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乾王召集衆將議事。鍾鑠在帳外碰到若金,剛想跟她解釋昨晚之事,若金卻春風滿面地跟他道了聲早,進帳去了。鍾鑠以爲若金是因昨晚和韓嶺聊得投機而開心,心中有些悵然。若金步入帳中,坐在右首第一個位置。對面是裘鞏,和段銷相談甚歡。本來應是永王列席,但他昨夜通宵歡慶,今晨便起不來了,而且他對軍務也不熟悉,就派裘鞏過來。
在乾州軍營時,若金常常旁聽乾王議事,所以乾軍諸將她雖不能全都叫出名字,但面孔還算熟悉。此時望了一眼帳中各將,有好幾個都換了生面孔,若金知道他們多半是因所屬營中主將戰死而遞補上來的,這其中還包括高劍,他是以神機營代都尉的身份首次參加乾王帳內的議事。若金雖與那幾名陣亡的將領並不相熟,但也是一陣黯然。
乾王佈置了大軍回程事宜,各將領命分頭準備。三軍啓程,共行到固昌駐軍休整,永王領兵返回永平。若金在固昌重編東奚軍,選拔驍勇之士補足四千紅鷂飛騎,先遣一萬餘兵回青城,自領紅鷂飛騎在固昌紮營,打算陪青葙多待些日子,等乾軍回乾州自己再回青城。
乾王在固昌分封諸將,提拔耿新爲將軍,鍾鑠、鐵牛爲中郎將,高劍、向亮等爲都尉,並賞錢物若干。段銷無法封官,乾王除賞了錢物外,另問他有何所求。段銷說,此戰繳獲的汗血寶馬,他想求乾王恩賜一匹。乾王允了,讓他自行去挑一匹中意的。
段銷到馬廄牽了一匹,送到鐵牛帳前。鐵牛早就心儀這汗血寶馬,奈何數量太少,聽說乾王準備進獻朝廷,便不敢求問。一見段銷牽着馬兒走過,不禁伸長了脖子觀看,羨慕地說:“我要有這一匹馬,中郎將不要也罷。”
段銷停在他面前,“鐵郎將,這匹馬正是送你的。”
鐵牛驚得張大了嘴,“送我?這可是乾王賞給你的寶馬啊!”
段銷笑道:“鐵郎將提攜我於危困之中,不計罅隙向乾王舉薦,我方纔能有立功受賞之時。我知鐵郎將目中無金錢等俗物,唯愛良駒,所謂良將配寶馬,今日便借這汗血馬向鐵郎將表達感謝之意,還望鐵郎將笑納。”段銷這番話七分誠懇,三分恭維,雖然鐵牛當初收留他並非出自本意,但他仍心懷感激,這謝意是不假的。
鐵牛羞愧得頭都擡不起來,“我以前把你打得半死,你還感激我,我實在慚愧得很,沒臉見你啊。”
“小小誤會,何足道哉?鐵郎將這樣耿直爽快之人,想必不會糾纏於過往那些小事。若鐵郎將看得上段某,便請收下我這一番心意。”段銷遞上繮繩。
鐵牛痛快大笑:“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爽快的漢子!你這個朋友我交了!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鐵牛在這裡給你賠罪了!”說着竟要跪下向段銷磕頭。
段銷急忙上前扶住,道:“不敢當!”鐵牛力氣這麼大,段銷哪兒扶得住,鐵牛雙膝一沉,“撲通”跪下,段銷趕忙蹲下道:“既是朋友,不必如此。”又低聲說:“軍營之中,只能向主將下跪,傳到乾王殿下耳中不妥。”
鐵牛一愣,覺段銷說得有理,見周圍已有幾名兵士駐足圍觀,只好站起,向那幾名兵士一瞪眼,那幾人趕緊溜了。鐵牛接過繮繩,喜不自勝,“段銷,今後若有人敢動你一根手指,來告訴我鐵牛,我管叫他嚐嚐我鐵拳的滋味。奶奶個……”他差點脫口說出這口頭禪來,忽覺段銷是來送禮的,自己嘴裡不乾不淨的太不敬了,便臨時住了口,十分尷尬,不過他長得黑,也看不出臉紅。
段銷微微一笑,“那我先謝過鐵郎將了。”
忽見幾名兵士飛也似的從營門方向奔來,直向乾王大帳奔去。段銷猜想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便與鐵牛告辭,向大帳走去。還沒走到大帳,就見乾王青葙向營門匆匆而行。段銷思忖,能得乾王親自到營門迎接,想必是來了什麼大人物。可是,固昌邊塞之地,能有什麼大人物呢。他緩步觀望,見阿穆領着若金也向營門奔去,不少將領,包括韓義韓嶺都往前營行進,他忽然了悟,心中一沉。悄悄尾隨衆人走到營門附近,躲在一個帳篷後面,向外望去,果見營門處站着一隊人馬,當先那人自己認得,是原兵部侍郎桂秉,但看他現在的服飾,應已升至兵部尚書。
他手中捧着一張黃絹,見乾王青葙若金到齊,不待乾王發話,即高聲傳喝:“聖旨到!”衆人跪倒。桂秉打開黃絹,一本正經地念道:“朕聞捷報,心甚慰之。乾親王陽宿衛忠正,威震夷狄,加封郡王爵。青城公主伊羅青葙坤儀毓秀,大義可嘉,加封大公主。大公主之妹伊羅若金,執鼓克定,以安社稷,加封紅鷂公主。今外敵已平,着乾親王交回兵符,欽命乾親王、青城大公主、紅鷂公主入宮面聖,受封領賞。欽此。”
