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乾親王回乾州。你已經收了兵權, 撤了藩,何必執着於乾親王在何處安身?如今,邊關告急, 更莫如令乾親王回去安置一番, 於桂秉接手也多便宜。若乾州將士得知乾王進京不歸, 反被流放他地, 必會軍心動搖, 則西奚很有可能趁乾軍不穩,興兵犯境,那便得不償失。再者, 你是以封賞名義召他進的京,若扣留不放或流放他處, 別的藩王看了, 就再不敢進京了, 放他歸乾,與你大有好處。”
卞太后覺這番話並非沒有道理, 關鍵當然還在這鳳印上。“你要拿鳳印來交換麼?”
“你若同意,我便將這鳳印交付與你。”
卞太后望着這枚靜靜立於案上的小小鳳印。這枚鳳印,曾是大梁最尊貴的女人的象徵,而今,更是集結大梁天下權力的徽章。先帝遺囑, 所有旨意, 均需加蓋自己手中的玉璽與她手中的鳳印纔可生效, 令自己處處掣肘, 有時不得不與她假以辭色, 又要同朝臣諸多周旋。若得鳳印在手,今後便不需看這些人的臉色, 真正大權在握了。還有一點私心是,她渴求鳳印多年,如此也算稍償所願。便答應道:“你把鳳印給我,我就放他歸乾。”
豈料姚太后說:“你放他歸乾,我就把鳳印給你。”
卞太后面如冰霜,“你跟我討價還價?”
姚太后寸步不讓,“我以前從不願與你討價還價,今後,就更加沒有資格與你討價還價,這是我唯一一次跟你討價還價。你不答應,我是不會交出鳳印的。”
卞太后深深望着她,見她語氣堅定,目光決然,訝異道:“我一向以爲你溫柔和順,沒想到你也有這麼一面。”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深宮如獄,逼人成魔。”
見姚太后毫不妥協,卞太后道:“你讓我怎麼相信你呢?如果我放他走了,你不交出鳳印怎麼辦?”
“這麼多年,我何曾失信於你?何況,我一宮四命都在你手上,你怕什麼呢?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交出鳳印以後,無論朝堂如何論辯,我不會再見朝臣一面,不會再過問朝政一事。從此以後,玉璽和鳳印就都在你手上了,這天下,盡歸你一人所有。”
這種誘惑,任誰也無法不動心。卞太后凝望着面前的鳳印,目光滑過姚太后,飄向窗外。這株櫻花樹見證了她在宮中邁出的第一步,從那時起,她一步一步,越攀越高,如今,終於要到達這紫禁之巔了。用一個乾親王換這天下大權,沒什麼可後悔的。她的目光緩緩轉回鳳印,最後凝於姚太后沉靜的面容,“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是因爲這麼多年你都沒有失信於我,我希望這次,你也不會讓我失望。”
姚太后頷首道:“只要乾王安然到達曜城,我便會將鳳印奉上。”伸手取回鳳印,起身離去。
卞太后望着她的背影,長裙曳地,步履堅定,忍不住開口:“月兒!”這聲“月兒”把兩人拉回剛入宮時互相扶持、親如姐妹的那段時光。姚太后聞聲止步,卻未回頭。卞太后緩緩問道:“你爲了這麼一個,從來不屬於你,今後也永遠不會屬於你的男人,耗盡血淚,值得嗎?”
姚太后默然良久,輕聲回答:“就算我爲他,流盡眼中淚,耗盡心中血,也還不了我欠他的情債萬一。”邁步出門。
重門疊帳之後,留下一聲深重的嘆息。
翌日,撤藩聖旨下。旨意中多寫了褒揚之辭,說因乾王主動請求撤藩,特准其歸乾安家。但以青葙有孕不宜遠行之故,令青葙留京。命乾王與桂秉同行,不日出發。這實則是讓桂秉押解乾王回乾州了。聖旨一到,青葙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即刻爲乾王收拾行裝。
臨行前日,乾王青葙入宮叩謝皇恩,並赴觀月軒與韋王妃和祁暄道別。乾王能夠回乾州,雖然是好事,但此次分別,不知今後還能否再見,一家人不免悲從中來,坐在一處絮絮說了許多,互相叮囑託付,都知來日難期。不覺就到了時辰,該出宮了,內侍幾番催促,乾王緊緊抱了抱祁暄,拭去韋王妃面上淚水,轉身大步走出。姚太后站在院中,靜靜凝望着他。
青葙正要隨乾王離開,韋王妃拉住她,說:“妹妹留步,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青葙又在牀邊坐下,“姐姐,你要跟我說什麼?”
