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失驚要殺我

離開了習家莊,鐵手第一句就說:“唐失驚要殺習笑風。”

冷血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鐵手道:“習笑風他自己說的。他曾說了一句中途停頓了六次的怪話:貂嬋生來喜歡吃糖,張飛張儀一齊迷失,唐三藏到觀音廟唸經,煲裡已經沒有藥,天予人萬物人無一物予天皆可殺,坦蕩神州只有我……就這幾句話。”

冷血反覆沉吟,眼神一亮,道:“這幾句話裡最後一個字……”

鐵手點頭道:“諧音便是:唐失驚要殺我。”

冷血道:“唐失驚要殺他?”

鐵手道:“他是這樣說。”

冷血道:“看來習笑風的事不簡單。”

鐵手道:“習笑風的人也不簡單。”

冷血道:“唐失驚是個不易對付的人。”

鐵手笑笑:“他是。”

冷血道:“儘管習良晤竭力裝成只老狐狸,習英鳴更加圓滑精明……但唐失驚根本就不讓人對他有敵意,而他對人也似乎全無敵意。”

鐵手頷首道:“他這種人,就算面對的是敵人,他也一樣可以讓對方感覺不到敵意。”

冷血道:“所以要做這種人的‘敵人’,實在不容易。”他又補充道:“幸虧我們不是他的敵人。”

鐵手笑道:“卻不知跟蹤我們的,算不算是敵人。”他說完了這句話,就聽到一聲冷哼,這聲冷哼就像是一個刁蠻的大小姐稍不如意就對自己的追求者大發嬌嗔一般,冷血回過頭去,就看見一個人恰如其聲的女子。

這個女子正在指着鐵手。

不是用手指而是用刀,一把又輕又薄,但比一般刀長一點的快刀。

這女子瓜子臉蛋兒,翹得高高的鼻子,眼睛發着亮,紅脣也發着亮,白生生耳垂上的金環也灼着亮光,好像不管她站到哪裡,一切的光亮都給她一個奪去似的。

所以她就噘着小嘴,使她的薄嗔更添嬌嬈。

冷血一見到這樣的女孩子,彷佛頭重一下子增加了六十五斤。

其實冷血無論在任何時候見到女孩子,都恨不得把逾重的頭提着來行走,追命就曾謔笑過他,說冷血見到女孩子,就像大象見着了老鼠,遇到了命裡的剋星。

當然,以冷血的儀表才能,有的是女子的青睞,說起來冷血第一次的亡命逃逸,就是爲了給一個叫黑目女的女子追逐。

現在這個女子,用刀指着鐵手,快碰到他的鼻子,鐵手苦笑道:“姑娘,你知道你拿着的是什麼嗎?”

那姑娘答得倒爽朗:“刀。”

鐵手又苦笑道:“你知道我……在下我是幹哪一行的?”

姑娘回答得更爽朗:“捕快。”

鐵手只好說:“我是捕快,你拿着刀,通常,如果給我在街上碰到有人拿刀指着另一個人的鼻子,我會……”

姑娘倒是問了:“你會怎樣?”

鐵手故意裝出一副兇狠狠的樣子道:“我會把他用分筋錯穴手法擒住,點了他七道麻穴軟穴,用十六斤重的大鐵鏈,鎖他回衙門,再以三十二斤重的枷鎖把他釘上,押他回又髒又不見天日的蛇鼠出沒、蛆蟲橫行、臭氣熏天的監牢裡再說。”他說完後,望定那高挑身材的姑娘。

那姑娘很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不好。”她說:“要是我,誰敢鎖我,我會先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然後再砍掉他一雙耳朵,塞到他嘴裡,先讓他叫不出聲,再用十根釘子,把他十隻腳趾釘在地上,叫他移動不得,再叫他右手用刀,切左手的肉,切一塊,我就給他加上一些鹽,我再替他加一把糖,等螞蟻來齊之後,就沒我的事了。”她調皮地向鐵手問道:“你看我這個方法是不是比你的好?”

鐵手不禁睜大了眼:“你是誰?”

她的刀又伸近一寸:“一隻鼻子。”

鐵手側了側頭道:“姑娘的芳名是‘鼻子’?”

“去你的!”那姑娘當真罵了出口,一點也不臉紅,“要知道我是誰,凡是問我名字的,代價是一隻鼻子。”

鐵手的鼻子不禁有些發癢,只好問:“你要別人的鼻子幹什麼?煎?炒?醃?還是羨慕大笨象的鼻子,所以你收集起來駁上去?”

那姑娘寒了臉,一刀就要刺來。可是冷血這時已忍不住說了話。一句話。

“一個大姑娘家,拿了刀子,當街指着人家的鼻子,這像什麼話?”他剛說完了這句話,他鼻尖上又多了一把刀!

刀本來在姑娘的右手,剎那間已換到左手,刀本來是指着鐵手的鼻子,現在是指着冷血的鼻子。

冷血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姑娘杏眼圓瞪,喝道:“你是什麼東西?”

冷血道:“我不是東西。”

那姑娘倒是嗤嗤地笑了出聲,“原來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東西。”

冷血沒好氣道:“我當然不是東西,我是人。”

那姑娘嘴一努,故意不屑地道:“什麼“四大名捕”,什麼冷血……本姑娘纔不放在眼裡!”

冷血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姑娘嘴一撇,“知道你名字好了不起麼?滿街通巷都知道,你們沒有來之前,去跨虎江泛舟的時候,本姑娘,哼……”說著把又漂亮又俏的鼻子一翹,“早就知道了。”

鐵手和冷血迅速地對望了一眼。

冷血忽道:“我也有一個脾性。”

姑娘倒是怔了一怔,冷血道:“別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我名字的人付出些代價。”

姑娘杏目圓瞪,好像從來沒有想過天下還有比她更不講理的人。

冷血道:“我不要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像一隻茄子,我只要一巴掌,你遞過左邊臉來,給我打一個巴掌,一巴掌就夠了。”

姑娘的刀抖了起來,當然刀抖不是因爲怕,而是實在太生氣之故。她雖然從來沒真的把別人的鼻子割下來過,但也沒有遇過比她更不講理的人。

她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一刀向冷血的左耳刺了過去。

雖然不割他的鼻子,好歹他要在這可恨的人耳上穿一個洞……就像女兒家耳垂下穿個小孔一般。

想到這一點,她反而開心起來,因爲她替對方穿的不是小孔,而是一個大洞──瞧他還敢對自己說這種話不?

