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料到他會掙扎,小哥也不說什麼,他力氣較大,又是用功練習的人,裕哲的抗拒對於他來說就如同以卵擊石,毫不費力就再次牽住他,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爸爸!”記憶中那樣明媚張揚的笑容,她跳到高大的男人身上摟着他的脖子,挑釁地看向同樣前來的男孩,在看到他牽着另外一個男孩的手時,不悅地眯起了眼睛。
眼睛看不到後,他再也不知道身周都有什麼樣的改變,無數次的午夜夢迴,他記憶裡只有她,明媚的,飛揚的,肆意的,每個表情都生動的近在面前,卻怎麼都夠不着,最終他只記得自己孤零零坐在那顆棗樹上,上不去也下不來,空落落的一個人,大聲地喊無數遍“姐姐”,看到的只是她輕快翻身迎向父親的背影。
現今眼前同樣是片黑暗,黑的無所依靠,伸出手去憑空摸索着……
他聞到了食物的香味,煎過的牛排散發出香醇的肉質氣味。
面前的盤子被取走,乾脆利落的幾下,顧思陌就將牛排切分好重新放到他面前,“涼了就不好吃了。”
“什麼都會變的,真正堅強的人要能經受住變化。”顧思陌說道,“我不想多做無謂的承諾,只是從今以後我不會放任你不管。”她看着裕哲因爲失神帶着迷茫的摸索,將叉子的手柄遞到他手邊,“吃。”
她的神態動作不容裕哲拒絕。
他吃的太少整個人瘦的像根電線杆,低頭的時候鎖骨清晰,手背上青筋微凸,有着不健康的瘦削蒼白。
“你這樣,太讓人放心不下。”顧思陌嘆了口氣,“葉子考慮不到那麼細緻,沒法好好照顧你的。”
她的語氣讓裕哲無端地惱怒,像個瑣碎的家長,什麼時候他的事情需要她如此憂心忡忡!
“我覺得挺好,他絕對不會不管我……”他用叉子試探性的戳向盤子中,感覺戳中了一小塊,放入口中,覺得索然無味,“他會爲了我發很大的脾氣,惹上麻煩也無所畏懼。”
這個話題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顧思陌繼續爲他切着牛排,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她太過於小心翼翼的舉動讓裕哲如坐鍼氈,他倒寧願她如幼時蠻橫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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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很是心不在焉,對那位風韻猶存的女士說話的時候客氣居多,他的眼神是不是瞄向隔壁桌,看到一貫溫和沉靜的顧思陌掩飾着哀傷,認真分着牛排。
裕哲生的好看,坐在這樣裝飾典雅的餐廳裡,絲毫沒有半分違和,她切,他就吃,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偏生那樣合拍。他只要略一伸手,不說話顧思陌也知道他要什麼。
好好與他商量,得到的必然是彆扭的迴應,顧思陌索性不與裕哲商量,一餐飯下來她才發現他比之前吃的多了許多,眼裡帶着點笑意,看着裕哲的眼光越發像看着賭氣的孩子。
與唐宇告別,他們出了餐廳,走在噴水池邊上,水流聲潺潺,廣場上有很多賣小玩意的攤子,晚飯後在廣場遛彎的人不時蹲下來把玩那些略帶新奇的小玩意……人流擁擠,顧思陌緊緊攙着裕哲。
“以前你和媽媽去集市,從來都不肯帶我。”裕哲說道,帶着點埋怨,“後來終於有人帶我去集市,我又沒能和你一起。”
那個時候太小,看到的東西都是從沒見過的,每樣都喜歡得不得了,想着回家要跟姐姐說,拿起這個又放下那個,回去的時候卻一樣也講不清楚,她總是不耐煩聽。
“是啊。”顧思陌微笑。
“這算是小時候的心願終於成真了嗎?”他淡淡地說道,自己也沒覺察到臉上柔和的表情。
“你所有的心願都會成真的。”顧思陌說道。
“你又不知道我還有什麼願望……”
“所以你要告訴我啊。”顧思陌說,“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裕哲任由她攙着,走在擁擠的夜市中,聽着兩側的小攤販叫賣。
“那你讓我好好想想。”他說道。
再往前走,在噴水池不遠的地方,有片空地,正在開一場別具生面的小型演唱會,主唱是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一邊唱一遍彈着手下的電子琴,童聲清亮。
裕哲停下腳步,靜靜地聽着,等一首歌唱完了才說道:“最後一段的調起的太高了,沒能唱上去。”在音準的方面,他是行家,顧思陌可聽不太出來,見裕哲饒有興趣的樣子接話道:“小哲真厲害。”
他靦腆:“只是聽過這首歌,記不清楚歌詞,但是我記得調子。”
從小他就有驚人的音樂天賦,聽過的曲子能分毫不亂地哼唱出來,每次當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總是爲她唱歌,一首接一首,從下午唱到晚上,聲音嘶啞也不會重複,如果她特別想聽哪首歌,他就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唱。
顧思陌說道:“我就不行,從來不肯拿話筒,唱什麼都跑調,典型的五音不全。”她絕少自揭其短,這樣說也不過是想讓他高興,裕哲果然笑了。
“晚上回家給我唱首歌啊。”他說道,“我的心願。”
“好,那你教我唱。”她那樣溫柔。裕哲第一次說“回家”,用期盼和歡快的語氣,是她沒有見過的神采。
儘管那神采轉瞬即逝,他又是冷淡的樣子。薛葉被杜老爺子召回了紅門,今後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分隔了那麼久,真正屬於他們的時間卻那麼少。
裕哲的手有傷,依然執意要去彈吉他,被顧思陌不由分說地阻止。
她拆掉他手上的紗布。
陸飛揚的鋼琴彈得好,作曲作的好,傷口包紮的技能實在是馬馬虎虎,紗布裹得並不服帖。
回到家中,裕哲才摘掉了臉上的墨鏡。
無神的眼珠總是找不到焦距,他抿着嘴脣,感受到酒精的燒灼。
傷口確實不嚴重,鋒利的刀子在手指尖上劃出傷口,傷口深而短,癒合緩慢,稍微觸碰就會裂開,顧思陌繃緊的臉顯現出極度的不悅,這樣的懲戒不應該落在小哲的身上。
“疼嗎?”
