說了,被視爲主戰派的代表人物。官家將主和派執宰撤得乾乾淨淨,啓用兩位強硬的大臣出任首相次相,其用意不言自明。
光是罷免主和派大臣趙桓還嫌不夠,又任命西軍宿將姚古爲京河制置使,全面主持東京、河北、河東軍務。趙桓認爲种師道年邁難用,但其威名遠震狄夷,又是軍中德高望重之元老。思考再三,換任鎮洮軍節度使,兩河宣撫使,命其出鎮滑州,守衛黃河險要。
同時,命姚平仲爲河北制置副使,种師道之弟种師中爲河東制置副使,同率西軍,協同鎮守府州的折家軍,往救太原。
消息一經傳出,舉國振奮!天下臣民皆以爲官家決意對金強硬,一雪前恥之機不遠矣!
當朝廷大地震之際,徐衛正在牟駝岡專心練兵。五月十六這一天,步帥何灌以視察軍務爲名來到營中,隨行的,除一班佐官外,還有一名二十左右的少年郎。
何灌見那靖綏營士卒,經過一月訓練,已經初步達到第一期要求,步伍整肅,井然有序,自然,離形成戰力還有相當距離。其實,何灌雖對徐衛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在半年之內將部隊訓練出來。可實際上他心裡也清楚,新編靖綏營要拉上戰場,恐怕六個月是不夠的。但爲了讓徐衛有壓力,不得不這麼說。現在剛剛過去一個月,靖綏營就已經初見雛形,叫他如何不喜?
檢閱完畢,本當打道回城,可何灌卻說要留在營中吃午飯,說是與士卒同甘共苦。那五月天,氣候已經炎熱,他又堅持露天進食。頂着毒辣的日頭,何灌徐衛倒是不懼,但一班步軍司官員們卻暗暗叫苦。個個滿頭大汗,如同嚼蠟一般勉強吞嚥着大鍋飯,有的實在吃不下去,便拿筷子不時地在鍋裡翻攪,作作樣子。與何灌同來的那少年卻是吃得津津有味,讓一衆前輩看得直皺眉頭,有這麼好吃?張御史平常都給他這兒子吃什麼東西?讒成如此模樣?
“徐九,一班長官替你在這兒激勵士氣,你可要用心辦差啊。否則,怎麼對得起衆位上峰的辛苦?”何灌見自己的佐官們個個都是一臉的苦大仇深,忍不住笑道。
徐衛放下碗筷,作個四方揖道:“軍中條件有限,委屈諸位上官了。”
既爲三衙之官,從前也都是有邊功的戰將,只是離開戰場,在東京呆得太久,這些往日戰將早已習慣了安逸的生活。聽徐衛這麼說,卻還是得硬着頭皮,說這是小菜一碟,從前帶兵在外時,比這還苦的日子也過得。
吃完了飯,何灌似乎有話要與徐衛說。假託自己還有些事情要查問,佐官們是留下等着,還是先行回城?那些個官老爺們哪時受過這等罪,紛紛告辭。那少年一直不說話,留了下來。
何灌一直未曾介紹,這時纔對徐衛道:“此乃監察御史張所之子,今天是慕名而來。”
張所的名字徐衛知道,當初他與何灌設計將郭藥師調出燕山前線,監察御史張所與灌爲至交,幫了大忙。就是他接連彈劾郭藥師諸多不法之事,才逼得趙佶不得不將郭藥師召回朝廷問話。
此時,那人上前兩步,抱拳對徐衛說道:“久聞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不想徐巡檢使竟然……”
何灌見他語塞,笑道:“我替你說了罷,不想徐巡檢使竟然如此年輕,是麼?”