她當然不想殺害對方,這人跟自己他無怨無仇。不過,只要給”失魂刀法”所傷,對方就會失去抵抗力,那時,纔好好給他幾個耳刮子!

她一刀刺過去,冷血好像動了一動,又好像完全沒動,她以爲刺中了,但定睛一看,刀是貼着冷血右頰,卻沒有刺中。

──見鬼了。

姑娘提刀又刺,冷血又似乎動了一下,刀又刺了個空。

這會姑娘可氣了,提起刀來,嗖嗖刀尖轉起五、六道厲風,剎時間刺了五、六刀,不管左耳、右耳、鼻子、延尉,蘭臺,都刺了下去。

冷血好像動了五、六下,每一刀都貼著冷血的臉肌而過,但沒有刺中他一分一毫。

忽聽冷血提聲道:“行了。”

姑娘想回刀,不用刺而改用劈(這傢伙有些邪道,要打醒精神來對付才行!)時,卻發現刀鋒挾在冷血頸項肌肉與下頷骨骼之間,她雖然用盡氣力,刀卻猶似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似的,拔不回來。

姑娘嬌叱:“你想死了……”

鐵手忽道:“習姑娘。”

姑娘一呆,問:“你怎麼知道我姓習?”她這一問,無疑等於向人承認了她就是姓習。

鐵手笑道:“不僅知道姑娘姓習,還知道姑娘芳名玫紅。”

習玫紅微張紅脣,露出兩隻雪白的兔子牙,“你們……”

鐵手道:“冷四弟是激你出手,試試你的武功家數,你的刀法不錯呀,難得的是,雖情急出刀,也只不過戳人鼻耳,不置人於死地,倒沒嘴巴上說得那麼兇。”

他笑笑又道:“不得已,一個大姑娘道出我們這兩個吃公門飯的名號,咱倆如果連姑娘的底細都摸不清楚,那可在路上摔筋斗了……沒法子,只好試試,姑娘莫怪。”

習玫紅氣得玉臉通紅,冷血微微一笑,一側首,欠身而退,習玫紅本仍怕刀被人奪去,一面氣着一面發力拉拔着,猛抽了一個空,差點沒給自己的刀鋒捺著,當下又氣又羞,頓足幾乎沒哭出來。

這下冷血可不知如何是好。

鐵手趕忙道:“姑娘刀法好,姑娘心腸好,姑娘笑起來更好,將來一定生個好寶寶。”

習玫紅聽了,本是要哭,又不忍住要笑,嗔道:“誰要生個寶寶?”

冷血見她薄怒輕顰,不知怎麼的,心裡想到了一些事,血氣往上衝,竟生生地漲紅了。

習玫紅一見到他就新仇舊恨,跺足嗔叱:“這人欺負我……他,他還說要打我呢──”說着一巴掌摑過去。

其實習玫紅的“失魂刀法”已經使得有三成火候,在武林上已站得住腳,只不過她與冷血的武功還有一大段距離,所以纔給冷血兩三下險招套出真本領。但是沒想到她這一掌,結結實實,清清脆脆地摑在冷血臉上,打了一個五指掌印,留在冷血俊偉的臉上。

這一下,三個人同時間都有些錯愕,因爲三個人都沒有想到。

習玫紅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清脆地打了這武功高得神出鬼沒的東西一巴掌。冷血被打得訕訕然,痛倒是不痛,臉卻紅透了。鐵手當然也沒想到冷血會避不過去。

習玫紅摑了冷血一記巴掌,不禁“啊”了一聲,把手藏在背後,卻見冷血右頰迅速泛起一道紅掌印!

冷血怔了怔,連另一邊的臉頰也通紅了。

還是鐵手恢復得最快,他笑着道:“啊,如今算是都扯平了,冷四弟捱了你一巴掌,習三小姐也不要生氣了,還是把爲什麼跟着我們來的事情說一說吧。”

習玫紅居然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好像爲了不使冷血太難堪,便搶着說:“是呀,都扯平了。”

其實她愈要圓場面,冷血就愈難恢復,鐵手只好問:“習姑娘,你是怎樣跟蹤起我們來的?”

習玫紅翹著小嘴道:“今天聽守門的習獲說的,但大總管一定不讓我見客人,便沒有出來,等你們走後,二管家跟我提起是你們,我就沿着你們出來時的路向追蹤,果然逮著你們。”

鐵手笑著道:“難得三小姐大好興致,來跟蹤咱兩個楞人……卻不知又是爲何?”

習玫紅笑笑,露出兩隻兔子門牙,問道:“你們呀,其實也不算楞,但做公差的嘛,就是這點煩,做事一定要有原因的嗎……”

說着她把小嘴一翹,黑白分明的眼珠兒一轉,“我一早就知道你們來了,跨虎江上,我也曾經跟大哥說過天下二大名捕的舟子就在附近,問他要不要請你們過來……”

鐵手一聽,即問:“當時令兄怎麼回答?”

習玫紅像受了點委屈的扁了嘴,“他……他那時神智已有點……他聽了,繃着臉不說話了。一會兒,又把我……把我無緣無故的罵了一頓,我忍不住要哭,爹爹在生時,大哥對我也不是這樣的,大總管就在旁勸我上岸去避一避他的火頭……只剩下二哥還陪他在船上,我那時還……還不知道大哥會瘋成這個樣子的,把二哥也……還害了小珍姑娘……”

從習玫紅的神情可以看出,她這樣一位三小姐居然被人“無緣無故”的臭罵一頓,是一件多麼委屈的事。

“那麼三小姐又怎樣知道我們來了這一帶?”鐵手這樣問。冷血也很想知道,反而自然了起來。

習攻紅笑了。

“郭秋鋒啊!”

