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與韓嶺同住西院。翌日清晨,若金跑到西院門邊探頭探腦地向內張望。鍾鑠正在院中練拳,見若金躲在門邊,笑道:“你幹嘛不進來?”
若金跳出來,“我想你連趕幾天路,一定很累了,怕打擾你休息,沒想到你起得這麼早。”
“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也慣了。”
若金笑嘻嘻地說:“鍾鑠,你跟我來,我帶你看看我住的地方。”
鍾鑠心說都是院子有什麼好看的,不過見若金高興的樣子,別說看院子,就是看敵營他也會去。“你等一下,我去換身衣服。”轉身回房。
若金在院中等候,正巧韓嶺出門,見到若金興高采烈地說:“父親的信裡說,蘇瓷平安生下一個男孩。”
若金笑道:“恭喜恭喜,你終於當爹了。”
韓嶺笑嘆道:“這麼快就當爹了……我還一點兒當爹的感覺都沒有呢。”見若金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說:“光顧着說我了,你來找我什麼事?”
若金一愣,支吾道:“啊……不是,我來找……鍾鑠。”頓了頓,又補了兩個字:“有事。”
“哦。”韓嶺隨口問:“什麼事啊?”
“我……”,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若金心虛道:“……沒事。”轉身走了。
韓嶺看了看若金的背影,又看了看鐘鑠的房門,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若金回到東院,悶悶地坐在湖邊。沒過多久,卻見鍾鑠進來,若金立時神采飛揚,招手道:“這裡這裡!”
鍾鑠說:“我換完衣服出來,你怎麼就不見了。”說着坐在若金身邊的矮欄上。
若金揶揄道:“你當心,別再掉下去了。”
鍾鑠也調侃道:“我不知是跟這湖冤家路窄,還是跟……”話說一半,忽覺不妥,便住了口。
若金不明就裡,問:“什麼?”
鍾鑠不答,只問道:“你讓我來看什麼?”
若金擡手劃了一圈,“你看這院子,像不像青園?”
鍾鑠環顧四周,“嗯,的確很像。看來青園是照這個院子仿建的。”
若金恍然道:“哦,怪不得呢。看來姐夫很喜歡這個院子。”稍停片刻,又說:“不過我還是更喜歡青園,那時你我只隔了一條小巷,但現在你我隔了好幾個院子。”
鍾鑠脫口而出:“沒關係呀,我常來找你就是。”若金偏頭望着他,笑意盈盈。鍾鑠臉上一紅,“呃……我是說……”
若金笑道:“有你陪我就好了。我在這裡無聊得很,姐姐常常和姐夫出門,她又不許我一個人出去,我都悶死了。”
鍾鑠想起昨晚若金與韓嶺的親暱模樣,忍不住問道:“韓將軍呢?”
“他?”若金納悶地反問:“我跟他有什麼話說?”
有句話在鍾鑠心中盤桓許久,此時不知不覺就衝口問了出來:“你還記掛着韓將軍嗎?”若金怔住,瞪大眼睛望着鍾鑠。鍾鑠心中狂跳,深悔口不擇言,低聲道:“我胡言亂語,你別介意。”起身向外走去。
若金一愣,隨即緊追幾步,“鍾鑠!”伸手拉住鍾鑠手臂。
正巧青葙走了進來,若金一見青葙,趕忙鬆開鍾鑠,兩人都頗爲尷尬。青葙就像什麼都沒看見一般,笑道:“若金,太后口諭,命我們午後入宮賞花,咱們未時出發,你別誤了時辰。”見若金今日穿着一件紫色的莫奚衫子,囑咐道:“記得換上素色的樑服。”若金答應了一聲,青葙轉身走了。
若金輕喚了一聲,“鍾鑠……”
鍾鑠忽想起一事,向若金說:“我有事要稟報王妃,需得過去一趟,你……”
若金忙說:“哦,無妨無妨,我也得準備進宮的衣服。”
鍾鑠追上青葙,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封口用蠟封着,“段先生有一封信,讓我交予王妃。”
青葙接過信,“你昨晚爲何不給我?”