那少年笑笑,默認了他的話。徐衛見此人與自己年紀相仿,卻矮上半頭。膀大腰窄,孔武有力。生得濃眉虎目,一雙眼中,炯炯如有火光。再看他拱起的雙手,滿是繭皮,顯然是經年累月習武所致。穿一領青色直裰,紮根腰帶,收拾得十分利落。
“張憲,你且去營中轉轉。”何灌說道。
張憲領命,先對他一揖,又對徐衛一揖,這才離開。他前腳一走,何灌就笑道:“張所這兒子,雖生在書香門第,卻無心科舉之事。他老子急得不行,便說既然不願從文,你練得一身好武藝,不去投軍作甚?哪知這小子竟說禁軍非我所向。這不,張所聽說你在練兵,就託我給帶來。”說到這兒,加重語氣補充道“當然,用不用在你,我決不勉強。”
張所爲監察御史,掌彈劾糾察百官各司之責,雖然權職頗大,便連宰相也要忌他幾分。但終究只是個從七品官,比徐衛還矮上半級,自然無法蔭補兒子作官。不過,何灌之言怕是也有水分。定然是他向張所透露了靖綏營的前景,張所這才請他將兒子帶來。
“既然太尉都開了口,卑職敢不從命?”徐衛輕聲笑道。可他心裡,其實早就樂翻了天。靖綏營目前最缺的就是人才,得一個王彥,已經讓他喜出望外。現在張憲主動來投,哪有不用之理?開玩笑,那可是歷史上嶽武穆帳下之絕代勇將!除了剽悍到變態的楊再興以外,恐怕就數這位了。
何灌頗爲受用,稍後使一個眼色,徐衛會意,便領着他到自己帳中,命親兵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
何太尉今天看來心緒頗佳,入了徐衛所住營帳,也不急着談正事。而是關心起他生活來,一會兒說牀太硬,一會兒說器具太簡陋,帶兵之人雖不比文臣舒坦,可必要的威儀排場還是需要的。
徐衛隨口應着,又說了一陣閒話,他才漸漸將話轉到正題上來。
“知道麼?政事堂的執宰完全換了一撥。”何灌又坐在當天晚間那條破凳上,吱嘎作響。可人逢喜事精神爽,上回他是發了一通脾氣,這番卻連搖幾下,自得其樂。
這麼大的事,天下都傳遍了,徐衛哪能不知?遂點頭道:“知道。”
“可還有你不知道的。”何灌一改往日嚴肅不苟的作風,竟將衣襬一掀,翹起腿來。
徐衛眼中光芒一閃而逝,側首道:“哦?願聞其詳。”
何灌招呼他坐下之後,自行倒上一杯茶水,喝了口,抿了抿嘴,似在細細品味箇中滋味。真不知那半貫錢一籮筐的劣質茶葉有那麼好喝?
“不但執政換了,東京四周這幾十萬王師馬上也要散了。”何灌話說一半,看了看徐衛反應,見對方留心傾聽,續道“朝廷已經用李綱,其實也就是你所獻之策,着手佈置防務。如何,心裡暗笑吧?”一個七品武官所獻的策略,能被朝廷實施,這非但是大功一件,還是極爲榮耀之事,自然該偷笑。
可徐衛現在還笑不出來,緊緊追問道:“打了折扣麼?”
何灌一時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徐衛見狀,解釋道:“朝廷完全按照李相的策略執行?”當初在古剎相聚時,自己提出抗金策略,所有長官都稱善,惟獨三叔徐紹提出質疑,認爲可行性不高。
“那倒也沒有,你所獻之策,建議集西北、山東、京師之兵,固然周全,但如此勞師動衆,耗費甚巨。官家斟酌之後,決定只以在京西軍並府州折氏救太原,京師之兵防滄州、孟州、衛州、滑州一線,其餘各府州縣勤王之師返回本地。”何灌答道。
徐衛聽罷,霍然而起!
何灌猝不及防,駭了一跳,詫異道:“你這是……”
“那東京呢?”徐衛失聲問道。
東京?東京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西軍羣起救援太原,就算打不垮女真人,但金軍若再度兵發太原,也休想前進一步,更不提殺到東京了。那滄、孟、衛、滑一線也有重兵防守,且种師道親自坐鎮,還有何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