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西城趕回家後一刻也不曾耽擱,他在屋裡反鎖了臥室門,把更衣間翻得亂七八糟,然後推開浴室門脫掉襯衣,踩在沒開地暖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緊緊握着水蓮蓬往的身體上噴水,然後讓身體全然浸入Duravit“海洋之夢”角位浴缸,打開180度旋轉的淋浴隔屏,全方位的透明鋼化玻璃像一個水晶囚籠,將陸西城罩住。
水蓮蓬沒有一點熱氣,他開的竟然是冷水!
三月的水還是冰冷徹骨,讓他不由自主地全身發抖,嘴脣凍得有些發紫,可是臉上卻有着一絲微笑。
“你真的要帶我走嗎?”
“嗯。”
“那我們去什麼地方?”
“任何地方,只要離開這裡就好。”
人羣席捲的商業大街,夕陽的餘暉從摩天大廈中間的縫隙照耀在陸西城的身上,他搖了搖有一些昏沉的頭,急忙往約定的地點跑去。約在了西城人羣最密集的地方,這個計劃果然成功了——昨晚泡了一夜的冷水澡,而後到露臺上吹着冷風喝冰可樂,果然到了翌日一直髮高燒,嚇得私人管家立刻又是請家庭醫生又是安排護士照顧。
陸西城趁家裡亂成一團跑了出來,他佇立在52路公車站人來人往的街頭,拿着行李包,微笑地觀望不斷匆匆而過路人,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行進的方向和終點,而他終於也找到了。
陸西城生平第一次察覺,鋼筋水泥的冷漠西城分外美麗。終於可以同那些奔波於生活的白領一樣,毫無顧忌地擠在麥當勞排着長龍的人羣裡,然後走在人羣裡大口啃着漢堡包,隨心所欲地駐足在某個櫥窗前端詳自己的臉,累時就坐在乾淨的臺階上吃着東西打一個哈欠。
每當在站臺附近看到穿着校服或着便裝的年輕女孩,陸西城翹首以待地往前張望,擔心林音會看不到自己而錯過了。當天漸暗時,林音還沒有到。
早已過了二人約定的下午六點,那個初春最難忘的一天,他生平第一次仔細欣賞日落漸變的顏色。不知從哪兒的一隻流浪狗眼饞地仰着頭,陸西城好心情地將漢堡分了它一半,但它還趴在地上賴着不走,原來在覬覦他懷裡還揣着的一個給林音的漢堡,輕輕用腳踢了一下它的肚子,見它賴皮翻過肚子一臉討好的樣子:做狗也不能太沒格調。
一直到天色深黑深黑,黑得看不清楚未來。
甚至,也過了末班車的十點。最後一輛班車疲憊搖晃着離開站臺即將結束一天的奔波,將所有遷徙的人帶到渴望去的地方,但是似乎還遺漏了一個人。已經黑下來的站臺裡,一小塊藍色的熒光映照着陸西城被風吹得微紅的臉頰,新買的iphone用不太順手,可聽筒裡卻仍是熟稔的例行女聲:你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陸西城在原地跳了跳,用力跺着凍得發麻的雙腳,惹來旁邊趴在報紙底下的流浪狗不滿地嗚咽着。
“啊,原來你還沒走?”陸西城將懷裡已經風涼卻帶着一些體溫的漢堡包遞到流浪狗面前,見它狼吞虎嚥地大口吞了下去,然後心滿意足地搖着尾巴離開了。
“也許她不用吃了。”
連它也走了……
林音是不是沒看到我?陸西城用力壓住劇痛沉重的頭,從半敞的站臺走了出來,靠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這樣明顯的身影,她也許就能看到了吧?
陸西城將臉半埋着蜷縮在路燈邊,感到徹骨的寒冷。
那兩排微醺的路燈彷彿發光的平行線順着珞櫻大道無限延伸,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遠。
但永遠都不會交匯。
同樣的路燈下,一個包裹成糉子般的身影從152路公交站跳下了車。林音從包裡慌忙翻出了一張餐廳紙,用力擦拭了一下堵塞住的鼻子才略微覺得好過了一些。
該死,原來浪漫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前幾天晚上每天都在陸西城家門口“頂風”發短信,早上還要按時起牀去學校,折騰得居然患了重感冒,不過幸好近幾日父母似乎都在忙公事而並未太留意她,才能讓她夜夜出遊都不被發現。
林音小心地將手機設成了來電屏蔽,只有陸西城的手機才能撥通她的電話。
“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吧?”林音有些愉悅地笑起來,心裡卻在嘀咕陸西城真是“貴人遲到”,待會要好好教訓他。
可是等了一會兒,林音凍得抱緊身子往馬路兩邊張望,然後往站臺對面尋找……他沒有來赴約,望向路燈的盡頭,走出了十幾米但又停下來了,困惑地呢喃:“我這樣貿然去找,如果他來了不是找不到我?我還是在原地等好了。”手裡緊緊攥着那張讓她心亂如麻的紙條,林音忽然紅着臉對自己一笑,“那位大少爺竟然真的那麼做了……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勸住他,如果他不聽我的話,那我就要……“
珞櫻大道的兩邊,林音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失掉了理應距離陸西城可以更近的方向,背道而馳。
這是星城最寒冷也最溫暖的一個夜。
這個晚上,唯一兩人可以相見的機會,錯過了。
而且,一個錯過,就是三年。
最早喚醒這個城市的是每日將星城粉飾一新的環衛工人。天剛矇矇亮,掃帚摩擦地面的沙沙聲讓陸西城甦醒過來。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景象,漫天飛舞的櫻花紛紛零落,像是無法承受太多,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從櫻花海中走來一個人影。
“終於……來了……”
抽緊心臟的猛地鬆弛,陸西城發瘋地衝了過去!而迎接他的卻是……
陸西城下意識地轉身要逃,可身後那抹溫柔的聲音幾乎將這個十四歲男孩拼命支撐起來的堅強一下子擊碎了,身體僵冷地轉過身去,哽住喉嚨,“媽……”
梅寧芝仍是一成不變的精緻妝容和完美裝束:“西城,看看你這落魄相,哪還有陸家人應有的半點風範?”