一下子,鐵手和冷血都明白了。

自從跨虎江邊山杜鵑那一場浴血戰後,鐵手救了帶傷的冷血,既不想驚擾官府,逼得要作勸酒宴舞的無謂應酬,也不便投店,因傷者招人疑竇,更不能露宿荒山或荒野古廟使傷者加重傷勢,所以他們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郭秋鋒外號“白雲飛”,輕功在兩河一帶數得上三名以內,而且左手鐵板右手銅琶,是六扇門少有的好手。

郭秋鋒是鐵手、冷血的朋友,主要是因爲在一次案件中,鐵手救過他的性命,冷血還同他並肩作戰過。

郭秋鋒既是六扇門中的人,那麼冷血的養傷自然不受驚擾,而且刀創藥、前熬藥劑、請大夫方面,都得到特別的方便。

而且冷血好像是鐵打的。

加上這麼好的調理傷勢,換作別人要三十天才能痊癒的傷口,他三天已好了七、八成。

這三天除了鐵手對他悉心照料外,郭秋鋒也費了不少心。

但郭秋鋒是年輕人。

就是吃公門飯的年輕人,也難免爲感情衝動。

何況郭秋鋒正慕少年,而習玫紅又如此嬌俏美豔。

鐵手不禁暗歎了一口氣:看來郭秋鋒這樣守口如瓶的人也變得露了風聲,似乎是有可以被原宥的理由的。

只聽習玫紅髮出鈴鐺一般清脆的嬌笑聲:“你們名聞天下,我也想看看你們到底是怎麼個模樣兒,原來不過是……”只笑,沒說下去。

第二回河塘月色

鐵手暗地裡嘆了口氣,可是當他望向冷血的時候,卻發現冷血正好偷偷而迅速地望了習玫紅一眼,他就多嘆了一口氣。“習姑娘,恕我直言,令兄習莊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習玫紅紅了眼圈,很傷心地道:“我也不知道。大哥以前也不是這樣子的。爹爹去世後,他也很達觀,但過了一年多,就鬱鬱寡歡了……近十天來,還做了……做了這樣子的事,他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後面一句她說得尤其肯定。

“就算是習莊主落落寡歡時也不至如此?”鐵手重複問了一句。

“這是最近的事。”習玫紅倔強地道:“原來他是沉默寡言,可是絕不會作出神智失常的事。”

鐵手忽然問道:“還有一件事,想向習姑娘請教。”

習玫紅笑了,她的紅脣在白皙的瓜子臉上,笑得像一朵紅花綻放那麼動人。

“大名捕也向我請教麼?”,她當真有些得意非凡起來,“你就請教吧。”

鐵手他不和她爭些什麼,只是問:“我們在地窖中見到了被鎖着的令兄……他嘴裡嚷着“碎夢刀”,好像這把刀已失去了,衆所周知,“碎夢刀”是習家莊鎮莊之寶,究是怎麼一回事?”

習玫紅怔了怔,“碎夢刀?”

鐵手點頭道:“就是能把“失魂刀法”發揮十倍功力的“碎夢刀。”

習玫紅雙脣一扁,又似有滿懷委屈。“我自出孃胎,就沒見過什麼‘碎夢刀’。”她道:“‘碎夢刀’是習家歷代相傳的,唯有莊主才能佩戴,大概是爹臨終前已把碎夢刀託囑給大哥吧。”

“那麼,”鐵手又問:“這把刀是失去了?”

“不可能吧,”習玫紅幾乎叫了來,““碎夢刀”是咱們習家莊武藝精髓之所在,怎可以遺失!”

“這個當然,”鐵手知曉這習三小姐對這把刀所知的只怕也不比自己多,便道:“習家莊若失掉了‘碎夢刀’,問題就大了,就算是,也不會張揚的。”

習玫紅睜大了眼睛,卻不知她聽不聽得懂。

其實道理是非常簡單的,習家莊在兩河武林,儼然是號令者的世家地位,“失魂刀法”雖然厲害,但要懾服兩河精英,仍力有未逮,如果武林中人知道習家莊已失去使“失魂刀法”發揮十倍力量的“碎夢刀”,跟着下來,習家莊所面對的挑戰與衝擊,是不可想像的。

習玫紅畢竟是個姑娘家,對這些江湖上詭譎風雲的事到底攪不來,她只是道:“碎夢刀有沒有失去,我可不知,大哥也沒對我提起,但大哥腰畔那柄,是他小時候練武就使用的刀,那柄刀,絕不是‘碎夢刀’──”

鐵手即問:“何以見得?”

習玫紅一笑,笑容裡有幾分高傲,幾分不屑。“那柄刀,又老又舊,而且大哥使來,也沒什麼……”言下之意,頗有習笑風如果以一把平凡的刀與她過招,她還能佔上風的意思。

鐵手當然想到這個三小姐的脾氣,但心裡也着實同意她的話,眉頭一皺,只好說:“哦,原來是這樣。”

隨着眼一擡,又問:“那麼,你大哥跟大嫂、孩子之間,又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習玫紅反問道:“大哥傷了大嫂追斬球兒的事,大總管沒告訴你們嗎?”

鐵手一怔:“球兒……是?”

習玫紅一蹙秀眉,好像是怪鐵手怎麼那麼蠢,連這一點都扳不過來:“球兒就是我大哥的孩子呀。”

鐵手忙道:“大總管已經說了……不過,我是在問你,大哥跟大嫂的感情怎麼樣?”

習玫紅有點難過的樣子,“他沒怎樣,大哥跟大嫂談不上好……你知道,大嫂並不是球兒的生母……”

“這我可不知道,”鐵手眼中閃着光,“你說‘現在的大嫂’,那是說有‘以前的大嫂’?那麼‘以前的大嫂’就是習球兒的親生母親吧?她……她此刻又在哪裡呢?”

