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梓靈

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 憫月王朝最受君王寵愛的小公主牧野長歡,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父王說,他替我取名長歡是希望我永遠都能快樂的活着, 可是現在的我既不快樂, 也不覺得活着是一件好事。

父王是死在叔父手上的。

那一日我從那條只有我和父王知道的密道里醒來, 緊接着就聽到了一陣陣悽慘的叫喊聲, 濃重血腥味也隨之瀰漫了進來。

我從暗道的一角里看到了叔父嗜血的雙眼, 那個平日裡總是帶着微笑的叔父,就像是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樣,將手中的劍狠狠地刺進了父王的身體裡。下意識裡我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我的母妃死在父王的身旁,頭上還帶着今天早上我爲她別上的珠花。

叔父帶着狂笑離去之後, 我撲到父王失了生息的身上, 卻不敢哭出聲音, 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一定要爲死去的親人報仇。

想到這裡悲涼便開始從我的眼眶裡溢了出來,刺骨的寒風吹得我的頭微微發漲, 我一下又一下的揮動着手中褐色的馬鞭,彷彿要將這無盡的夜色撕開一道道口子。棕馬的蹄印在漫天的飛沙中消失不見,我呼出的熱氣被濃烈的恨意湮滅。

星未明,月籠紗。故國的秀色江山被遙遙地擱在了遠方,只剩下倔強的風不住的撕扯着我的衣裳, 似要將我拽回。紅色的紙鶴散發出的光芒正將未知的旅途照亮, 一條延綿不絕的古道, 遙不可及。耳畔似乎有女子悠然的歌聲, 迴旋在蒼涼肆虐的天際久久未曾離去。

這一年我十七歲, 離開都城孤身一人前往青州山。父王就像一早就預感到了這場宮變一樣,在三日前就給了我一隻紅色的紙鶴, 告訴我倘若有一天他不在了,紙鶴會帶着我去往青州山,找他那位昔日的好友。

我的右手緊緊的纏着一方繡着梅花的絲帕,不斷沁出的血液將它染成鮮紅色。今天是第四日,我的馬已經疲憊不堪,這個季節的天,是栗色的,蔓延開來像是一團無盡的迷霧。

他叫蘭澤,是個俊美無雙的男人,在得知這場宮變以及父王的死訊後,久久不語。再開口時,卻說着希望我能放下仇恨的話,還說他會照顧我一輩子。

我極其失望的看着這個父親口中的“好友”,認定他膽小怕事,懦弱無爲。

我在蘭澤的竹屋住了三天,厭倦了蘭澤和他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心中有不可磨滅的恨意,它讓我變得不再害怕死亡。

那一晚,我好似又聽見了女子的歌聲,悠揚而婉轉,勝過了王宮裡所有的歌姬。

它誘惑着我,叫我不由自主地循着它而去,而後,我看見了一個蒙着面紗的素衣女人,她站在那方縹緲的雲海之上,高貴如神明。

像是被眼前的她吸引着,我一步一步的朝着懸崖走去,完全聽不見身後之人焦急的叫喚聲。

和冷風一起墜落的時候,我的眼底劃過女人素色的身影,極淡,卻讓我有了想要膜拜的念頭。

見到那個藍衣男子時,我疲憊不堪的倒在地上,酸澀的眼睛極力的想要睜開來看清他的容貌,可是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個混沌的世界,那裡只有海水顏色的藍。我的雙手緊緊的抓着他的衣角,生怕他任由我在這裡自生自滅。

我沒有記憶,也沒有名字。他收留了我,叫我長歡。

他是我的師父,他永遠都帶着一張玄色的面具,他教給我劍術,我卻總是在四合臺上看見他落寞的背影。

長歡一睜開眼就對上了一雙淺棕色的眼睛。她不認識這雙眼睛的主人,那是一個精緻的如同瓷娃娃的一樣的女孩。

“之夏。” 女孩這樣叫着她,掛在臉上的笑天真而爛漫。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四周的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這間大的過分的房間,竟然只是爲了擺下自己睡着的這張牀。

“這裡是靈兒和之夏的家,靈兒好不容易纔找到之夏的。”女孩有些委屈似的靠在她的懷中,甜軟的聲音讓長歡快要誤以爲這只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你一定是認錯人了,我不叫之夏,我叫長歡。”懷中的女孩有着一頭烏黑柔順的長髮,被一根紅色的髮帶鬆鬆的綁在一起。

長歡的話音剛落,女孩忽的一下湊到她面前,帶着一種強勢的威懾力,盯着她的眼睛,而後露出了一抹無害的笑,“靈兒不會認錯的,你就是之夏。”

長歡有些無奈的看着這個緊緊抱着自己的女孩,她不知道之夏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叫靈兒的女孩爲何會將自己當成是之夏,可是她唯一感受的到是這個孩子的身上存在着一種強大到令人背脊發涼的力量。

若是她的力量可以爲自己所用的話......

