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段銷離開王府,沿着城北大道走到“將進酒”。大門緊閉,店內安靜。段銷望着“將進酒”的大旗在暮色中輕擺,舊時情景浮上心頭。他曾纏綿病榻,也曾伏案寫帳,他曾終日求醉,也曾夙夜深思,他曾一蹶不振,幸能破繭而出。店後湖畔的那個風雨之夜,電閃雷鳴中那張清峻的面龐,他永難忘懷。段銷駐足片刻,收起心緒,上前敲門。
隔了一會兒,屋內傳出蒲孃的聲音,“誰呀?”
“蒲娘,我是段銷。”
段銷聽見腳步窸窣,接着店門打開,蒲娘站在門口,笑臉相迎,“段先生如今是乾王跟前的大紅人啦,還能來我這小店,蒲娘真是萬分榮幸啊。不過先生來得有些晚了,小店已經打烊了。”
段銷微笑道:“我不是來吃飯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一盞油燈由遠而近,段銷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蒲姐姐,還是請段先生進來說話吧。”
段銷一愣,擡眼看去,燈火如豆,映出阿穆嬌媚笑顏。段銷不期在這裡遇到阿穆,輕“啊”了一聲道:“穆姑娘也在啊。”
蒲娘呵呵笑道:“你看我,光顧着說話了,怠慢了貴客,快快,快請進。”
段銷入內,向蒲娘深深一揖,“蒲娘,我落難之時,承蒙你照顧有加,又向鐵郎將舉薦,我才能入幕爲士。請受段銷一拜。”
蒲娘又是擺手又是攙扶,“哎呀呀,段先生,這我怎麼敢當!”
段銷從懷中掏出一個四邊內疊的錦帕,薄薄的像包着一張紙,交到蒲娘手中,“這份薄禮,略表我一分謝意,請務必收下。”
蒲娘笑道:“哎喲,段先生太客氣了!”接過錦帕,打開一看,裡面是兩張紙箋。她拿起上面一張紙箋湊近燈光,大吃一驚,“五千兩銀子!”原來這是一張銀票。蒲娘經營酒店多年,銀票也見過不少,但最多也是十兩銀子的,從沒見過這麼大數目。
段銷指着錦帕中另一張紙箋說:“這是對面那塊地的地契,你若是不願拆除這個小店,可以用這些錢在對面蓋一個新的酒樓,或者將這裡翻修一下。”
蒲娘看看地契,又看看銀票,驚得合不攏嘴,“天哪,這些錢足夠我蓋兩個酒樓了!”
“有了大酒樓,再多僱些人,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蒲娘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急忙把地契銀票往段銷手中塞,“這、這、這實在……這不行,這禮太重了,我不能收。我幫你都是因爲阿穆的託付,你應該謝她。”
段銷推拒不收,“蒲娘大恩,我都銘記在心。你收留我在此處,生病時請醫煎藥,信任我讓我做事,爲我與鐵郎將爭執,段銷感激不盡,此禮略表寸心而已,還望莫要推辭。”
阿穆在旁看了半晌,此時含笑說道:“蒲姐姐,這是段先生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蒲娘看了看阿穆,阿穆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是個爽落人,見段銷執意相贈,阿穆也勸自己收下,便將地契銀票包好,向段銷施禮道:“段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多謝了。”平白得了這麼重的禮,蒲娘不知如何言謝纔好,想了想,問:“你吃過晚飯沒有?我下廚做些段先生愛吃的?”
段銷覺自己與兩女夜深久處不妥,便道:“不用麻煩了,府中還有事,我不能久留,這就告辭了。”
段銷說王府有事,蒲娘自不便強留,笑道:“那我就不耽誤先生辦事了,但請先生把這兒當成自己家的廚房,隨時來都可以。”
段銷笑答:“多謝蒲娘。”
阿穆披上月白緞披風,向蒲娘告辭:“蒲姐姐,我也要回王府了,得空再來看你。”
蒲娘看看阿穆,再看看段銷,又看看阿穆,眼中笑意漸濃,“好,你一個人走夜路我也不放心,正好和段先生同行。”
段銷阿穆步出店外,緩步回還。涼風習習,樹影幢幢。阿穆提着一盞紅紗燈籠,照着兩人前方步餘之距,映出一雙青影交疊於後。
“段先生,你怎會想到贈銀送地給蒲姐姐?”