戰事剛平,驟變突起。乾王心中大震,但面上波瀾不驚,叩首謝恩,雙手接過聖旨。桂秉這才面露笑容,伸手將乾王扶起,兩人寒暄幾句,乾王想引桂秉至帳中詳談,桂秉笑辭不就,只說奉旨辦差,還請乾親王莫爲難自己。桂秉的前任包蒼是袁氏一族同黨,被抄家流放,桂秉本與包蒼交情不錯,幸虧自己平時謹言慎行,未有把柄落在卞太后手中,才能保全並接任尚書一職。上任後,自然滿心向着新皇帝和卞太后了。此次前來收回兵符,桂秉其實也是叫苦不迭,生怕乾王翻臉宰了自己,因此也是留了一手,他將所帶的兩千人馬分撥駐紮在據乾軍大營南面數裡處,告知手下,若自己不能按時回還,立刻飛鴿向京中傳書,就說乾王造反。
乾王若當場拒絕,那便是抗旨不遵的大罪。他也料到桂秉必有備而來,興許自己今日抗旨,明日消息便能傳到京中,妻兒立時喪命,朝廷發兵擒拿。事起突然,乾王一點兒準備也沒有,衆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隱忍幾分,只得取出兵符,交給桂秉,並詢問桂秉軍務如何處理,桂秉笑言自然還是乾親王一應辦理。乾王笑容滿面地把他送走,又神色如常地回帳,照常處理軍務,直到掌燈時分,才召韓義韓嶺段銷三人前來。
阿穆到段銷帳中傳話,只見段銷衣冠齊整,正襟危坐,阿穆未及開口,段銷便站起身說道:“你來的比我預想的還要早些。”阿穆一愣,隨即明白段銷應是早已料到乾王會在晚間召他,故在此等候,她微微一笑,提燈在前引路,二人出帳,行至乾王大帳不遠處,段銷看見韓義韓嶺進入大帳,他腳下一滯,阿穆也隨之停步,回頭看了一眼段銷。
段銷問:“鎮北侯是乾王心腹之臣嗎?”
這話很是突兀,阿穆疑惑地盯着段銷,不知他是何意,但段銷望着大帳,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看樣子沒打算進一步解釋。阿穆想了想,斟酌着說:“乾王一向很倚重他。”
段銷思忖片刻,望着阿穆懇切道:“我有一事拜託穆姑娘。”
“先生請講。”
段銷神色凝重,語氣中透出一絲決然,“待會請你去神機營借一支手.弩,隱秘地守在乾王帳外,若聽到我摔杯之聲,則射殺出帳之人”。
阿穆驚呼一聲,“你要我殺人?”驚疑之下,她聲量不小,幸好乾王今晚遣散了大帳附近的值守侍衛,無人聽見。她嚇得幾乎握不住手中燈籠,見段銷卻一副堅定之色,低聲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段銷鄭重道:“此事幹繫到乾王和王妃的性命安危,我現在來不及跟你解釋詳情,但請你務必相信我,我可以項上人頭作保。”段銷語中期盼之意甚濃。
阿穆望着段銷的眼睛,這雙眼中有智慧謀略,有殺伐決斷,有孤注一擲,但沒有背叛,沒有詭計。他敢把這番話說給自己聽,說明他非常信任自己。她看不透段銷,但是望着這雙眼睛,不知爲何,她脫口而出:“我相信你。”
段銷並沒有把握阿穆一定會答應,聽到這句話,他暗自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將這種絕頂機密又關乎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託付給阿穆,也許是因爲他無人可託,也許是因爲他信任阿穆的忠誠,也許……也許還有其它的原因。段銷望着阿穆略顯蒼白的面孔,緩和語氣說:“你一定要按我說的做。不過不用這麼害怕,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摔杯的,我說的只是萬一的情況。”
阿穆點頭,段銷向大帳走去,脊背筆直,步伐堅定,阿穆心頭突跳,轉身去神機營。
段銷入帳,見帳中除了乾王青葙韓義韓嶺外,若金也在,都是來商議聖旨之事。除了若金,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謂的“封賞”,不過是個幌子,什麼“郡王公主大公主”,都是無用的虛銜,只是讓他們進京的藉口。這聖旨雖是皇上所下,但皇上幼稚小兒,懂得什麼,肯定是卞太后之意,她必然見不得藩王手握重兵威脅到自己兒子的江山,知西奚戰亂已平,便急不可耐地要削藩了。但若金一向不關心大梁內政,沒有往這上頭想,納悶地問:“我跟樑帝半點關係也沒有,他爲何點名讓我進宮?”