我纔不要做什麼“陸家人”!陸家人的風範跟我有什麼關係?落魄就落魄,誰想笑就去笑吧,我根本不在乎!
陸西城迷茫地穩住虛弱身子,搖了搖頭疼欲裂的額首,轉身欲離開時卻被梅寧芝突然提高的凌厲聲音喝住:“站住!你以爲我爲什麼會在這裡?林音不會來了!”
渾身徹骨的冷,身體灼燒的熱,呼吸孱弱得彷彿像見到鬼魂後的PrinceHamlet,陸西城艱澀地呼吸着寒冷,“你又自以爲是地做了什麼事,你對林音做了什麼?”
那個對於自己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女人,她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輕柔地擡起手撫摩陸西城滾燙的額頭,永遠是心疼寵溺的表情與語氣。她說,“你瞧,生病了還到處亂跑,爲什麼不聽話呢?西城,爲什麼你就不能聽我的話呢?林音不會來了,不是我對她做了什麼,而是……林家一早已經搬走了,並且拿走了我的50萬。”
陸西城身體失重地前傾過去,他抓住母親的胳膊,“你……什麼意思?”
“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啊,你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多麼殘酷。”梅寧芝的鼻腔哧地笑出了聲,一臉的惋惜與憂傷,“西城,你以爲她能給你帶來什麼?自由嗎?錯,是你……給林音帶去金錢而已。”
“爲什麼你不能換一個角度……”
“你忘了她爲什麼走到你的身邊?因爲你是陸家的公子,她是你家教,我付她薪水……”
“那是過去的事!”陸西城近乎嘶吼的聲音啞透了,“你爲什麼要給她50萬還要趕走她全家?難道以前你對她的侮辱還不夠多嗎?”
“我沒有逼她,是她自己伸手接過了我的50萬。“梅寧芝對兒子失控的怒吼出人意料地保持鎮靜,金色的Pomellato耳墜刺得陸西城眼睛發痛,“如果你離家便一無所有。你想,她和一個離開陸家庇佑的普通男生在一起,有什麼好處?還不如拿走我的50萬有利,對不對?”
陸西城難以置信地盯住高高在上的母親,乾裂的嘴脣輕顫一下,似乎想再去辯駁什麼。然而竟連他自己也覺得,落得被背棄的下場,再沒有什麼原因比這個更合理。
可是……不,事情不該這樣,陸西城踉蹌着轉過身,眼前一片漆黑。
那個夜晚,人去樓空的林家門口,坐了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如同很多年以前那樣,蜷縮一團的他沒有任何感彩地輕聲低喃:
“爲什麼,這個世界要有東城的存在?”
之後,陸西城瘋子般地用盡了一切辦法想找出林音,然而這個帶給他快樂和疼痛的女孩子,就像一場在清晨醒來之後無法再度重溫的美夢,她消逝在他的世界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夜幕降臨的最後一米陽光。
他的身影拉長、拉長,風聲越來越大,颯颯地拂動着頭頂的櫻樹葉子。所有的聲音……哀怨的啜泣聲,憤怒的咆哮聲,還有那些無聲的傷痛,悲哀,憎恨……都在這風聲中迴旋不止。
陸西城就這樣絕望、平靜,然後繼續麻木地走下去,一直走向前,看不到起點,找不到終點,只是想要拼命遠離一些事物,想要遠離那些所有骯髒的扭曲的噁心的醜陋的,卻永遠沒有辦法逃離。陸西城背對着梅寧芝,沉默的影子毛茸茸地被風吹得瑟瑟發抖,他緩緩擡起一隻胳膊,做出一個冷漠的“再見”的手勢。
梅寧芝面具般的精緻臉孔上劃過一絲恐慌,他摒棄了她的母愛,也摒棄了自己的純真。
鈍重地踩住自己黑色的影子傲然地一路前行,只是黑曜石般的瞳孔中的那抹稚嫩逐漸被冷酷所取代,只是真摯的微笑逐漸被殘酷所佔據,只是當最後一點光亮也被不斷飄過的灰雲掩住,那抹越發高挺筆直地孤獨的影終於被吞噬在漫無邊際的深暗裡。
此刻的珞櫻大道依然美麗,少年時期最美好的花期一去不返。
陸西城獨自走在空曠的街道上,他的身體掠過刺骨的寒風,掠過倉皇的梅寧芝,掠過那隻搖尾乞憐的流浪狗,掠過一樹一樹的櫻花,掠過三年空白般的歲月,掠過抽泣的葉黎珊,悲憤的項北,顫抖的林音……
他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揮了揮手,再見,我深愛的,憎恨的,無法擺脫的,無法承受的……再見,永遠地再見。
三年了,整整三年,冬天都不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