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父親。”
深夜的月光地從白宮書房的窗子涌了過來,陸西城迎着光,恭敬地站在辦公桌前。伏案整理資料的陸先生輕擡了一下手,陸西城微微地垂下頭,禮貌地離開了。
關了書房門之後,默默地回到他的臥室,敞開的落地窗外傳來蟬鳴聲,遠方有孩童追逐的嬉鬧聲……他直奔窗前,轟地拉上窗子,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耳邊靜了下來。
佇立於空蕩蕩的房間,四周悽清清的。陸西城一步一步地踱到角落裡,迎着空調的熱風仰靠在涼颼颼的牆壁上,慢慢地滑坐下去,拿起榻榻米上的耳麥扣住耳朵,於是,他的世界突然淪陷在馬克西姆《克羅地亞狂想曲》戰爭般的激盪裡。
紊亂的情緒中,回想起剛剛在父親書房中的對白,心情糟透了——雖然陸先生對於工廠失火事件沒大深究也不曾責怪,但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讓陸西城接下來的七天都留在家裡不許出門,算是一個小小的囚禁懲罰。
盯着高高的天花板,陸西城空洞地一笑,他最渴望的自由,無論他做得是對還是錯都得不到……
被禁錮的第五天週末的傍晚,夕陽西下的黃昏沉浸在歡歌笑語的氛圍裡,西城別墅羣家家戶戶燃起了暖燈,圍坐在餐桌前碰撞着滿溢了祝福的紅酒杯,隱約聽見幾扇落地窗涌來隔壁齊聲唱的生日歌。陸西城坐在餐廳冗長的紅木餐桌前,愣神地撇頭往窗外望去,陸家白宮一如既往地安靜,清脆的刀叉碰撞餐碟的聲音在凍結的空氣中顯得格外突兀。
“總之,我會幫你換一個家教。”遠遠的餐桌對面,梅寧芝數落陸西城的最後一句總結詞終於惹起了他的凝聽,“這次是媽媽的失誤,以後絕不要再和那種貧民女攪合在一起。”
“我知道了。”陸西城放下餐具,“吃好了,您慢慢用。”
陸西城脣角仍然微微地翹着,一如既往地禮貌鞠躬,一級一級地邁上樓梯,回到自己幾天不允許女傭打理的臥室。攤放在牀邊的汽車雜誌,散落在地板上的遊戲光碟,飄蕩着保護程序的電腦,背投電視停留在GAMEOVER的畫面,以及被踢飛在牆角的PS3……都共同詮釋着它們的主人這些天有着怎樣的心不在焉與煩亂。
良久,又坐回遊戲機面前拿起操控器準備重新奪取勝利,可是無心戀戰的將軍怎能獲得戰鬥的勝利?全線潰敗的陸西城惱火抓了抓頭髮,下意識地踱到露臺遙望遠方的夕陽,深吸一口三月清冷的空氣斜倚在落地窗上,神遊回來才發現靜音的手機多出幾個來電未接聽,看到來電顯示才終於流露出今天第一個輕鬆的表情。
陸西城拿着手機邊往露臺的方向走邊打算回撥過去,突然房門“砰”的一聲響,陸夫人三兩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奪過陸西城的電話,快速地回撥了號碼。
“林音!你到底要多少錢……”短暫的沉默之後,“好,我知道了。”
“你,在幹什麼……還給我!”頓悟的陸西城氣憤地去搶手機,奪到手裡舉在耳邊時卻只是嘟嘟聲,他惱火地瞅着母親悠然自得的表情,難以抑制地低吼一聲:“你打給她做什麼?”
“你跟這種東城的野丫頭的將來會怎樣?她想要的不過是錢而已。”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錢打發的!”梅寧芝的冷言冷語激怒了陸西城,剛想再發作,見一向對他驕縱的陸夫人站在玻璃窗前陰鬱地冷了臉:
“我警告你,我比你更瞭解她,別再和那個女孩來往,她那種人,不能跟你這樣的孩子在一起。”
“什麼叫,‘她’那種人?”陸西城握緊拳頭,“什麼叫,‘我’這樣的?”
“你還沒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陸西城,你代表……”
“代表你尊貴身份的西城公子,還是隻懂得闖禍的敗家子?但,無論是哪一樣,你最想要的只是一個陸西城,並且,完全聽你擺佈……”
陸西城沒說完的話語被一聲響亮的“啪”打斷了!
這一巴掌打得他的耳鼓碎裂般地嗡嗡作響!