習玫紅點點頭,眼圈兒又紅了起來,“……她,早在兩年前,就死了。”

鐵手沉吟了一陣,沒有說話。

冷血生怕習玫紅難過,忙不迭要告訴她一個好消息:“習姑娘,你二哥並沒有死,他就在我們處……”

習玫紅是個易喜易怒的人,她一聽冷血說話,就調皮地說道:“怎麼?啞巴也說話了?”

敢情她一直注意到冷血沒有說話。

冷血耳根一紅,一時又不知如何應對是好。鐵手笑道:“郭秋鋒既把我們的行藏告訴了習三小姐,當然也不會對她隱瞞二莊主還活着的消息了。”

一個男子爲了討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子的歡心,又怎麼會不告訴她這個大喜的信息?習玫紅臉有得色地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要跟你們一道去探訪我二哥,還有我那未來楚楚可憐的小珍二嫂子。怎麼?行不行?”

三小姐的話,誰敢說不行?就算不行,也只好行了。

郭秋鋒是這一帶六扇門的名人。

但他的家絕不像一個名人的家。

吃公門飯的人,不管怎麼有名,都不像文人商賈的名家,有妥貼的家。

吃公門飯的好漢,正如江湖上的浪子,家,只是一個在風雨中、長夜裡暫時棲身的地方,在裡面匆匆度過一宿,明日便要去面對那新的而不可知的挑戰。

所以這些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武林人的家,反而是在茫茫江湖上,有時在野店裡與路上相逢的故人喝酒,有時在破廟裡跟陌生的浪子用刀割烤好的獐肉,能有幾個好友,一起猜拳酣酒,醉倒相擁,醒時再各自分散,就已經很滿足了。

冷血、鐵手當然也嚐遍這種生活。

所以他們反而對這個“家”,心裡生了溫暖、親切。

習玫紅可不。

雖然她在莊裡從不必收拾她弄亂和丟棄的東西,反正莊裡永遠有人幫她收拾乾淨,但她看到郭秋鋒的家,就忍不住想起“豬窩”這兩個字。

不過此刻這“豬窩”裡面倒是乾淨。

不但乾淨,而且一塵不染,所有的器具物件都放置在它們應在的地方,由於它們給放得如此妥貼,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無法作出任何移動。

這樣的格局,郭秋鋒當然是收拾不出來。

習玫紅一面走向茅屋,一面大聲叫:“二哥,可憐二嫂子,刮秋風的,我們來了,我們來啦。”這倒有點像縣官出巡時的喝道,惟恐別人不知道似的。

不過屋子裡面倒沒有她所想象的那麼多人。

裡面就只有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由於她那麼白皙溫文,於是在暮色中她可以明顯地見到這女子的兩道眉毛,是那麼濃密柔靜。

這樣的一個女子,無論她站在華宅還是寒舍裡,都那麼柔順,彷彿那地方都是屬於她的,就像一尊玉雕的觀音菩薩寶相,放到哪裡,都能使那地方明淨了起來。

習玫紅看見了那女子,也柔靜了一些兒,走過去,握着她那雙柔荑,輕輕的說:“我可憐的二嫂子,我真服了你,把這樣一間豬窩也佈置得那麼寧靜。”

女孩子笑了,她微微地笑,那麼文靜,可是又分明帶着些驕傲。她笑,可是她沒有望向鐵手。

她始終沒有真正望過鐵手,除了鐵手轉過身去大步邁開的魁梧背影。

這女孩子當然就是小珍。

她自小在青樓長大,除了自己勤力用心,勤於練音律歌舞外,還着實讀了些詩書,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她的命運也似乎被編定了似的,養成了一種逆來順受的個性,不管她如何出污泥而不染,但她的前程都是掌握在別人手裡。

直至她遇到了習家莊的二莊主習秋崖。

習秋崖就似懸崖峭壁上的長藤,她除了緊緊抓牢他,已別無選擇。

所幸習秋崖是習家莊的二少爺,有他關照一句,鴇母自然不敢對她相脅,而習秋崖又是一個能文能武的溫柔男子。

比起她一同長大的姊妹,小珍自然感覺到自己着實比她們幸運得多了,但在慶幸之餘,心裡又不禁有一股莫名的淡淡哀愁……

──這是爲了什麼?

──因爲她已別無選擇?

小珍不知道,她只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宜多想的。她最應該做的是去感覺自己的幸福,而她的幸福系在習秋崖的身上。

這樣她才能安慰自己,滿足和快樂。

可是這種感覺,在三天前被打碎了,像江水中的皎月,一下子,被搗得一盤零散。

──習家莊的大莊主,習秋崖所崇仰的大哥,令自己和習秋崖脫掉衣服……

小珍不敢再想下去。

她被幾條大漢脫去了衣服,那一刻的羞憤,她只情願死了的好,永遠比不要再在塵世間丟人。

她迄今仍奇怪自己雖然生長在青樓之中,這事情理應司空見慣,怎麼一旦落到自己身上時,會有那麼大的痛苦,那麼可怕的羞憤!

羞憤得令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所以她根本不用別人拋丟,是自己跳下江中去的。

──那麼多人看見她赤裸的身體……其中還包括習秋崖。

這雖然全是習笑風一人逼使的,但小珍心裡深處已立下誓願:她永遠不要再看見習家莊的人,永遠永遠也不要踏入習家莊一步,因爲她在習家人心目中,只是個無足輕重的犧牲者,一個可以隨便受到牽累就丟掉的陪葬品。

她掉下水去,喝了幾口水,覺得整個人都像月亮一般浮起來的時候,沒想到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就扶住了她,把她拉拔了起來,使她重新有了實在的感覺,而且從那溫厚的手掌傳來的熱流,使她喝下去令胃部又脹又難受的水,全都吐了出來。

吐在那個人的身上。

然後她就看見那個人。

一個溫厚的、瞭解的、臉帶着關懷神色的青年人。

小珍那時好想哭,她就在他壯實的懷裡,哭了一大場,把自己過去十七年來的悲哀身世全都哭了出來,眼淚幾乎可以沾溼那個人的一雙袖子。接着下來,另一個年輕人也把習秋崖救了上來。

