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自己本來的樣子嗎?
還記得, 阿嫵嗎?
湛藍色的海水,鹹腥的海風,喚着自己哥哥的少女, 笑起來的時候, 眼中落滿了星光。
雷天之劫, 我替阿嫵承下了四道, 從雲端上跌落下來的時候, 我以爲這是最後一次看見凡世。
可是,我卻沒有死。
一息尚存,倒也離死不遠。
當我恢復了一些意識的時候, 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廢棄的破廟之中,而我的體內, 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相處抵斥着, 歡喜和悲傷, 平靜和焦躁同時出現。
就像我擁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
雨從四面八方落下,迫不及待的想要衝進這座破廟。我微弱的法力已經無法阻擋這失了控的雨, 它沾附在我的身上,想要將我吸食乾淨。
而此刻,我體內那個邪惡的靈魂,正佔據着上風。
我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生生撞斷了佛像, 藉着上頭殘留的靈氣, 將這些詭異的雨絲擋在結界之外。
黑氣化成的惡獸不住地嘶吼着, 拼命撞向結界。我怕是瘋了, 強行將體內僅剩的法力匯聚成一把玄色的利劍。惡獸被我刺中, 有黑色的羽毛從它身上落下,瞬間化爲灰燼。
可它並未因此放棄進攻, 而是變得愈加兇狠。結界上遍佈着細碎的裂縫,我感覺自己體內的妖力正在不斷地枯竭,卻仍然不停揮着劍刺向惡獸。
劍影和結界破碎後的光亮交織在一起,我的眼底一定充滿了對於死亡的恐懼,卻在片刻後恢復平靜,因爲此時,善良的那個靈魂,正壓制着邪惡。
清然的笑聲傳入耳中,如夢如幻。張着血盆大口的惡獸被定在了半空中,而它的尖利的牙齒距我的身體不到半寸。
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身後跟着七八個傀儡般面無表情的少女。她的聲音中充滿着無盡的誘惑,“吸了她們的元神,你就不用這麼痛苦了。”
邪念又起,而此時的我已經失去了壓制它的能力。聞着那些鮮活的元神所散發出的美妙氣息,我幾乎沒有太多的猶豫,像是一隻餓狼看到了肥美的羊羣一樣貪戀地吞噬着那些少女的元神。
女子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眼底卻有着深不見底的陰暗。
雨還在不停的下着,那些被我吸食乾淨的,如鮮花般枯萎的身體橫七豎八的倒在泥濘的地上。惡獸擺脫了束縛,向我撲來想要將我吞入他的腹中,只是它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冷笑着伸手扼住它無形的身體,用力一捏,惡獸掙扎了幾下,化成了一堆黑色的羽毛。
雨就這一刻戛然而止,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我開始懷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境,但是腳下的屍體卻提醒着我,方纔的一切都真真實實的存在着。
白衣女子站在不遠處細細的打量着我,那樣的眼神,更像是在一件器物。
後來,她幫我重新尋了一具身體,同我原來的模樣,竟有七八分相似。
她叫夷戈,是鬼族之君。而我是她最信任的鬼使,令三界聞風喪膽的嗜血之徒。
可是,他們不知道,我不喜歡殺生,不喜歡血液,也不喜歡成爲鬼使。可是,弒卻喜歡,他喜歡一切邪惡之物,尤其喜歡夷戈。
儘管在外人眼中,我們是一個人,一個戴着暗黑色斗篷的孩子。可是弒和我卻沒日沒夜的爭奪着這具身體的所有權,只是我們早已融進了彼此的靈魂中,誰也殺不死誰。
再後來,我得知牧野家的王宮內有一處名叫鏡湖之地,湖中的水可以壓制住世間所有的邪物。也在那時,我答應白裡遇,只要他將弒從我的體內驅除,我就離開鬼族,從此不再插手三界之爭。
他是我見過的最強大的凡人,這種強大不止是因爲他的力量,而是,他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擡着頭都仰視不到他眼底的波瀾。他化作我的模樣騙取了夷戈最爲寶貴的彼岸,也註定了人族和鬼族這場戰爭的結局。
合了月靈佩之力,將弒和夷戈的坐騎蚩芒一起封印進望月谷底的那一天,是我重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我放在心口的手,微微收緊,爲了它終於可以不用再染滿鮮血而感到喜悅。我不知道白裡遇用了什麼法子擊敗了夷戈,擊敗了整個鬼族,只是再見他時,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多了一絲掩藏地極深的悲傷。
