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寒流捲入這個冬季,彷彿一隻骨瘦嶙峋的蒼白手指安撫着一個頑皮的孩子,以往即使在冬天也熱情喧鬧的星城忽然之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冷清與低調。
這年的十一月是塵埃的顏色,坡道矮牆邊枯萎的薔薇亂了一地的落葉,匆促趕路的行人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裡,沉睡的城市上空不斷地飄過稀薄的灰色雲彩,從東邊飄到西邊,慢慢地遮暗了每一張仰望天空的臉。
東城灰白色筒子樓裡瀰漫着泡菜的發酵味,冷漠機械的聲音從樓道依稀傳來:“目前,全世界範圍的甲流疫情正在進一步擴散中,患者會出現發熱、咳嗽、肌肉痛和疲倦,部分患者還會出現眼睛發紅、頭痛等症狀。請大家密切留意,注意做好預防……”
爲了保持空氣流通而敞開的紅色防盜門虛掩着一臺小尺寸電視機,新聞聯播主持人一半的職業笑容被前方高高堆起來的書籍遮住,逼仄的客廳擠了一張暗紅色的書桌,在首席位上伏案工作的王榮媗擡起手,壓住頸椎用力後仰脖子,這段時間她的表情一直很凝重,然而今天稍稍緩和了些——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美麗幹練的女人,即便居家也穿戴得一絲不苟徹夜工作,只是眉宇之間若隱若現的皺紋淺露着她多舛的過往。她一如既往地合攏文件夾,摘掉眼鏡,捏緊鼻樑,原本凝重的表情與糾結的眉頭竟然不易察覺地舒展。
被夾封半掩的文件正本依稀露出“北辰收購”幾個字,是她脣角露出一絲淡淡微笑的原因。
積存一夜的暖和氣息散了去,背陽的客廳陰冷了起來,王榮媗起身關了防盜門,這時候電視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七點半,桌上馬克杯裡的豆漿已經風涼了,原來熱氣騰騰的蝦仁粥已近覆上了一層淡淡的薄膜,而緊鄰客廳虛掩房門的小臥室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擔憂地站在門口輕喚了一聲“林音”,仍然沒有迴應。
於是敲了敲門,房門慢悠悠地敞開,灰濛濛的小空間混沌一團,一縷光線從遮着嚴實的窗簾縫隙照射進來,細小的灰塵在單人牀上漂浮旋轉着。
她不禁皺了眉,踱步到牀邊倏的一聲拉開窗簾。
冬日的陽光一瞬間噴涌般地照亮了屋子,牀上捲成一團看不出首尾的一大坨被子讓她再度擰緊了眉。
“該醒了吧,學會賴牀了?”舉起手朝被子隆起的地方就要拍,落到被子上的手卻變成輕輕的一撫。被窩晃了晃不作反應,王榮媗索性抓住一側被角用力往下拽,露出一雙慌忙縮回去的白皙雙腳。
被子的另一頭,一張睡眼朦朧的臉很有覺悟地露了出來,林音聲音有些嘶啞地說:“媽,我好像生病了。”
“怎麼,哪裡不舒服?”王榮媗擔憂地坐在牀沿,摸了摸林音的額頭,“昨天不是好好的?”
“……媽,我好像患了甲流……我,現在是一枚定時炸彈。我——”林音長嘆了一口氣,悶聲悶氣地說:“如果去學校會被當成病毒攜帶者的,或許會被送到醫院隔離,好幾天回不了家……今天我請個病假吧?”
終於說重點了。
王榮媗倚在牀頭靜靜地觀察着她的“病容”:“這麼嚴重?是不是感覺還有些頭痛,而且,時不時地想咳嗽?”
“對對對。”林音頭如搗蒜,乾咳了幾聲,“最近好像是媽媽的重要日,如果傳染給你就糟糕了……”
“得了吧你!”冷不防一把掀開暖烘烘的被窩,露出趕緊抱成一團的林音。王榮媗提起了音調,“我昨晚在客廳工作了一夜,你在臥室裡看碟片以爲我不知道?大半夜手舞足蹈地躲在被窩裡又哭又笑的,通宵達旦的眼睛不紅纔怪!”