從此以後,小珍再也沒有正式看過那一張臉,那一張溫厚的臉。

雖然她知道那個人叫做鐵手。

但她知道他的手不是鐵鑄的,因爲鐵鑄的手,不會那麼暖。

鐵手跳進河裡救她的時候,河裡的月亮都碎了。鐵手把她救了起來,儘量不看她的身子,可是他永遠忘不了那月牙兒一般的皎潔的身軀……他想盡一切辦法要讓這女子活下去,不惜耗費他的內力,甚至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喝下那些水……

然後他就聽到冷血救起的男子,在昏迷中仍呼着一個女子的名字。

小珍。

鐵手即刻盡一切力量來斂定自己的心神,救活了她以後,他就很少跟她說話,一直很少。

第三回鐵手的手冷血的劍

小珍看到習玫紅來,就拉着習玫紅的手,兩個女子這樣子的時候,男人就知道女孩子們有很多悄悄話要說,如果自己不先行迴避,就得把隔壁阿珠買了條紅裙子,人家阿玲七老八十還紮了根小辮子好不要臉諸如此類事情,當作四書五經一般恭聽。

不過這樣的兩個女孩子在一起,只怕談的話不會太多,倒是彼此欣賞時候來得多一些。

就算是說女兒家的話,也只是習玫紅說,小珍在聽。

“我二哥真是好福氣,有這樣的小妻子,他嘛,他要是再敢胡攪,就不是人了,讓我給知道了,就把他──”

鐵手、冷血不約而同想起一個人──郭秋鋒。

也許只有這個六扇門裡的鬼靈精在,才能應付這種場面。

幸虧,習玫紅的話題問到了主題。

“他──他呢?”

小珍淡淡地問:“誰?”

習玫紅更感驚詫:“他呀,我二哥呀,你的──”

小珍趕快打斷她的話,語氣比她更感驚詫:“他剛剛不是被你們叫去了嗎?”

鐵手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問:“你說──?誰?誰叫習二公子的?”

小珍茫然道:“你們啊。”

鐵手急道:“那麼,是誰來叫的?”

小珍也感覺得出事態不妙了,想了一想,說:“當時我在屋裡……二少爺在庭園裡跟郭大爺閒聊,後來好像有人來到,談了一會,我也沒有出去看,似乎是個相當熟的人。後來二少爺走進來,他……”小珍說到這裡,耳根緋紅了一片,別人沒有察覺,鐵手倒是看出來了。

也許,也許以習秋崖這樣一位二少爺,走進來的時候,而屋裡只剩下了小珍一個人,他難免會有一些什麼特別親暱的舉動吧,反正,小珍遲早都是他的人了。

小珍卻很快地接上了話題:“他……他說,鐵二爺和冷四爺叫他去,他去去就回來。我問他,有沒有叫我去,他說沒有,又說留在這兒很安全,沒有事的,就走了……”

鐵手勉強鎮定心神,問:“那麼郭捕頭呢?他有沒有一起去?”

小珍知道情形十分不妙,急着道:“我聽到院子裡有爭執聲,好像是郭捕頭不放心,也要一塊兒去,二少爺說不用了,好像說是回去習家莊罷了,用不着保護,何況是冷四爺、鐵二爺叫他去的,自然不會有事,但郭捕頭好像執意不肯……”

鐵手不禁苦笑起來,他知郭秋鋒的脾氣,既答允了自己保護這兩個人,就決不讓他們受到任何損傷的。

“……後來二少爺說我一個人在屋裡,也要人保護,我聽了就揚聲說:‘我不會有危險的,郭大爺,你就煩走一趟吧。’二少爺不再作聲,隨後我便聽到:‘小珍姑娘,自己小心了。’是郭大爺叫的聲音。然後是二少爺不情不願的嘀咕聲,便是開啓籬笆竹柵的聲音,走出去了……”

鐵手也知道小珍說的甚是,就拿墜河事件而言,針對的只是習秋崖,小珍只是個受累者,對方根本沒有必要加害她,危險的倒只是習秋崖又極聽小珍的話,小珍叫郭捕頭陪他一道去,習秋崖也沒法子不聽話。

冷血即問:“你可知道那來叫的人是誰?”

小珍道:“我沒出去看,但似乎是跟二少爺相熟,但與郭捕頭並不相識的人。”

冷血再問:“你聽他們是說要到習家莊?”小珍點頭。冷血立時望向鐵手,鐵手立刻說:“我們這就趕去。”

習玫紅反應也極快,鐵手“去”字未完,她已搶着道:“我也去。”

鐵手迅速作了決定:“好,都一起去。”他實在不願剩下的人還出什麼意外。

習玫紅自視刀法甚高,雖曾被冷血那種不要命的閃躲法懾伏,但是她仍充滿自信。

可是現在她想不自卑都不行了。因爲鐵手,冷血,一左一右,扶着小珍疾掠,小珍完全不會武功,扶她行走頗爲費力,但鐵手冷血仍遙遙領先,在她前面。

看來如果鐵手冷血不是爲了等她那麼一等,絕對可以更快。

只是習玫紅已經用盡全力,仍是追趕不上。

她本來可以索性停下來撒賴,但是她這回卻說什麼也不敢把她那三小姐脾氣發作出來,因爲她知道她二哥只怕此刻已遇了險。

她想得一點也不錯。

習秋崖已經遇險,而且所遇的是一髮千鈞的極險!

這地方是個小丘,已在城外。

“習家莊”也是在城外,而這條路是必經之道。

小丘上還有一座土崗,土崗上有一頂木架茅頂的瞭望臺,這是戍守城門時,若遇上動亂,士兵即點燃烽火的地方。

臺上的人影閃晃。

鐵手、冷血立即疾掠上去。

在疾衝上去的同時鐵手拋下一句話。

“照顧小珍。”

他當然是對習玫紅說的。有許許多多的惡鬥中,鐵手已深刻地瞭解,有些格鬥往往一動手,就不知生死存亡,也不知能不能再見到今天的親人、明天的太陽。

當鐵手、冷血掠上戊守的瞭望臺時,局面不但已經險象還生,而且甚是駭人。

瞭望臺上茅頂下有一橫木,是架着茅頂的主樑,只見一個人就吊在上面,一隻手高舉,一隻手垂着,不住的晃過來、晃過去。

然而那卻是個死人。

那人赫然就是郭秋鋒!

