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從鍾鑠口中聞聽高母大義, 將軍中事務安置妥當之後,也親去看望高母,並以主帥名義送去財物及一幅手書“忠烈千秋”以示嘉緬, 此次高母拜謝受之。同時, 命段銷打聽耿新葬於何處。段銷向樑兵探得耿新墳墓方位, 回報乾王。
乾王遣退侍衛, 只令段銷帶路, 在城郊荒野尋到那座土墳。墳前無碑,只豎着一塊簡陋的木牌,木牌空無一字, 周圍野草叢生,幾欲淹沒土墳。
乾王疑惑問道:“是這裡無疑嗎?”
段銷答:“是埋葬耿新的兵士親自指認, 確定無疑。他因擔心有人毀墓, 未敢立碑。”
乾王頷首, “此人尚算有心,當得獎賞。”
段銷說:“已經給過賞銀。”
日隱月匿, 暮色中唯見草影暗暗如海,曠野無聲,偶有黑鴉呀呀喑鳴。乾王默立墳前,面上無悲無喜,不知心中何思。良久, 向段銷道:“望之, 你回吧。”段銷微一躊躇, 乾王知他心思, 道:“無妨, 我稍待片刻便回。城中盡是乾軍,不會有事。”段銷遵命, 見天色陰沉,便將雨傘留與乾王一柄,告辭而去。
走不多久,果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段銷撐起油紙傘,緩步而行,街上行人稀少,細雨霏霏,夜色溫柔。穿過長街,卻見前方街心亭中一名女子倚欄遠望,桃紅長裙,身姿聘婷,惹人遐思。段銷眉間心上俱是笑意,大步走到近前,喚道:“阿穆!”
阿穆回過頭來,愣了一下,驚訝道:“段先生?!段先生……不會是特地來找我的?”
段銷聽出阿穆語中戒備之意,笑容淡了淡,“我隨殿下辦事,路過此處,碰巧遇上了而已。”
阿穆稍顯輕鬆,道:“我進城採買些東西,走到附近,趕上下雨,就進來躲躲。真是好巧。”
段銷笑道:“正好我有傘。要回營嗎?一起走吧?”
阿穆推辭道:“謝了。不過不用了,我看這雨也下不長,你先回吧,我等雨停了再回。”
“那又何必呢?要不把傘留給你吧?”
阿穆搖了搖頭,“段先生不需顧慮我,請回吧。”
阿穆神色疏離,語氣淡然,段銷欲言又止。兩人一個亭裡,一個亭外,一個傘下,一個傘外,一個凝望,一個垂首。沉默片刻,段銷輕嘆一聲,“那,我先走了。”踏入雨幕,前行不遠,轉入小巷,消失不見。
阿穆怔怔地望着雨中的長街。煙雨朦朧,如輕羅霧紗,織就一種浩大渺茫之感。雨落青石,如清音琴響,奏出幾分孤單寂寥之意。她默然佇立,憂傷如絲如縷,纏繞心間。阿穆取下腰間竹簫,緩啓朱脣,吹起一曲《枉佳期》。簫聲聲聲泣淚,往事紛至沓來。忘不了,斷不得,握不住,唯有枉自嗟呀。
阿穆陷入愁思,簫聲漸低。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忽然傳出幾聲錚錚之音,似調絃試琴之聲。稍停片刻,琴音漸起,熱烈歡欣,纏綿濃烈,竟是一曲《鳳求凰》!阿穆倏然一驚,停下手中簫,細聽琴曲,情思紛紛,愛意綿綿,躍然曲上。她越聽越驚,這奏法分明像是出自段銷之手,聽琴意也像是迴應《枉佳期》、對自己傾訴衷腸,但他不是已經回營了嗎?阿穆四面張望,蕭蕭雨中,不見一個人影。琴聲也彷彿與雨聲相融相和,從四面飄然而來,辨不出來自何方。她欲要奔出去尋覓琴音,可是轉念一想,即便讓自己尋到段銷,又能如何?自己仍然不能得償其願,徒增傷悲罷了。
一遍奏罷,尾音未歇,一遍又起。與第一回的熱烈不同,此回顯得平和舒緩許多。阿穆心中漸靜,獨立亭中,默然傾聽。她聽得懂段銷的琴聲,聽得懂他的心聲。第一回的熱烈是傾訴,愛深切,第二回的平和是撫慰,莫傷悲。琴音音音訴情,相思撲面而至。不能忘,不願放,不忍傷,唯有默默守候。
阿穆潸然淚下。
琴音止歇,阿穆仍恍如置身夢中。她依然站在亭中,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等阿穆回過神時,雨都已經停了。夜已深,該回了。
阿穆步出亭外,緩緩前行。走到前方巷口,忽有人喊道:“姑娘?姑娘等一下!”