乾王正低頭看着聖旨,但他的目光卻不在文字上,而是停留在聖旨下方,那裡,有玉璽與鳳印兩枚印戳。他緩緩擡起眼,將聖旨放在案上,嘆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青葙柔聲說:“沒有連累這種話,你我結爲一體,就當榮辱與共,不分彼此。我願與你攜手共赴危難。”
若金聽青葙此言,又見帳中衆人都一臉沉重,疑惑地問:“難道這次進宮會有什麼危險嗎?”
乾王說:“皇上登基後,以謀反之名抓捕梧王與臨海王,梧王爲證清白,舉火自焚。臨海王及家眷被貶爲庶民,發配雲州。”
乾王並未直接回答,若金愣了愣,只聽明白一半意味。怒喝一聲:“什麼!姐夫你忠心耿耿,剛剛打敗西奚,就要誣陷你謀反,天下人眼都瞎了嗎?”
青葙憂聲道:“太后想要削藩,網羅何種罪名,只是手段而已。”
若金這才了悟,拍案而起,“這狗皇帝要敢削藩,我帶着紅鷂飛騎殺進宮去!”
“放肆!”青葙厲聲道:“你說這種話是嫌我們活得太.安穩生怕太后抓不到削藩的罪名?”
“我……”
青葙怒容滿面,“出去!”
乾王溫言道:“若金,你先回帳吧,讓我和你姐姐說會兒話。”若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被青葙當着大家的面這麼呵斥,臉上也掛不住,鬱郁地走了。
韓義滿面憂色,“殿下,太后此舉意圖陰險,想行兔死狗烹之事。一旦入京,則如虎困籠中,難以脫身了。萬不可入京啊。”
乾王沉吟道:“我若不去,太可便可定我抗旨不遵之罪,更可誣我擁兵自立,意圖謀反。所以我不能不去。”
青葙望向段銷:“段先生,你熟悉京中人事,可有何脫身之計?”
“脫身不難,學臨海王即可。”段銷這話甚是隨意,韓義韓嶺青葙都爲之一愣。讓乾王落一個和臨海王同樣流放發配的下場,算什麼脫身之計?卻聽段銷話音一轉,“但,乾王王妃還有全軍將士是否只求苟且偷生?”這話語氣甚重,聽來刺耳,青葙面色不悅,乾王卻似無動於衷,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段銷又道:“雖然紅鷂公主口不擇言,我卻佩服她敢做敢爲,果敢決斷。我也佩服陳邑王搏命一爭,勇氣可嘉。”他話中有話,看了一眼乾王,又看了一眼韓義韓嶺,卻停住不說。
乾王放下茶杯,面色平靜,“但說無妨。”
段銷是有備而來,日間已將決心下定,把諫言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又在心中唸了無數遍,現在面對乾王,真要說出口,才發覺心中翻騰如海,渾身冰涼似雪。他微微低頭,拋卻雜緒,澄明心境,語氣堅毅,慷慨道來:“如今形勢,前有刀斧,後有深淵,無論進退,都沒有萬全之策。端看乾王如何抉擇。”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如果說上一句話提到若金和陳邑王只是隱有所指,那這句話在帳中這些浸染皇權風雲的人聽來,分明是明明白白地逼乾王造反!乾王目光如電,怒視段銷:“你這可是殺頭大罪!”
段銷邁出了第一步,心頭反而漸漸平靜,他鎮定自若地迎着乾王的目光,不愧不懼,“我願以血薦軒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