“段先生說,此信不要讓乾王殿下知曉。”
青葙面露疑惑,“他還說什麼了?”
鍾鑠搖頭,“沒有了。”
“嗯,多謝鍾郎將了。”
青葙回房,正好乾王不在房中,她關上房門,打開信箋,薄薄的一張紙上只有三個字:留 鬧逃。
青葙凝望着這三個字,眉頭緊鎖,面罩寒霜,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着,良久,直到手指上的汗把信紙都濡溼了,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慢慢倚在椅中,眉頭漸展,似乎下定了決心。
未時左右,若金出得門來,見鍾鑠站在馬車前,一副車伕裝扮,含笑望着自己,玩笑道:“堂堂郎將先做驛使又做車伕,怎麼還這麼歡喜呢?”說着躍上馬車。
鍾鑠甚少見若金穿素色衣服,這會兒看若金穿着一件雲白色長裙,飄飄似仙,說不出的婉約柔美。不禁神思盪漾,也用玩笑的口吻說:“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雲胡不喜?”
若金雖於《詩經》不熟,但也能聽出這幾句是出自《詩經》的,大概是誇讚自己美貌之類。從鍾鑠的口中說出,若金更覺高興,想以《詩經》應和,無奈從沒好好讀過,便胡謅了兩句,模仿鍾鑠的語氣搖頭晃腦地說:“君子馭馬,攜女何往?”
鍾鑠衝口答道:“之子于歸——”後面那句是“宜其室家”,但鍾鑠忽然就停住不說了。這句意指娶妻之事,他本來心中喜悅,一時忘形,開玩笑地回答若金的問話,但話一出口,想到若金是身份貴重的公主,而自己卻是……兩人之間,有云泥之別,只有像韓嶺木鐸那樣的王侯子弟才稍稍配得上她。若金胸懷坦蕩,以誠待己,而自己卻處處欺瞞,無顏以對。身負死罪,又在這刀林劍雨中徒勞掙命,也許有一天,不是死於沙場,便是死於刑場。竟還敢有什麼癡心妄想麼?想到此處,頓覺心灰意冷,黯然神傷。不再說話,揮動鞭子跟上前頭的馬車。
若金坐在車中,看不到鍾鑠神情變化,聽他一句未完,笑問:“怎麼不說了?”
“後面忘了。”
若金聽他語氣淡漠,覺得奇怪,心想他對自己忽冷忽熱,卻是爲何?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他不快?悶悶坐在車中,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道:“你……你今日爲何問我是否還記掛着韓嶺?”她以前曾在鍾鑠面前爲韓嶺落淚,也曾對他訴盡心中哀思,卻從未覺得羞澀,此時不知爲何,話一出口,面上就帶了三分羞色。
只是鍾鑠瞧不見。他黯然心道,即便你不記掛韓嶺,也不記掛木鐸,我又能如何?真是多此一問,徒增傷感。
若金見鍾鑠沒有回答,以爲他沒聽見自己問話,掀開車簾探身喚了一聲:“鍾鑠!”
鍾鑠想自己重重僞裝,連真名實姓都不能向心儀之人吐露,麗語聲聲,喚的都是子虛烏有,更覺悲涼。硬梆梆地說:“公主,你還是少說點話,好好坐回去吧,免得把你顛下來。”
若金“啪”地一甩車簾,“誰願意說話!”氣呼呼地坐回車中。
鍾鑠惱恨自己出言不遜惹得若金不快,又難過自己心有愛慕卻不能傾訴,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終究未再出聲。
乾王與青葙坐在前面韓嶺所駕的車中,青葙膝上放着一隻精緻的漆盒。乾王問:“這是何物?”