阿穆停步,見巷中一名夥計模樣的人,拿着一柄油紙傘,向自己走來。詫異道:“你叫我嗎?”
“是啊是啊!我是這茶樓的夥計,這是一位公子讓我交給姑娘的。”說着把手中的傘交給阿穆。
阿穆心中一動,“他是不是姓段?”
“這他倒沒說。他只讓我看着姑娘別有事,說等你回去的時候,要我把這傘交給你。”
阿穆知肯定是段銷無疑。“他剛纔在這裡嗎?”
“他本來在茶樓裡頭喝茶,聽見姑娘吹簫,就借了我們掌櫃的琴,彈了好長時間來着。”
“他還在裡面嗎?”
“早走了!”
茶樓掌櫃聽見兩人對話,出得門來,向阿穆道:“姑娘,那位公子留字一篇,可願入內一觀?”
阿穆聞言,走進茶樓。一入大廳,東面一整面牆的辭句赫然映入眼簾,濃墨淋漓,龍飛鳳舞。“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正是《鳳求凰》。
阿穆想起雨中琴曲,望着牆上之辭,又震撼又酸楚。段銷心中愛戀與苦澀,盡融於這一音一調、一筆一劃之中。她聽得出,看得到。
掌櫃站在阿穆身旁,嘆道:“姑娘與公子正是才子佳人,何不琴瑟和鳴?”
阿穆看那掌櫃,想來也是知音之人。並不回答,掏出一張銀票,施禮道:“掌櫃可否保留此辭?”
掌櫃敬謝不收,“我是個附庸風雅之人,愛琴愛字惜才惜情。今日得遇公子,實覺幸甚。公子題字於牆,令我店中蓬蓽生輝。姑娘放心,只要我在,茶樓在,此辭定爲二位保留。”
阿穆道謝。這時她纔看見,臨窗的一桌,放着一張琴,尚未收起,那定是方纔段銷所坐之處了。從那裡望出去,能看到街心亭。她忽然明白過來,段銷其實並沒有走遠,而是在轉角的茶樓,守候着自己。直到,簫琴各自悲吟,心傷難抑,才黯然離去。阿穆在心中大呼,段銷,段銷,你何必爲我如此?她哽咽向掌櫃告辭,臨出門去,又深深望了東牆一眼。
今日所聞所見,畢生不忘。
卞太后聞報平仲失守,驚惶無措,急召羣臣商議。吏部尚書仍是提議啓用林如。卞太后也顧不得什麼顏面,下詔撫慰林如,令其重新領軍上陣。林如那場大病尚未復原,但國難當頭,毅然帶病出徵。
此時乾軍一路勢如破竹,攻城掠寨,直逼京城。林如重掌兵符後,立即集結軍隊,但不過短短几日,降乾獻城者如雲,乾軍已攻到距京城僅百里之遙的運牛坡。林如疾行北上,率軍迎擊乾軍。以不足乾軍半數的兵力,一擊得勝,終於阻住乾軍迅雷南下之勢。
然而這時的運牛坡卻不是之前的綠柳。綠柳有芒山屏障,有寶應呼應,而運牛坡一地,除了背後孱弱的京城外,已幾乎三面陷入敵軍包圍,無援軍可應,無屏障可依。即便林如有神機妙算之能,也難以一己之力迴天。故而林如穩住陣腳後,即刻上書請求卞太后下詔命各地前來勤王。卞太后如何不知,但此時聖旨似乎也不那麼管用了,北方如乾州、永平、芒北、恩州、梧州、衛州等諸郡已陷,而南方諸藩王要麼坐山觀虎鬥,要麼趁機起兵,更有人已經投向乾王那邊。這場仗打了兩年多,如今該見分曉,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輸贏的結局,誰也不願在此時自掘墳墓。還能一心抗敵的,似乎只剩林如一人了。