“我在店中時,幫蒲娘記賬,知道店小利薄,本就賺不了很多錢,蒲娘又心善,允許兵士賒賬,卻從不討帳,還常施捨銀錢食物給城中窮苦百姓,以致有時竟會入不敷出。我和蒲娘聊天時,知她不願離開此處,又想擴大店面,但既缺錢又無地,只能作罷。所以就自作主張贈銀送地,希望能幫她一把吧。”其實蒲娘此店乃是影組暗哨,面上賒賬施捨,實則多用於收集遞送消息,這些段銷自然不知。
阿穆雖知內情,但小店入不敷出、年久失修確是真的,誠心讚道:“你這簡直是雪中送炭,蒲姐姐一定很高興的。等蒲姐姐的新店落成,你可否再爲其擬名撰聯?”
段銷笑道:“樂意之至。”
阿穆少女心性忽起,頑皮笑問:“段先生,你送了鐵郎將汗血寶馬,送了蒲姐姐土地銀錢,都是他們所需所好。那你打算送什麼來謝我呢?”
段銷眨眨眼,“我何時說過要謝你?”
阿穆聽出段銷是在開玩笑,俏眉一揚,“鐵郎將和蒲姐姐的大恩你都謝了,就不打算謝謝我這個大恩人?”
段銷半真半假地說:“你曾說過你幫我不求回報,只望我得展才華,我以爲這是朋友情意。怎麼?我身份輕賤,不配做你的朋友?”
阿穆一愣,她向來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可段銷這句話她卻聽不出是調侃是試探還是真怒,忙收起玩笑之心,解釋道:“不不,是……我身份輕賤——”段銷“撲哧”一笑。阿穆問:“你笑什麼?”
段銷臉上還帶着笑,搖頭嘆道:“兩個癡人在這裡爭相自貶,不好笑麼?”
阿穆這才明白段銷是調侃自己,秋波一橫,但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段銷見她含笑帶嗔,燭光映處,嬌豔如花,不禁心神微漾,神情似醉。阿穆從小在歌舞坊耳濡目染,於男人種種情態最是熟悉,一見段銷神情,臉上一紅。又覺段銷語中似別有他意,“癡人傻兒”是歌舞坊中情愛之語,段銷年少風流,豈會不知?她一時拿不準段銷又是調侃還是有意之語,不欲讓他誤會,便斂了笑容,移開目光,沉默前行。但她掩不住雙頰緋紅,媚色如絲,看在段銷眼中,更是醉人,仿若欲迎還拒之態。段銷跟在阿穆身邊,靜靜走了一會兒,肅聲道:“阿穆,你清風朗月,重情重義,我很是敬佩,想與你結交爲友,你若覺我尚可一交,便以名稱我即可。你若覺我不值一交,段銷今後再不會叨擾。”段銷料定阿穆絕不會與自己絕交,因此故意將話說得極重,好讓阿穆無法拒絕。
阿穆聞聽此言,又覺是自己誤會了他。微微放下心來,張口想要答應,以前阿穆也曾直呼其名,但這會兒不知爲何只說了一個“段”字就再難開口了。然而段銷站在她的身前,眼神灼灼,似乎她不開口就不打算罷休。阿穆幾不可聞地喚了聲:“段銷。”
段銷一笑,“嗯”了一聲,轉身向前走去。阿穆跟在段銷身後,思緒紛亂。段銷見阿穆落後一大截,便放慢了步子,阿穆也跟着放慢步子,始終離得遠遠的。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段銷忽然咳嗽起來,阿穆疾奔過來,見段銷用手帕掩着嘴咳個不停。阿穆着急地連聲問:“你怎樣?着涼了嗎?”
段銷止住了咳聲,眼角隱約帶着一絲笑意。將手帕展開,又慢條斯理地疊好。阿穆撇見那手帕一角繡着一枝桃花,正是自己爲段銷拭血留在他處的那方羅帕。“咦”了一聲,隨口問道:“你還留着?”