青葙打開盒子,“姐姐有咳喘氣虛之症,這是幾支人蔘,打算送與姐姐,讓她補補身子。”
乾王本以爲是送給太后的物件,沒想到卻是特意爲韋王妃準備的,入京之前他本擔心她們二人不能融洽相處,現在看來是自己多慮了,微笑道:“青葙,你如此善解人意,賢良淑德,有你在側,我心甚慰。”
青葙合上盒子,“我不過做些微末之事罷了。我與姐姐一見如故,很想多多援手,只嘆有心無力,甚感歉疚。”
乾王嘆道:“是我虧欠他們良多。”
青葙望着乾王,突然問道:“三郎,我們是否有辦法把姐姐和暄兒接出宮呢??”
乾王神色黯然,沉默不語,良久,才緩緩開口,一字一頓地說:“不能,也不可。”
“爲何?難道你不想和他們母子團圓?”
乾王側頭望着青葙,語氣凝重,“想。可是若他們出宮,你我便難以保全。”青葙心中一凜,她不是不知道韋王妃母子是人質,但她此時才略略明白“人質”兩字的份量。乾王目中悲涼,冷笑了一聲,道:“可笑我堂堂一個親王,竟要押上弱妻稚兒換來苟且偷生,俯仰皆愧,無面示人。”
青葙柔聲道:“三郎,莫要自責,此事並非你的過錯。有朝一日,我們定能救出姐姐和暄兒,那時,你便可好好彌補這些年對他們的虧欠。”
乾王重重點頭,“會有那麼一天的。”
兩車到了東熙門外,若金也不理鍾鑠,自己跳下車,青葙瞥見若金腰中竟還繫着金刀,斥道:“快把刀取下!”若金知道進宮不能帶刀的,但今日一時疏忽,換過衣服,又習慣性地繫上金刀。這時聽見青葙呵斥,忙把金刀解下,左右看看,不願交予韓嶺,又不欲理睬鍾鑠,便把刀往鍾鑠車上一放,轉身走了。鍾鑠明白這是讓他代爲保管之意,他知金刀對若金很是重要,便拿起揣在懷中。
御花園中奼紫嫣紅,煞是好看,但衆人的心思都不在花上。卞太后綿裡藏針,明裡暗裡地敲打乾王,乾王避其鋒芒,小心應對。
走到一株櫻花樹下,花瓣紛飛,落英滿地。卞太后說:“我宮中也有兩株櫻花,先帝在時,常贊人如花花如人。如今思來,此話頗有禪機。譬如這櫻花吧,盛綻之後,便懂得落幕,這才引人留連,若如這月季常開不敗,那就不值得憐惜了。”伸手掐了一朵月季在手中把玩,“青城公主,你說是不是?”
青葙暗驚,覺卞太后此言似乎意有殺機。她在心中拿定主意,道:“太后之言,令臣妾受益匪淺,還望太后多多提點。若能與姐姐一般,得伴太后左右,日日聆聽太后教誨,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青葙這就是自願入宮爲質的意思了。
“哦?”卞太后知青葙不會平白如此,倒要聽聽她有何要求,“只怕乾親王會怪我不通人情吧。”
青葙道:“怎麼會呢?我姐妹二人能得太后護佑,乾王自可安心固守邊疆,爲朝廷效力。”乾王乍聽青葙所言,又驚又惱,惱她不與自己商量,便要鋌而走險。細思之下,又感動非常,他知青葙都是爲着自己,但他已賠上韋王妃母子,再不願重蹈覆轍,又賭上青葙母子性命。他擰眉望着青葙,心中是千百個反對,只是此時不能明言。
卞太后心道,原來乾王是想舍妻歸乾了,冷冷問道:“不知乾親王是怎麼想啊?”
乾王微一沉吟,知此時俯首也無甚用,不如順勢試探一番,便答:“臣滿懷忠君之願,若得太后垂憐,允我報效國家,臣感激涕零。”
卞太后怎會如此輕易便答應,笑了笑說:“既然如此,我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