林音穿着睡衣打了個冷顫,趕緊抓過被子重新該在身上,扁着嘴說,“媽……你這樣掀被子我真的會着涼呢!”
王榮媗狐疑地打量精神萎靡的女兒,“你是不是闖了什麼禍?以前只要闖禍就會躲被窩——或者是你有心事?”
林音神色一黯,心虛地避開母親明亮的目光,倔強地搖了搖頭。
“那麼現在,”王榮媗忽然換了一副較爲嚴厲的口吻,眼角卻潛藏着笑意,“你還覺得虛弱得無法上學嗎?”
林音霍地從牀上爬起來,拍拍胸脯,豪氣沖天地大聲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還請假嗎?”
“請假?小綿羊還在外面等我呢!”
林音和她的小綿羊像勇武的騎士一樣從筒子樓裡衝了出來,卻在母親看不到的地方失去了氣勢,歪歪扭扭地在路上踉蹌了幾下認命地慢悠悠向前駛去。
天空陰霾得讓人窒息,珞櫻大道兩旁的櫻花樹蕭蕭索索地抖落了葉片,人行道上匆匆趕路的人們統統蜷縮着身子矮半截,大風呼嘯着拍打在店面招牌上咣咣作響。林音將脖子縮進圍巾裡,捏着一塊漢堡的左手遮住眼睛,望向塵土碎葉席捲的一片迷茫。
柯靈城東方的清晨在蕭瑟的深秋中變得極其混亂,而林音的身體裡也在經受寒流的對撞,這種透心徹肺的寒冷,在三年之前曾那麼真切地體會過。
不,那時似乎更甚一些。在深夜寒風中的街燈下,漸漸陷入昏睡的自己似乎聽見了骨頭冰裂的聲音,而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感受到了……欺騙。
逃離的這三年她一直固執地認爲,那個“50萬的交易”是世界上最無恥的遊戲,而這種“無恥”卻在一千個晝夜痛如蛹蝶蛻變般的涅槃重生中變得如同日升月落那麼容易讓人接受了。
三年之後,誰承想那一切只是項北的陰謀,一南一北,多麼風趣幽默的“南轅北轍”?52路車站和152路車站,多麼相似而又謬以千里的數字?
她在空蕩蕩的車站等了他整晚,而翌日醒來發現自己和衣而眠地躺在一家賓館的大牀上……如果不是那樣,會不會早晨被清潔工人發現路有凍死骨?
“賓館一夜”彷彿一枚定時炸彈被她選擇性遺忘,居然最終被項北挖了出來……
這些胡思亂想像一個巨大的黑色深淵讓林音直直地墜落了下去。距離紫苑越近越呼吸困難,學校大門像怪獸的大嘴似乎正吞噬着她,在沒弄清楚賓館事件的真相之前該怎麼樣面對陸西城?
“我不想上學——”
急剎車停住的林音垂頭喪氣地把小綿羊趕去了路邊,單腳撐地仰起頭,用手搭個帳篷遮住眼睛望向學校大門,心底才稍稍罪惡地浮露“翹課”的苗頭,不易察覺地往後退兩步……肩膀突然被一雙懲罪的枷鎖狠狠地箍住了,身後像貞子一樣的池小源低垂着一個散亂着斜齒劉海的頭,黑眼圈紫眼影的娃娃臉慢慢地擡起來,“烏雲蓋頂,徹夜難眠,不祥,不祥啊……”
林音受到了驚嚇,她的尖叫聲卡在了喉尖上,“池小緣!大清早鐵青着臉爬出來嚇人啊?”
“本尊已經多年不鑽研懸疑驚悚片了。”池小緣優雅地撩起最新款斜劉海的頭髮,若有所思地端詳着林音魂不守舍的模樣,以及她同樣腫眼袋黑眼圈的倦態,意味深長地說:“這位施主,你是不是在夜深人靜睡意正酣的時候,經常會被依稀的‘咯嗒、咯嗒’的聲音驚醒?那個聲音就好比在某人的脖子掛了一枚定時炸彈,所以你最近一直失眠?”