“剛纔爲免殿下憂心,沒有當他的面說與你聽。我聽姚太后說,卞太后有心讓你入宮,待你產子後,將你與孩子一同扣在宮中爲質。要知此宮一入,再難脫身,妹妹你一定要想個法子,不能進宮。”
青葙早料到卞太后有此打算,她蹙眉道:“姐姐心意,青葙很是感激,我自不會向殿下說明。想來卞太后也是要等到殿下離京後再下懿旨,到時我也不能不從。”
韋王妃着急地說:“不如你裝病吧。就說病勢沉重,暫時入不了宮,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青葙搖頭道:“裝病瞞不過太醫院的太醫啊,而且說不定太后正好利用這個藉口讓我進宮養病。姐姐還有其它良策嗎?”
韋王妃哀哀嘆道:“我哪有什麼良策?我如果有良策的話,也不至於困在這宮中許多年了。”
“姐姐不用擔心,我們還未到生死關頭,眼下最要緊的是先讓乾王出了京城。”
“對,對,妹妹說得對。”韋王妃咳了一陣,接着說:“妹妹,我有一事想拜託於你。請你替我轉告殿下幾句話。”
青葙一愣,“姐姐可以自己跟殿下去說啊。我這就去叫他。”說着便欲起身。
韋王妃忙拉住她,“不,這幾句話不能當面講。”
青葙大惑不解,“什麼話?”
“請你轉告殿下,若有一日,殿下他……”韋王妃頓了頓,青葙自明白其中深意,微微頷首,韋王妃接着說:“請他不必掛慮我與暄兒。我們死不足惜,惟願殿下大業有成。”
青葙想不到雖乾王和自己未曾透露隻字片言,但韋王妃早已將此事看得如此透徹,且將生死置之度外。她眼中一熱,握住韋王妃的手,“姐姐,你不必如此悲觀。你和暄兒都不會有事。”
韋王妃輕輕搖了搖頭,“我這多病之身,還能撐得幾日,我心中有數。你一定要將我的話帶給殿下,一定。”
青葙重重點頭。
院中,乾王與姚太后相顧而立。乾王忽地跪下,“臣叩請太后對他二人多加照拂。”
姚太后道:“乾親王請起,我自會照顧二位王妃與小郡王。有我一日,必不會讓他們爲人所害。”
“多謝太后。”乾王起身,歉然道:“姚羽的事,我很對他不住。”
“你們的事我聽說了。以大哥和你的交情,何來‘對不住’三字?你勿需介懷,也勿需擔憂,以後我會照顧大哥的。”姚太后頓了頓,又說:“另則,你一定認爲此事是卞太后指使,不過我向她質詢,她矢口否認。她的話雖不能盡信,但也並非全無可信之處。是否另有樹敵,你自己要多加提防。”
乾王點頭,兩人視線相交,脈脈無語。半晌乾王開口說:“我明日就要回乾州了。”
姚太后靜靜望着他,“此去乾州,是否箭在弦上?”
乾王深深望着姚太后,似乎要看穿她的心,姚太后坦然視之。乾王嘆道:“不知問我此話者,是太后還是月妃?”
姚太后輕聲說:“是月映小湖夜送衣的月兒。”
乾王眼中戒備之色瞬間瓦解,眸光閃動,滿目柔情。眼前的月兒,依然彷彿十餘年前一般,只消一句話便擊潰自己的心防。那夜,她說“你去何處,我都等你。”如今,自己的心仍在原地,她呢?乾王心潮難抑,低聲答道:“刀懸頭上,不能不發。”
姚太后默然佇立,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當年青梅竹馬,情竇初開,那個躍馬揚鞭的少年,那個展眉輕笑的少年,那個深情相許的少年,那個怒闖宮禁的少年,那個黯然離京的少年。如今,已成爲深謀遠慮、運籌帷幄、沉穩隱忍的乾親王。將來,或許還會成爲這紫禁城新的主人。今日一別,此生難再。她定定看了乾王許久,這眼、這眉、這鼻、這脣、這張面容,自己從未有一刻忘懷。只嘆過往種種,都煙消雲散。她輕嘆一聲,“江山險阻,萬事小心。”轉身欲行。
乾王緊跟一步,低聲喊道:“月兒!”姚太后側過身來,乾王又遲疑不敢開口,躊躇片刻,終還是鼓起勇氣說:“若有一日,我衣錦回京,你可願……可願等我?”
姚太后目光復雜,默然良久,才說:“但願那日,乾親王莫忘了月映小湖,夜送之衣。”飄然而去。
乾王認爲這是她允諾之意,心中欣喜若狂。他望着姚太后的背影,望着她烏髮如雲,白衣似仙,一如十年前的模樣。望着她一步一步,踏上階梯,隱於門後,消失不見。忽然覺得,前方這血肉征途,總算有了一個溫暖光明的終點。即便披荊斬棘、劈風破浪,也要走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