於我而言,這些都不那麼重要。我想好好看看這個阿嫵最愛的凡世,她現在應該成了遨遊於九州之上的龍神,而我,孤身一人遊蕩在熱鬧的人世間,卻終於也覺得厭倦了。
直到,我遇見她。她讓我歡喜,讓我覺得自己還活着。
她一定是忘了,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王后帶着小公主來樓拓族接受祝禮的時候。一身白衣的女孩被白裡遇罰跪在滄瀾殿前,看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牽着母親的手從她的身邊走過,轉過身偷偷的擦掉了眼角的淚水,而後露出了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倔強的讓人心疼。
我從那些穿着華貴錦服的人羣裡,看見了不那麼起眼的她,卻突然就產生了一種想要保護她的念頭。
那一年,小奈八歲,是個頂頑劣的孩子,總在人前笑得沒心沒肺,卻最害怕黑暗,害怕沒有人陪。
她喜歡暮秋,喜歡落日,喜歡那些紅色的錦鯉。
那個時候,我化作了她屋前的一棵楠木,陪着她歡喜,陪着她難過,陪着她長到了十三歲。於我漫長而無終的生命而言,這五年卻過得無比珍貴。
本以爲自己會一直像這樣無言的守護着她,不介入她的生命,不放縱自己的感情。直到十三歲的小奈氣沖沖的闖進了山鬼的入夢林,那一刻我竟會心煩意亂的追上去。
這五年來,我不斷告訴自己只要這樣默默的守着她就好了。我沒有歸宿,沒有信仰,也沒有未來,更沒有資格去承諾些什麼。
可是這一刻,她站在我的面前,從前有無數個夜晚,她也像這樣離得我很近。只是這一次,卻是不同的。
我壓制不住從心裡漫上來的渴望,將那張繪着蛟龍紋的面具戴在了她的臉上。
她不知道,法力高強的妖能幻化出象徵着本息的面具,而這面具是用來送給心上人的。
我看見了她眼底的笑,爛漫如同四月的山花,我卻只能狼狽的逃離。等到回想起自己是來帶她離開時,正好發現那隻不知死活的山鬼竟敢傷害她。
暴戾的怒氣自心底那個從未完全消逝的靈魂中透上來,我還是擺脫不了弒。
那些精怪根本不堪一擊,我抱着她離開時,聽見了那個孩子驚異的聲音。
是了,自己是墮神啊,是不容於三界的存在。
懷中的她很輕,我施了一個法讓她睡去。小奈有長長的睫毛,她安靜下來的時候,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看着白裡遇將她抱進屋,看着一屋子明亮的燈火在片刻後熄滅,我又化作了一棵不該有情感的楠樹,卻爲何還要將面具放在她的枕下。
然而一棵樹,一旦有了俗心,沾染了俗情,就不能在繼續做一棵樹了。
我聽說立在湖水之上冥想,可以讓一顆心靜下來。碧藍色的水面,波光粼粼,我看見水影中的自己,隨後變幻成了她的笑顏。
黃昏和黑暗交織一線時,整個大地都變得分外安靜,我卻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小心翼翼的靠近。腳下的水面開始輕微的抖動着,它和我的心一樣被攪亂了。
自那以後的每一個夜晚,我的面前就都多了一面水鏡,透過它,我看見了躲在樹梢後的小奈,戴着我送的面具,笑容便不自覺的佔據着我的嘴角。
她是我的獨一無二,是我逃不過的命中註定。
第九個晚上,我離開了那方水面,因爲那裡沒有我要的答案,而我的心裡卻有。
我想要一直一直陪在她身邊,一直一直喜歡她。
在決定和我一起去往琉魚城的時候,她的眼睛裡盛滿了星星的光芒,我知道她厭倦了這裡,厭恨着白裡遇,可是我沒有告訴她那個男人所作的一切,都是爲了保護她,因爲守着真相而活太累。
那個晚上,我一直在約好的地方等她,時間越久,一顆心就變得越加不安。可我不敢離開,我怕這一走,她就再也找不到自己。
而我最終也未等到她,等來的只是那個眼神中流露着疲憊的男人。
“她不會隨你一起走的。”白裡遇將一張繪着蛟龍紋的面具遞給我,他的身形在無邊的夜色中顯得有些落寞。
“她只有十三歲,她口中的愛當不得真。”
我站在他身側,髮絲上沾着一層薄薄的霧水,用着無比堅定的語氣回答他:“我信。”
“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你是打算帶着她一起重蹈覆轍嗎?”他像是被我的話激怒了,眼角細小的皺紋一下子放大。
“以前的那個我已經和蚩芒一起被封印進望月谷底了。”我側過頭狠狠的看着他,眼底的殺意一閃而過。
“你我都知道,只要你的靈魂不滅,他就一直活在你的心底。”白裡遇毫不畏懼的對上我的眼睛,“你敢保證哪一天當他再次甦醒之時,你可以不傷害小奈嗎?”