林音故作平靜地說:“我要讓你爸把你送到零陵路精神病院去,我發誓你會在那裡睡一個好覺。”
“最近我老爸沒空,他在潛心研究唐宋壁畫,雙宿雙飛。”林音推着小綿羊過馬路,池小緣寸步不離地追上去繪聲繪色地說,“我昨晚在壁畫拓本上看到這樣一個故事:法眼禪師問,誰能解下老虎脖子上的金鈴?他的得意門生法燈禪師回答說,系鈴者。”
林音在雅勤高中大門口忽然回過身,用一種門徒式的虔誠神態睜着眼睛望着比她矮半頭的池小緣,而池小緣則像一個高貴的先知者朝她大慈大悲地點了點頭。
沒錯,現在的狀況就是有人在陸西城的身上裝了定時炸彈,拆彈專家非項某人莫屬。
沒想到還是用了池小緣的辦法,林音在停車棚鎖了車之後直奔教導處:“麥……麥……請問一下主任,您知道項北……”
然而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瞥見陸西城和葉黎珊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同時來到教務處門口,三人一照面,彼此眼中露出不約而同的詫異和恐慌,林音心中暗罵自己蠢得沒有逃學,陸西城的嘴純緊抿得像是一把刀片,而葉黎珊更是倉皇地不敢去看他。
麥主任坐在辦公桌前,不祥的預感讓他抓起茶杯呷了幾口,小聲抱怨:“你們不上課了嗎……難道說,項北欠了你們的債?關於這個問題,我瞭解得並不多啊……”說着示意他們三個坐下。
三個人彆彆扭扭地坐了下去,林音眼疾手快趕緊挑了一個靠背椅坐下,陸西城和葉黎珊無奈只能一起坐在長沙發上,他們兩人來不及觀察就尷尬地避開了視線。
葉黎珊的白色校服搭配HERMES淺色絲巾襯得她的臉頰潤了兩抹緋紅,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望着陰霾的窗外。陸西城則醞釀怒火般地仰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白色制服敞着釦子,黑色領帶結鬆垮垮地歪在一邊……
三年的歲月已經將他少年時期稚氣的孩子臉雕刻得相當的英俊精美了,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瞳在清澈中稍稍參雜了些成熟的金屬色,他默不作聲地擡起眼眸,凝望着林音。
林音的心臟一陣亂跳,側着頭刻意不去看那兩道逼人的視線,舌尖僵硬地說,“我只是有點事情想找他問清楚,麥主任。”
教導處頓時籠罩在陸西城乾冰般的冷暴氣氛下,麥主任妥協地將一張字條放在辦公桌上,說:“這是項北的請假單。”
陸西城和葉黎珊急迫地走上前。
假條上寫:身心受損,需要調養。最讓人抓狂的是,請假時限:N天。
“Shit!”陸西城暴怒地抓起假單揉成一團,轉身踱回沙發掏出了電話。
之前一直無法接通的手機居然傳來可連接的茫音,彷彿荒原深夜中的一枚原子彈即將爆炸般地,陸西城坐在沙發上,輕聲說:“項北,是我……在哪呢……嗯,我知道喔……我在問你,地點呢……混蛋!!!”
岩漿爆裂般的一聲怒吼,嚇得麥主任噴出了一口茶。
兩個女生哆嗦地緊靠在辦公桌上,葉黎珊近乎脣語地喃喃問,“接……接通了?”
陸西城發怒的面容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對話筒說:“你,什麼時候回來?”