段銷點頭,“嗯,一直帶在身邊。”說着坦然自若地將羅帕揣進懷中,壓根就不提物歸原主之事。
阿穆見段銷珍藏自己的羅帕,心中忽明忽暗,似瞭然又似茫然,失神無語。段銷輕咳了一聲。
阿穆回過神來,關切地問:“你病了嗎?”
段銷搖頭,“沒事,小小舊疾而已。”
阿穆想起鐵牛把段銷打昏那次,軍醫說恐有內傷,心中一沉,“是不是鐵郎將傷你後,未得好好休養,以致內傷未愈?”
段銷淡淡道:“不關鐵郎將的事。我從京城到乾州,一路上不知被打了多少回。不過現在傷病都痊癒了,只是有時天冷,便會咳嗽幾聲,不是什麼大病。”
乾州仍是日暖夜涼的時節,夜風微寒,雖然段銷衣衫並不單薄,但阿穆想他身子弱,受不得風,焦急之下,便欲解下披風給段銷禦寒,卻又覺有些不妥,手拽着披風繫帶猶豫不決,望着段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段銷笑問:“你想說什麼?”
阿穆想究竟還是段銷的身體要緊,顧不得許多,把披風解下,遞給段銷,“你披着吧。總可以擋擋風。”
段銷一愣,他年少時雖然灑脫不羈,但也沒有穿過女裝。他定定地望着阿穆,見她面上又焦急又關切又有些無措的表情,實在是可愛極了,忽地一笑,阿穆臉騰地紅了。她面對過形形色色的男子,下流的刁鑽的蠻橫的,從未像今日這般應對失儀,不知所措。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怎能讓段銷穿女裝呢?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纔好。她慢慢垂下手臂,段銷卻一把接過披風,拎在手中,柔聲問:“你不冷嗎?”
阿穆正自懊惱,忽然手中一空,不由一怔,忙道:“哦,我不冷。你身子要緊,快披上吧,別染了風寒。”
段銷半開玩笑地說:“那就謝了。反正夜黑無人,就借你香衫一用。你可不許笑我。”
阿穆想不到段銷竟真的將披風披在了身上,還好披風是月白底的,也不覺很突兀。阿穆看着披風在段銷背後隨步輕擺,心中怦怦直跳,猶如小鹿亂撞。阿穆平時伶牙俐齒的,這會兒卻不知說些什麼纔好,只好默默跟在段銷身後。
段銷覺阿穆有些尷尬,換了話題說:“今晨接獲飛鴿傳書,殿下等人安好無恙,但形勢不容樂觀。王妃有喜,卞太后有意將乾王王妃扣留在京,我們得想個法子讓卞太后放他們回來,至少放乾王殿下回來。”
說到正事上,阿穆便恢復常態,“你是否有主意?”
“是有一個,雖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可給卞太后一些壓力。此事還需你大力協助。”
阿穆一聽於王妃有利,立刻道:“赴湯蹈火。”
段銷神色溫柔,“我不會讓你去做危險之事。”阿穆一觸到段銷視線,便垂首看路。段銷接着說:“只需請你派東奚兵卒僞裝成西奚賊寇,在永平及乾州之北活動,引起守軍注意即可。我已同鎮北侯和劉太守商議過此事,他們也覺可行。”
阿穆略略思索,便明白段銷之意。她狐疑道:“卞太后會因爲有敵擾邊就放乾王殿下和王妃回來嗎?”
段銷語氣平靜,“單因此事是不會的,但殿下在京城也會尋找機會,若多管齊下,興許便會奏效。我們要把該做的、能做的都做好,剩下的就交給天意。”
阿穆有些頹喪,喃喃道:“天意會站在我們這邊嗎?”
“你說過,自助者,天助之。”這是阿穆向段銷說過的話,此刻從段銷口中說出,卻令阿穆油然生出一種安定信賴之感。
阿穆輕應道:“不錯。”
兩人已到王府,段銷將披風還給阿穆,“多謝。明日我擬好詳細方略,再去找你。”阿穆望着段銷,動了動脣,終未出聲,只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