窗外有紅粟靈的笑聲傳來,甜美而誘惑。這個地方落不進陽光,終年都被瘴氣繚繞着,此處是枯凰域,最負盛名的邪惡之地。

醒來後的自己,記起了一切。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父王會和母后的慘死,記得自己發誓要殺了那個卑劣的男人。

少女的嘴角揚起一抹甜膩的笑,說道:“我是之夏。”

靈兒果然欣喜地擡起頭,詭異的重紫色迅速佔據着整個瞳孔,白皙勝雪的娃娃臉上染着一絲異樣的潮紅。因着她的這份喜悅,整間屋子都亮起了幽藍色的鬼火,藉着這點光亮長歡纔看清楚這間屋子並不只有這張牀,還有一具具被封印在牆內的女童屍體,灰白色的小臉露在外面,彷彿隨時都會睜開眼來。

長歡強壓下眼中的驚色,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出了屋子,外面是一個更加漆黑的世界,少女嗅到了陰冷而潮溼之氣,好像這裡一直都在下雨。

“這裡可真暗。”隨着她的話音落下,一縷陰冷的氣流覆在了長歡的眼睛上,讓她覺得有什麼東西融了進來,再看時原本陷入黑暗中的一切,都逐漸的明亮起來。

墨綠色的參天古樹上盤着一條花斑巨蛇,正嘶嘶的吐着蛇杏子,遍地的紅粟靈伸着少女般白嫩的手臂,貪婪地吸食着此間的陰邪之氣。

“之夏不喜歡蛇的。”女孩看着那條蛇皺了一下眉,下一瞬間,像是有什麼可怕的力量纏繞在了蛇身上,讓它原本肥碩的身軀不斷的萎縮下去,直到變成了一張乾癟的蛇皮,搖搖晃晃的掛在樹枝上。

“靈兒會永遠保護之夏。”那張臉上漾着純真的笑,讓人忘了前一刻的她還輕鬆了殺死了一條巨蛇。

這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嗜血而危險,卻很喜歡之夏。

“可是有一個人一直想要殺我,靈兒會幫我殺了他嗎?”

“一定要殺了他。”女孩甜甜的說着,就像“殺”這個字,與她而言最是稀鬆平常。

紅粟靈的笑聲像是被什麼震懾着,漸漸的弱了下去。“要是姐姐知道靈兒又擅自離開這裡,一定會不高興的。”女孩這樣想着,臉上的笑卻滲入了一絲陰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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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辛奈走出屋子的時候,看見了一片紅色的楓葉不捨的從枝頭落下,在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燃成了灰燼,不止是楓葉,那一刻,整個世界都被包裹在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中,沒有希望,沒有晝夜,沒有任何生息。

突然涌現在少女眼前的畫面,真實無比,有不祥的預感從她的心底漫上來,連帶着眼眸中都蒙上了一層寒意。

秋之蕭索,向來最適合扼殺生靈。

身後有人爲她披上了外衫,一雙有力的手摟着她的腰,帶着無盡思念的聲音從白辛奈的耳後傳來:

“我很害怕會失去你。”他的擁抱,讓微涼的初秋變得溫暖了起來。

“我捨不得你。”白辛奈回過頭,用着比上一遍更加肯定的語氣說着,“我捨不得你。”她的回答,讓那雙眼睛裡擁有了猝不及防的幸福。

白辛奈沒有收下那個夢,而是懇求莫姑將自己的夢和元祁的夢合在了一起,而後施了一個咒,將它沉進了琉璃海底。

她十三歲時候的愛,懵懂而青澀,生怕一用力它就會破碎。只是這樣的愛對於十八歲的她而言,奢侈而遙遠。

你離開後,我的左眼落進了一顆星星,後來這隻眼睛,就漸漸的看不見了。它藏着所有關於你的回憶,再也不會被歲月磨滅。

“我會永遠陪着你。”她隱於眼底的傷痛,讓雲陌覺得慌張而心疼。

“你要比我活得長久。”白辛奈靠在他的心口,跳着一聲聲強有力的心跳聲。敏感而缺乏愛的少女,終於會有一日成爲這個世上真正的王者,凌駕於衆生之上,拉開那場遠遠超過血月之戰的滅世之劫。

只差最後一縷至陰之魂就可以打開自己體內的妖靈,那個時候她就會徹底的變成一隻妖,突然有些慌張的看着雲陌略帶蒼白的臉,“如果我變成妖了,你還願意陪在我身邊嗎?”