“不疼。”
“傷口好之前不要再演奏……”她原本是商量的語氣,看到裕哲欲言又止的樣子,冷冰冰接着道,“吉他我收起來了。”
只要她強硬,他就會服從。顧思陌爲自己敏銳找到兩人間的相處方式感到驚奇。
“好……唱歌給我聽。”
顧思陌倒沒有扭捏,反問道:“你想聽什麼?”
“萍聚,你肯定會唱。”
她清了清嗓子,這纔開口唱道:“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果然一開口就跑了調,裕哲嘴角帶着笑意,開口唱將調拉了回來,“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他最後輕而堅決地重複了一遍:“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裕哲將頭輕輕靠在顧思陌的肩膀上,緩緩說道:“姐姐,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你,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你不走就會死掉吧……我聽見你回來到處喊我的聲音了,我真的聽見了……他一直都說我是做夢,你丟掉我走了說我沒有人願意要,但是我一直都覺得其實我聽到你喊我了,只是我那個時候沒法迴應你……”他自顧自地說着,“我是個不祥的人,我聽說你這些年都過的很平靜,很替你開心。這幾天我仔細想過了,就當我們從來都不認識,這樣的結果對你我都好。對給你帶來的麻煩和困擾感到很抱歉,我只是想見到你,想知道你會不會認我……”
顧思陌聽他這樣平淡地說着,內心升騰起巨大的恐懼,沒發覺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腔調:“任何時候任何人面前,我都會認你!”
“古默安,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從今以後,這個名字再也不會有人叫,你讓我最後叫一次,古默安。”
多少年!
顧思陌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她不喜歡原本的這個名字,可是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有一個人記得她原本的姓名。她更改了名字,逃離了家族,有了全新的生活,可是終究還有一個人會連名帶姓地叫她的名字,他略帶嚴肅地重複道,“古默安,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其實我很羨慕姐姐這樣的人,活得強大獨立,永遠都知道自己要什麼……明天開始我們依然是陌生人,不需要記起那些事,也別再掛念我,如果你現在所有的一切就是你想要的,就要堅持走下去,別讓我失望。”他伸出手去,觸碰到顧思陌的面頰,她沒有閃躲,任由他冰涼修長的雙手緩緩地撫摸在臉上,從額頭到眉心,指間劃過眉毛、眼睛,觸碰她的鼻子,撫摸她的嘴脣,他的指間還有凜冽的酒精氣味,顧思陌卻沒有閃躲。
裕哲的神情很專注,嘴角帶着幾分笑意。
“我想聽姐姐爲我唱歌,想用手指看看姐姐長什麼樣子……真好,這些心願都實現了呢。”裕哲說着垂下手去,卻被顧思陌擁抱住,她擁抱的那樣緊那樣不知所措。
“你不是說……長大了要娶我嗎?”
裕哲怔住,一分分掙脫開她的懷抱,露出古怪的笑容,“小時候瞎說的,你別相信。那個想要長大後娶你的人早就死了。這樣不好嗎?沒人打擾你的平靜生活,這些其實是你最想要的,不是嗎?”
他的反問讓顧思陌無言以對,是她糊塗了,一向從不相信愛情和承諾的顧思陌怎麼會脫口而出這樣愚蠢的問題。
將心底的不安壓下去,她故作輕鬆地敲了敲他的頭,“你啊,碰見更好的,就急着想要甩開我,我當然知道。”
裕哲抿着嘴靦腆地笑:“什麼都瞞不過姐姐,我很在意他的,對不起。”
“呆瓜!你和我說什麼對不起啊。”她故作爽快,掩去分別的傷感。
他們之間太過於小心翼翼,隱藏所有真實的心思,想要的都是彼此更好過一點。分別的時候懷念相遇,真正相遇卻又相逢陌路。
他躺在沙發上,有些睏倦地哼着曲子,那首曲子的音調顧思陌從未聽過,但是他的哼唱很是纏綿,像一首來自天籟的祝福曲,綿綿都是留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