陸夫人平靜地看着捂住臉頰的他,字斟句酌地說:“無論是敗家子,還是公子哥,不管你是聽話還是跟我逆反,陸西城就是陸西城,從你降生那一刻起就必須有所覺悟,你要承擔這個名字給你的一切。”
“是啊,覺悟麼?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姓陸的……我是陸西城。”
陸夫人一臉平靜地迴應:“西城,媽媽是過來人,比你更清楚,哪些人是你人生的過客,哪些人對你的人生有幫助,終有一天你會站在西城……不,這個城市的頂端。那時,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微不足道。”
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與多年以前的畫面重疊起來彷彿一臺破舊的時空穿梭機帶他回到過去:當年幼的陸西城跟媽媽哭訴,爲什麼不能和小孩子一起做遊戲呢?她說,西城,乖,因爲你是陸西城,不需要做哪些沒有意義的無聊事,你要學更多重要的東西,將來要站到這個城市的頂端。
一個爲了揹負自己名字而降生的可憐的傢伙。
——爲什麼不能把我們的房子蓋到江的另一邊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眺望東方的?是不是那邊的每個孩子都像林音那樣?可以跟同學在課間嘻嘻哈哈地亂開玩笑,可以隨意吃路邊攤,可以大哭或大笑,可以在深夜心情平靜地仰望星空……
再多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只要我還是——陸西城。
“我知道了。”
終於,陸西城露出招牌般的淡漠笑容,沉默地轉過身去。
星河集團旗下的銀河星際酒店裡觥籌交錯,這是星河集團第一季財報慶功酒會。
由於城南倉庫的火災事件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事到如今仍未完全解決,所以集團趁機做大季度盈利的好消息來轉移注意力。
陸家母子自然成爲了衆人注目焦點,陸西城一出現就引起全場不小的**,門口迅速圍成一圈。
在人羣中,葉黎珊一眼便看到了他。
陸西城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裝束,只有那枚卡地亞鉑金尾戒閃閃發光,全身英氣逼人。
葉黎珊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王子”的最佳詮釋者。
“陸西城,我等了你很久。”葉黎珊舉着果汁不顧矜持上前問候。
陸西城的眼神卻掠過她瞟向了別處,一副素不相識的模樣,“你是誰?”
“我就是上次林音幫助的那個女生,葉黎珊。”不知是緊張還是習慣動作,或是別種特殊的意義,她擡手撫摸纖長頸項上的寶石項鍊,露出最美麗的笑容,“上次的事,真不好意思。”
“哦,是你?”聽到林音的名字之後冷漠感才逐漸緩和下來,陸西城淡然一笑,意外地朝她發問,“那麼,如果我不是陸西城呢?”
“什麼?”葉黎珊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你還會過來跟我打招呼嗎?”陸西城紳士地碰撞了一下葉黎珊的杯子,“祝你過得愉快。”轉身離開。
高跟鞋也不足以讓她仰慕他離開的背影,葉黎珊身體漂浮般地輕輕地踮起了腳。
十分鐘之後,燈光驟滅,舞臺上的射燈乍然亮起,陸先生與陸夫人上臺發言,陸西城卻悄悄地躲去了露臺。
華燈初上的夜,斜倚着圍欄的陸西城習慣性地望向月亮。很難想象,這種社交場合對於一個十四歲少年來說已經到了應付自如的程度,宛如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每個人都戴着獨一無二的面具,而陸西城的面具似乎更厚重一些,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厭惡感刺激他的中樞神經,爲何之前從未有過這種痛感?
陸西城扯開領帶丟在地上,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強作鎮定的冷漠神情掩飾不了內心澎湃的激動。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住圍欄,望向夜幕降臨的東方。
“終於見到你了!我們這麼好的兄弟居然有十天不見面,你一定做夢都在想我吧!”
項北尾隨出來坐在陸西城的身旁,用飲料杯與他碰杯,“這次你媽真是下了狠心,只是爲了一場小火災不至於吧?還是……”項北神秘兮兮湊近他,“哎,那個貓女最近成了學校當紅炸子雞,你知道嗎?”
陸西城毫無插話的意思,項北兀自滔滔不絕:“上次我們在派出所的那次對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傳了出去,所以現在學校裡到處都在傳她是你女朋友,身價一日千里,她居然也定着比車廂還厚的臉皮不出言反駁。”
陸西城繃緊的下巴抖了一下,而繃緊的冷漠表情卻在那個顫抖中忽然泛起了微笑的神色。
項北卻未曾察覺到陸西城細微的表情變化,喋喋不休地說:“所以呀,你回去以後頒佈一個鄭重申明,看那個女人的臉往哪放……”
“我從不需要對別人申明什麼。”
項北連連點頭,“當然……”
“而且,你不覺厚臉皮總比戴假面具好得多?”
項北脖頸生鏽般地咯吱咯吱轉過去,見陸西城輕垂着頭,露出一種他十四年都未見過的……溫柔表情!項北翕張的嘴巴張成了O型,足以塞下一整塊CHEESECAKE。
“還有,幫我傳這個紙條給林音。”陸西城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張便籤紙,塞進項北的手心裡,“三天之後,我要從家裡逃走。”
“逃……走?什麼叫做……逃走?”這種令人震驚的話語,居然波瀾不驚地從陸西城的口中流淌而出,讓項北一時間覺得耳鳴目眩。
“逃走就是離家出走!”陸西城面色平靜地解釋:“我新買了手機和SIM卡……聽着,我要離開西城,從此擺脫‘陸西城’這個該死的名字。”
大概,這是今年初春最冷的一天,陸西城要擺脫他的名字,忽然渴望去浦江的另一邊看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那個說好要和他走遍世界的項北。
“西城,你怎麼能夠逃走呢,這也太幼稚了……而且最重要的事,你怎麼能拋下我就離開,也太狠了吧……”項北囁嚅着乾涸的喉嚨,傻傻地瞅着陸西城站起身離開的背影,仍然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