郭秋鋒雖然已經死了,但他左手的鐵板,全嵌入木樑中,右手的銅琶,仍向下晃動着,而他的雙眼也凸露着,咬着牙齒,可以知道他死前還跟敵人英勇的格鬥着,而且他最後一招是以鐵板插入樑柱,再以銅琶居高臨下揮擊敵人。

而他身上,至少有十八道傷痕。其中最深的一道,是小腹上的一道刀傷,自右腰到左臀,腸子都拉了出來;但那還不是最重的傷痕。

最重的一道傷是在額頭,他額頭有五個洞:血洞,血洞旁的骨骼全都裂開掀露,好像曾被人用五隻銅錘猛擊了五記。但這也不是致命的傷口。

致命的傷口在脖子。他的頸項被人以重物猛擊,以致折斷。

這處處都可以顯示出郭秋鋒曾經歷過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場拼鬥,尤其是郭秋鋒死了,而他所保護的人仍沒有死。

這都因爲郭秋鋒是個好差官,而且是個值得信託的朋友,鐵手冷血把習秋崖小珍交給他保護──除非他先死了,否則他不會讓人碰一碰他保護的人!

但是郭秋鋒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殺他的人武功自然甚高。

而且不止一個人。

三個人。一個身形彪悍,一個身材纖小,一個稍爲傴僂,三個人,都是蒙着臉,穿密扣勁裝,手裡持着武器。

身形彪悍的人使的是熟銅棍,顯然就是在郭秋鋒頸背打了一棍的人。身材纖小的人執鋸齒鐵扇,當然就是切開郭秋鋒腰際的人。身材佝僂的人空着雙手,十指如鉤,揮動時發出格格聲響,自然就是在郭秋鋒額骨印了一爪的人。現在三個人,圍着一個人。那個被圍的人,已是瀕危力搏。那個苦拼的人,自然就是郭秋鋒舍死保護的習秋崖!

然而習秋崖此刻的險,已非筆墨所能形容。

如果不是郭秋鋒先擋了一陣,習秋崖早都死了──突擊者顯然沒有料到郭秋鋒會跟着來,而且武功會那麼高,他們合力將之擊斃,正要殺了“正點子”習秋崖的時候,鐵手和冷血,幾乎是一齊出現了。

鐵手、冷血乍現之際,正是那細小的人用鋸扇將習秋崖雙膝割傷,彪形大漢用銅棍將習秋崖手中刀砸飛,而佝僂人正以雙爪直取習秋崖胸門之際。

這兩爪破空之聲,就像有十顆流墾在空際上一起飛殞一般,習秋崖只要給掃中,只怕身上的肋骨,不會剩下有一根不斷的。

鐵手沒有奔上樓梯,他是貼梯而上的;他的頭才一冒起,就看見那兩記凌厲的鷹爪,也瞥見在爪下像兔子一般無助待斃的習秋崖!

鐵手用力一腳踩在其中一格木梯上!

“啪”的一聲,那梯級立時粉碎,但鐵手藉這一彈之力,急着縱起,已搶在習秋崖之前!

這下快若電光石火,他的雙手已推了出去,超過習秋崖,以雙掌硬擋了雙爪!

那佝僂人一呆。

他本來抓向習秋崖胸膛足以撕膛裂肺的兩爪,變成抓住兩隻手掌。

他雖然呆了一呆,但出招全不遲疑,不但不猶豫,而且把本來凝聚於雙爪的七成功力,遽增至九成功力!

他且不管來的是誰的手掌,只要是來救習秋崖,他先廢掉來人一雙手再說。

他自己對自己的爪功再清楚不過,只要用六成功力,就可以把銀兩搓成銀團!

他在等待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沒有聲音。

他抓住那兩隻手掌,好像一隻貓用爪子去抓一塊石頭一般的感覺。

他立即覺得不妙,隨而他看到了出現的人。他瞥見來者何人之後,纔對自己且不管來的是誰他都先將其一雙手掌廢掉的決定後悔起來。

可是在這剎那間,他的兩個夥伴,都出了手。

鋸齒鐵扇,旋切入鐵手的手腕上,而熟銅棍也擊在鐵手肘部關節上。

在這剎那間,鐵手的雙手,被兩爪一棍、一扇所攻擊!

“鐵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劍,無情的暗器。”──這是天下四大名捕有名的“兵器”,在京師,更被小兒譜成兒歌來唱,上半闕是:“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這唐仇屠晚趙好燕趙四個人,合稱“四大凶徒”,從來沒有人能把他們懲戒,這兒歌的意思,也是百姓們的心意,彷彿只有鐵手追命冷血無情四大名捕,才能把這四個窮兇極惡的人制住。

他們遇上的正是鐵手的手。

鐵手從來不需要武器。

他的手就是武器,而且是武器中的武器。

“啪”的一聲,熟銅棍折斷,而細小、佝僂二人的身影,也飛了出去。

鐵手悶哼一聲,他雖運勁於臂,震退二人斷折一棍,但雙臂也受極大的震盪,血氣逆衝,他的臉色剎時轉白。

他原本是要將三人都震飛出去的,但是使熟銅棍的,用的是硬功,武器更是硬兵器中的硬門貨,鐵手反震之力又是硬勁,所以棍爲之折,那大漢反而沒有被勁力所衝而身退。

那人沒想到碗口粗的熟銅棍,敲在一個人手臂關節上,斷的居然是自己的棍子,是以呆了一呆。

呆了一呆只是極短的時間,這時間鐵手的臉色已迅速由蒼白轉至正常,但正在深吸一口氣──仍未完全恢復正常之際。那彪形大漢也是反應極快的人,他離鐵手極近,手中半截熟銅棍,向鐵手臉部直砸了過去!