林音頓了下身,也不知兩個男生究竟聊了什麼,葉黎珊索性輕輕地踮着腳移動了過去,站在陸西城身旁壯着膽子說,“免提,免提。”
陸西城將手機放在了桌上,三個人圍着茶几,彷彿三個挖泥巴的小孩不小心挖出了一箱寶藏,盯着Iphone按了免提,外放巨大的聲線涌出項北鳧趨雀躍的笑聲。
手機頓時變成了阿拉丁神燈,似乎浮起項北那張春風滿面的**臉。
“……哎?西城,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小到大我最怕的事,除了我爸要打斷我的腿把我逐出家門之外,就是你的大少爺脾氣了,如果你黑化了,恐怕我的死期也就不遠了,對不對?”
“看來你很有自知之明?”陸西城鼻腔隱忍地哼一聲,茶几上的兩隻拳頭握緊了。
“……你瞧,我一向在乎你勝過我自己,難道你沒有察覺到我對你深厚的摯友情誼嗎?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啊,可是你竟然這麼不理解我,這太傷我了,西城多深刻的內傷啊,久久無法癒合,我是那麼的仰慕你,敬愛你,關心你……”
“閉上你的嘴巴!”陸西城憤怒的一聲讓聽筒半晌沒再吭。林音瞪了陸西城一眼,生怕項北嚇得掛斷電話,葉黎珊則擔憂地捏住了陸西城的袖子。
“你沒必要走掉。”陸西城發怒地低吼,“在我耐心耗盡之前,回來。”
“我可以被你討厭,可以被你仇恨,是不是也可以覓一處清心寡慾的海邊安心休養一下?所以……啊,美女等我一下……好吧先這樣,我等你什麼時候氣消了……喂?幹嗎不說話啊?”
陸西城臉色陰沉地醞釀着怒氣,而項北卻沒心肝地說了一句:“千萬別謝我啊,舉手之勞。”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喂?喂?喂?該死!!”陰冷的房間裡,嘟嘟的茫音中恍惚聽見幽幽海風輕拂而來。
很長一段時間三個人瞅着茫音的手機一動不動。
微妙的氣氛陷入尷尬冰點,彷彿往墓坑裡填沙般地每過一秒鐘都讓林音窒息一下,擡眸撞見陸西城仍未退卻怒火的眼睛,忽然站起身,逃也似的往門口走,“我去親手把項北抓回來!”
“他在加勒比海,現在最適合日光浴和比基尼的地方。”陸西城啪地摔斷手機,目光熾灼地怒視她,“難不成你也想找個清心寡慾的地方悠然自地去避寒?”
林音被他的怒火一驚,愣在門口,“我只是……”
“當然要去找。”葉黎珊趕緊上前打圓場,好像之前發生的一切只是開玩笑的小鬧劇,笑着挽住林音的胳膊,對陸西城說:“怎麼不去幾個海盜把他給俘虜了啊?西、西城,我們的確得想辦法找到項北解釋清楚才行。”
陸西城把手機舉在葉黎珊眼前,“人都不見了,你覺得他還會解釋什麼?”
“當然解釋那晚的事啊!怎麼能說出那麼口無遮攔的話……傷害別人……”葉黎珊說着用一種既遺憾又憐惜的眼神脈脈地望向林音,義正嚴詞地握緊了雙手,“一定要抓到他嚴刑拷打才行……”
終於重提賓館那晚了,林音慢慢地轉過頭,看見陸西城忽然犀利地望過來,又深深地凝視着目光爍爍的葉黎珊……
林音正鬱結是不是有必要奪門而逃的時候,麥主任小心翼翼地連聲說:“打擾一下,我有一個好辦法,據我瞭解項北可能真的病得不輕,他家人幫他請假說他在哪個海邊療養院……之前你們提到的……什麼那晚的事”,麥主任有些尷尬地吞吐着說,“就不要在這裡討論了,行嗎?還有其他當事人嗎?找他們解決吧……”
最恐於面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連林音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晚究竟爲什麼會在賓館,於是手疾眼快地在握住門把手,逃亡般地想避開身後的兩個人,卻被追上來的陸西城在身後重重地捉住了手腕,林音轉過頭之後撞在一雙“別走”或者“我有話對你說”的深眸上,然而那雙犀利的黑瞳裡倒映着自己用力掙脫開他時撇開的面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