雲陌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她的手移到了自己的心口,“我的身體裡好像住進了另外一個人,自從醒過來以後,這樣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了。”

按在心口的手感知到了一股極盡純澈的力量,卻探不出這股力量的源頭。看着少女眼眸中的驚色,雲陌卻淡然的一笑,“所以我可能也要變成一隻妖了。”

三日前,當阿拾帶着夢覺香回到這裡的時候,雲阮就站在雲陌的房間門口,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當中,等到他走近時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才露出一星點的詫異。

阿拾從一開始就覺得雲陌和雲阮長得很像,就連姓氏都是一樣的兩個人,彷彿就像一對兄妹。可辛奈似乎並未發現這一點,而她對雲阮的信任來得太過突然,就像是一夜之間她們兩人就成爲了至親好友,無論雲阮說什麼辛奈都會毫不猶豫的相信。

他將夢覺香交給了雲阮,看着她如傀儡一般進了屋子。不管怎麼樣阿拾還是很喜歡雲陌的,總覺得他和那些人不一樣,雖然他的身份更像是一種禁忌,伴隨着重生和死亡。

阿拾不知道那個蒙着面紗的素衣女人同雲陌又是什麼關係,她帶着自己離開泠淵,來到辛奈身邊,她要他用重生之力幫雲陌融合他體內那股強大的新生之力,她身上流露着令人崇敬的氣息,她總是用一種極盡溫柔的眼神望着雲陌,卻一句話都不說。

她似乎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只等着那個人的歸來。

在雲阮將房門關上的一瞬間,一道強大的結界隨之被設在了門上,容不得任何人進入。雲衍覺得自己好像從沒有這樣認真的看過這個兒子,因爲害怕看見雲陌那雙同他母親極爲相像的眼睛。只有現在,當這雙眼睛緊緊閉着的時候,這張臉纔有了一些自己的影子。

陌兒一直都是個不讓自己操心的孩子,可自己卻偏生要將他拉入這盤兇險萬分的棋局中來。雲衍可能是在這一刻看着雲陌那張蒼白的臉時有過一些後悔,可那點後悔還不足以湮沒他心中那份醞釀了十八年的仇恨。

因爲仇恨他娶了當時九幽族族長鬼川臧束的女兒鬼川蝶,因爲仇恨他將自己親生女兒的軀體出賣給了鬼君夷戈,因爲仇恨在樓拓族還未抵到九幽山之前,他就將所有族人的一半魂魄都抽離出來,看着他們一個個像麻木的傀儡一樣被殺死,他卻並未有過絲毫愧疚,因爲他早就想用這些人來製成鬼偶,因爲仇恨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欺騙、利用,讓他也同自己一樣揹負着仇恨而活。而他現在還不得不犧牲女兒的魂魄來製成真正的鬼偶。

那個孩子說的沒錯,朝櫻的宮變中,這些鬼偶雖然展現出了陰邪至極的力量,但是他們的生命力卻只能支撐一個時辰。一個月來自己嘗試過了所有的辦法,卻還是無法令鬼偶不死不滅。

夢覺香像白色的紗霧一樣滲入雲陌的心口,虛幻之境有純白色的蒼穹和墨黑色的大海,囚於此境這縷魂魄漂浮在黑白之間,一片死寂的世界裡尋不到一點聲息。

一朵浪花從海面上緩緩的綻放開來,柔白的絲帶從波紋底下攀升着包裹住了那縷安靜沉睡的魂魄,卻在沒入海面的一瞬間,整個天際都隨之坍圮下來,融進了墨黑色的海水之中,跟着絲帶一起離開了此境。

就在雲衍推門而出的那一刻,牀上的人睜開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流溢着蒼茫之息的眼瞳,有純白色的光從中一閃而過,隨即又變成了一種無措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