他這一棍當然是想把鐵手的臉砸得稀巴爛──本來鐵手避不避得去,或用什麼辦法來應付,這尚不得知,因爲鐵手根本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閃躲或還擊,冷血已經到了。

鐵手震退二人救習秋崖,只不過是剎那間光景,冷血已經趕到。

冷血又怎會讓鐵手獨撐危局?冷血的身子,胸腹幾乎是貼地而掠,在鐵手褲下才驀然拔起,“嗤”地一劍,在大漢棍未打落之前,已刺進他的胸膛裡去。

大漢一怔,忽見鐵手之前,憑空多出一人,三人站得如此貼近,大漢忽覺對方手中握着劍,但已沒有了劍身,只執着劍鍔。

劍呢?劍在自己體內!一想到這點,大漢再也無力握棍,而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來。他發出這一聲嘶吼的同時,仍不相信自己會莫名其妙栽在這小子劍下,所以他竟向後疾退!

他這樣向後疾退,無疑是等於把劍身自前胸拔了出來!

彪形大漢退了七八尺,才勉強停住,低首一看,看見自己胸前一個血洞,再擡首一看,看見冷血那把淌血的劍。他這才知道自己中了致命的一劍。

他因知道自己無望遠比他傷勢的致命力來得更快,他厲嘯一聲,戟指冷血啞聲道:“你……”仰天而倒,立時斃命。

鐵手的遽然出現,震開三人,救了習秋崖,除了彪形大漢因距離之便立時反擊外,其他兩人,並沒有立時再撲上來,而是迅速地互覷了一眼。

接着下來是冷血驟然出現,刺殺了其中一人,卻見那空手的蒙面人,狂嘯一聲,衝出茅篷,往下落去!

這當然就是不敢戀戰,落荒而逃。

另一個較纖巧的人影也想跟着就逃,但他稍爲慢了一慢,鐵手已截住他所有的去路。

這人反應也極快,不向外逸,反向內闖,直掠梯口。

梯口有冷血。

有冷血在,這人再快,也快不過冷血的劍鋒。

卻就在這時,梯口卻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使得冷血不禁要扭頭去看。

第四回一聲尖叫

冷血回首去看的時候,卻看見習玫紅冒出頭來。冷血回頭的剎那,那人已越過冷血,跟習玫紅打了一個照面。

如果那人是要在掠過冷血身邊時向冷血出手的話,那麼,就算冷血因回首而分心,那人一樣奈何不了冷血。

因爲冷血的劍,尤利於一雙眼睛。

可是那人彷彿也知道自己絕不是冷血的對手,所以並不出手,只想盡力逃走。

冷血此際若出手阻止,必然來得及,只是他看見習玫紅已揚起刀來,一刀三花,向蒙面的人攻了過去!

冷血不禁遲疑了一下,一是因爲習玫紅的三小姐脾氣不知高不高興有人助她一把,二是看來已有作戰的準備,雖然以習玫紅的武功只怕贏不了這人,但要輸也是一、兩百回合以後的事。

冷血遲疑了一下,一下只不過極短的光景,但一個出人意表的變化就發生了。

習玫紅一刀砍向蒙面人,蒙面人以鐵扇兜住,兩人似乎都要把對方發力推跌,但蒙面人卻冷哼一聲,做了一件事。

他把遮着臉的黑巾,用另一隻空着的手抓了開來。

他才扒開便又放手,臉紗又重新罩在臉上,卻就在他把臉上的蒙紗抓開來的剎間,習玫紅陡地發出一聲驚呼。

這人背向鐵手、冷血,所以鐵、冷二人也看不見這人的臉孔,但是看得見面向這邊的習玫紅的臉孔,在這剎間是充滿了驚詫、詭奇以及疑惑、不信。

接下來習玫紅收了刀,顯然是想說話,但她才啓口,對方已用手點了她胸前三處穴道,冷血、鐵手全力撲近時,蒙面人已一手搭着習玫紅的脖子,轉到她身後,鐵手、冷血正要出手搶救的時候,蒙面人已把有鋒利鋸齒的鐵扇扇沿,貼到習玫紅雪白的頸項上。

鐵手、冷血都不禁暗透一口氣,陡然站住。

四個人僵在那裡,都沒有說話。

這時習秋崖驚魂未定,見三妹落在敵人手裡,不禁大呼道:“別殺她!”

那人冷笑,“我想要怎樣,我不說,你們應該知道。”竟是很低沉有韻味的女子聲音。

鐵手又長吸一口氣,點點頭道:“好,你走,我們不追。”

那蒙面女子冷笑道:“你以爲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

鐵手攤了攤手,說道:“你要怎樣才相信,”

蒙面人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你們遠遠的走開去,我在高地,可以望得很遠。一直到我看不到你們的影子爲止。如果在我還可以望得見的地方你們稍作逗留。”她的手在扇子一用力,習玫紅雪白的脖子上立時出現了一道血痕,冷血激動地叫:“別!”

蒙面女子尖笑一聲,笑聲一斂,道:“要我不殺人,你們立即走!”

鐵手、冷血對望一眼,可全無把握。這三個刺客既然主旨是殺害習秋崖,那麼,很可能因爲同樣的理由,而不放過習玫紅,尤其自己等人走出那麼遠,蒙面人大可殺掉看過她真面目的習玫紅,再從容逃走的。

蒙面女子似乎也知道兩人在想些什麼,尖聲催促道:“怎麼?還不走?我現在就殺了她。”

冷血和鐵手一時也不知如何拿走主意是好。蒙面女子挾持人質,自己並不倉皇奔逃,反而要各人離開,實是十分難以應付的高明作法。

那蒙面女子冷笑道:“你們已別無選擇,否則,她立即就得死!”