即便在這樣艱鉅的形勢面前,林如也毫不退縮。他竭盡全力,安營佈防,調兵遣將,力圖拖住乾軍,爲將來的反擊爭取時間。乾軍與樑軍在運牛坡數次交鋒,你退我進,我退你進,十分膠着。儘管互有勝敗,乾軍裹足不前,但乾王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他不僅要拿下運牛坡,而且要趁此役瓦解樑軍主力,爲其後攻取京城打下基礎。
鍾鑠若金軍務繁忙,已好幾日未有機會見面。這日若金聞聽鍾鑠率黑虎軍出戰,十分掛懷,飛快將手頭事務忙完,跑到黑虎軍營地。此時黑虎軍剛從陣前撤下,沒勝沒敗,傷亡無幾,將士們正頗爲輕鬆地埋鍋造飯。若金一路奔向鍾鑠營帳,忽聽鍾鑠在背後喊道:“若金!”若金停步回看,不由啞然失笑,鍾鑠正和幾名兵士圍坐在一個大鍋前,向她招手。
若金走近,旁邊幾名兵士施禮離開。鍾鑠笑着說:“你怎麼來了?”
若金道:“想你了。又擔心你。”
若金如此直白,鍾鑠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根本沒怎麼打,就是上陣造了造聲勢。不用擔心,好好的呢。”說着從鍋裡盛了一碗飯,對若金說:“吃飯沒?一起吃吧?”
若金不拘許多,盤腿在鍾鑠身邊坐下,她也不去尋碗筷,直接與鍾鑠分食一碗。兩人在離京赴乾的逃亡路上,時常如此,不過那時是形勢所迫,今日自然大大不同。若金向來隨心所欲慣了,纔不管他人眼光,不覺不妥,鍾鑠卻有些遲疑,怕若金遭人非議。不過兩人之事早不是秘密,有些將士看見了,也只是笑笑,不去打擾二人。鍾鑠過得片刻,也便安然。
兩人獨坐一角,邊同食一飯,邊憶起許多舊事。“將進酒”的芙蓉羹,沙海中的生馬肉,第一樓的烤羊腿,芒山上的煮山雞,村醫家的雞蛋粥,行軍時的肉菜湯……好些算不上美味,甚至在當時頗覺艱辛,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卻只餘甜蜜溫馨。自與林如開戰,兩人好久沒有這樣親密相處了,若金無所顧忌,偶爾說些親暱之語,鍾鑠雖然嘴上不說,但心中豈會不樂。兩人說說笑笑,甚是開懷。
鍾鑠盛了第二碗,兩人正要接着分吃,卻聽鐵牛大嗓門喊道:“鍾鑠!你怎麼在這兒?”大步行來,看見若金,樂呵呵道:“公主也在啊!”一見鍋中有飯,忙從別處討了個碗過來,也不等兩人招呼,便大刺刺坐下,“哎喲,有飯吃太好了!餓得肚子咕咕叫!”
鍾鑠捧着碗,和若金對望一眼,鍾鑠面露無奈,若金掩嘴偷笑。鍾鑠咳了一聲,問:“鐵牛,你來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