“我不會傷害他,永遠都不會。”
我大聲的告訴他,也像是在告訴着我自己。可這雙曾經沾滿鮮血的手,卻在那一刻握緊後又鬆開。
“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可能讓她跟你走。”白裡遇的手中突然多了一道六芒星的結印,我知道,他這是在威脅我。若我不同意,他會消碎這結印,將弒從望月谷底釋放出來,可我不相信他會爲了小奈,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你不敢,你愛天下蒼生勝過愛自己的女兒。”看着他手中的結印漸漸的消失,我知道自己說對了。
“我以爲你這一輩子都不會認她。”
我突然有些可悲的看着這個一族之長,他從小奈一出生開始,就不敢顯露出過於明顯的父愛,他怕被人知道小奈的真實身份,怕她會因此而遭遇危險。
白裡遇像是累極了,我的話讓他的身形有些微顫,聲音中也多了一絲少有的無奈。
“你若是真的在意她,就該放手。我雖不會置天下蒼生於不顧,可也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小奈跟你走。”
我看着他,卻悲哀的知道他說的沒錯,弒和自己已經融爲一體,誰也殺不死誰。當日是合了月靈佩之力才強行將弒從自己的內體驅除,利用望月川底下的千年瘴氣和六芒封印,壓制着弒和蚩芒。
我以爲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誰會有這個能力繞開自己和白裡遇去破壞那個封印了,可是到底還是低估了弒的力量。現在的弒只是暫時沉睡了而已,連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突然甦醒。
良久之後,我說出口的聲音中摻進了些許的風,破碎而迷惘,“我會離開她。”我想起了那雙盛滿星光的眼眸以及那抹明媚的笑,心就開始一下又一下的刺痛。
“我會消了她的記憶,她會像世間所有普通女子一樣,嫁一個好夫君,兒女成羣。”
“這樣也好。”我將目光飄向了遠方,風起時,迷住了眼睛,漲的生疼。
“我喜歡你。”有一個乾淨的聲音從腦海中蹦出來,攥住了我全部的呼吸。
白裡遇在我身上施了名爲“諾”的咒術,叫我這一生都無法將這段記憶訴說給辛奈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任何事都想好了萬全之策,不給自己和別人留有任何餘地。
這個世上,有一個叫做浮世的地方,可以讓人忘記來時的記憶。我來到了這裡的那日,正下着雨,它淋溼了我的每一寸皮膚,讓我的血液變得更加寒冷。這個世界浮在這場大雨裡,入目之處皆是參差不齊的簡陋房屋。
可笑的是,浮世的力量也不過如此,我的腦子漲的發疼,她的模樣,卻一刻都不曾被遺忘。漫無目的的走在這個溼透了的世界中,千百年來頭一次覺得疲憊到了極致。
那間名爲“渡”的客棧,亮着一盞昏黃色的燈,像是在等待着每一個無家可歸的靈魂。站在客棧門口的老人,將整個身子都裹在一件寬大的衣袍裡。
她的手中提着一盞燈,腳邊坐着一隻黑色的貓。我一雙被雨水模糊的眼睛,看見了老人臉上慈祥的笑,潤着溼氣,不太真實。
那是一隻有着修爲極高的食夢貘,我跟在她的身後,腳下的木板因年歲久遠的緣故,發出沉重的“咯吱”聲。她將我帶到一件簡樸而乾淨的屋子裡,正要離去時,我叫住了她。
“那些被你吃進肚子裡的夢中,可曾有美好的?”
我未曾擡頭,她也未曾回眸,那聲音潤着蒼涼的歲月傳進了我的耳中。
“老婆子這身體裡確實藏着數不清的夢,卻都是噩夢。世間的生靈是不捨得將美夢拱手讓人的。”
“我有一個美夢,你拿去吧。”我擡起頭,那滴雨透過屋頂的瓦縫漏下來,打在地上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把那個夢給了她,自己也留在了浮世。我將居處命名爲移星殿,覺得只有極盡奢華的殿宇,才能配得起這個名字。我叫自己陸缺,只是這個世上,我什麼都不缺,卻唯獨缺了一個你。
浮世的莽荒之息伴了我五年,用這五年,來忘卻與你的那五年,終覺還是不夠。
這五年裡,弒果然在慢慢地覺醒,我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吸食新鮮元神的慾望,看着桑池底下那些白森森的枯骨,被溫熱的池水包裹的身體正在不斷的冷下去。
我有些慶幸自己當初離開了你,然而更多時候卻是悲痛,也是我自己親手將你推遠。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放一條錦鯉到湖中,告訴自己要放下你。
思念才被壓下一些,你卻再度出現,讓我剋制了五年的愛慾,轟然坍圮。
你長大了,出落的更加美好,只是你的眼睛裡卻沒有半分關於我的記憶。
你喜歡上了別人,願意爲了他,嫁給不喜歡的我。
桑池底下的屍骨近來越積越多,我知道自己身上的戾氣也隨之越來越重,望月谷的封印至多隻能再堅持十年,十年之後我就會變成下一個弒。
明日,你就要嫁給我,這一次,再不會有誰,可以將我們拆散。
你緩步走來,穿着和我一樣顏色的紅。
你停在那裡,叫着一個白色的幻影“雲陌”,滿是深情。
你告訴我,不能嫁給我了。
就算那時弒沒有被釋放出來,我的魂魄也早就被他佔據了。在承天柱壓在我身上的這一刻,你終於還是記起了我。
我從來也未覺得自己真的擁有過你,直到這一刻,你溫熱的淚水落在我的額上,說出一個“好”字。
我這一生,從不信命,亦不信運,卻唯獨相信,你是我的命中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