只見習玫紅的臉上露出極爲驚駭與憤怒的神色來,眼神裡又極爲惶恐,似乎想說什麼,但被點的正是“啞穴”,冷血瞧在眼裡暗歎一聲,跺了跺足,道:“好。”

鐵手衡量局勢,實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反敗爲勝。他這才注意到,除了木樑上郭秋鋒的屍首,以及地上彪形大漢的屍骸外,平臺草堆裡還有兩個戍卒打扮的人早已氣絕多時,應該是駐守這兒瞭望的邊防衛兵,剛好碰着這件事,想來干涉,結果被殺。

除此之外,右窗邊還伏着一具屍首,是家丁打扮,腰繫黃帶,這種服飾鐵手與冷血極爲熟稔,便是習家莊壯丁的衣着打扮。

敢情是這習家莊的壯丁來找習秋崖,習秋崖才毫無懷疑的跟他去了,中途遇敵時,這壯丁也不知是被郭秋鋒揭發使他形跡敗露而殺之,抑或被自己人爲求滅口所殺。

鐵手這細慮只不過是片刻的功夫,然而蒙面女子已極不耐煩,尖聲道:“好,你們不走,我可下毒手了!!”

冷血扯了扯鐵手衣袖,示意要走,鐵手眉一揚,沉聲道:“習夫人……”

他一叫出這三個字,習秋崖和冷血都呆了一呆,習玫紅的大眼睛也卻霎了霎而蒙面女子卻全身震了一震,從她臉上的蒙布忽然緊收看來,她是極爲驚訝,鐵手怎麼會叫出她的身份來?

就在這時,她的背後陡地響起一聲尖叫。

這一聲尖叫,是一個人用盡全力叫出來的,叫的人雖然不會武功,但這突如其來又在蒙面女子心裡亂至極點時的尖叫,令她顫了一顫,霍然回首。

這受驚動而回首的情形,就跟冷血因習玫紅在背後出現而回頭完全一樣。

一回首有多快?但她這一回首是永遠。

因爲她的頭已永遠回不過來了。

她回首的瞬間,鐵手猛撲近,雙手一拍一合,挾住鐵扇。

鐵扇就似被熔鐫到石塊裡,分毫也不能搖動。

同時間,冷血出劍。

劍貼習玫紅頸項而過,穿入蒙面女子咽喉裡,在頸背“哧”地露出一截帶血劍尖。

四個人,就停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直至習玫紅驚駭欲絕的雙眼慢慢有了一種無依的神色,習秋崖大叫一聲躍了過來把他的三妹拉走並解了她的穴道,習玫紅才伏在他的肩上號啕大哭起來,“……是……嫂子──”

地上排着六具死屍。兩個守衛軍、一名壯丁,郭秋鋒、彪形漢、習夫人。

不管是忠是奸,是好是壞,賤或尊貴,死了都只有一副沒有生命的軀體,完全平等,完全一樣。

習秋崖在餘悸中轉述他的經歷。

“習甘(就是那已死的習家壯丁)到郭捕頭家來找我,說是大嫂叫我回莊,鐵二爺和冷四爺已使大哥回覆清醒了,可以回去,沒事了……於是我就跟他去了,郭捕頭不放心,他跟着我去,沿路來到這裡,突然來了這三個蒙面人要殺我,郭捕頭一面護着我一面跟他們交手,叫我逃上了望臺向衛兵求助,但他們也追殺上來了,郭捕頭捨命救我,犧牲了性命,兩個衛士加入戰團,也給殺了,習甘不知發生什麼事,上前來護我,也給那蒙面女子……大嫂……殺掉了,我正在危險時,你們就來了。”

而在習夫人背後陡然發出尖叫的是小珍。

鐵手、冷血放下小珍衝上樓臺之後,習玫紅是急性子,她只叫小珍留着,便也掠了上去,只不過她的輕功當然比不上鐵手和冷血,所以慢了一點點,這慢一點點的時間,就是冷血救了習秋崖和鐵手,殺了彪形大漢的時間。

當小珍走上去時,習夫人已挾持習玫紅,由於習夫人全神貫注面對大敵,是以並沒有察覺小珍自背後的樓梯漸漸向她逼近。

但是小珍並不會武功。

她瞭解了局勢後,便用盡氣力,發出那一聲尖叫。

她相信自己能使得那蒙面人分心,鐵手、冷血一定有辦法應付得了。

她這一聲尖叫,果然奏效。

鐵手見習夫人倒地而歿之後,才呼出一口大氣,衝到梯邊,見是小珍,他笑了,看到小珍又害怕又調皮的神情,他不禁用手去拍了拍她的頭:“原來你叫起來會這麼大聲。”

小珍笑了。鐵手看到小珍那一笑,眼神裡有一種極疼惜的神色,但這神色很快一閃而逝,鐵手又恢復了平日他辦案的臉孔,他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

小珍過一會,才緩緩走上樓臺來,爲受傷的習秋崖裹紮傷口。

聽完習秋崖的轉述後,鐵手和冷血齊跪在郭秋鋒屍體前,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

鐵手臉色沉得像一塊鐵,“郭兄,你盡職而死,爲友而亡,你安心吧,你的心願,我們會替你了的。”

冷血也一字一句地道:“郭兄,你雖不是爲我們而死,但也可以說是我們連累了你,你放心去吧,你未了的事,我們會替你辦妥照料的。”

其實“白雲飛”郭秋鋒最主要未了的兩件事:一是他盼望着他唯一的親弟弟也能秉公執法爲民除害;二是一樁事關他叔叔被殺的案件未破。鐵手、冷血這番話也是對死者說的,他們一諾千金,生死無改,等於是把兩件事都攬在身上了。

習秋崖忍不住問:“鐵二爺、冷四爺,卻不知……你們是怎麼知道……這蒙面人就是……”

冷血道:“我不知,他知。”他轉首望向鐵手。

鐵手笑道:“我也不知,我只是猜……”鐵手目光露出深思的神情,“首先我看到樓臺上有習家莊家丁的死屍,設想此人便是來請習二公子回莊的人……當然,請二公子回莊的人必不是這三個刺客。如果是,他們在殺你時,就不怕萬一被認出來而又殺不死你,以致蒙起了臉。能使得動習家莊家丁的人,當然是習家莊有權力的人,而這人又不想暴露身分,所以更可能是這三個蒙面殺人者之一。”

他頓了頓,又道:“習三小姐被這人挾持,是因爲看見此人面目,大感詫異,以致全無抵抗,所以,我推想這蒙面人是習三小姐的熟人,甚至可能是長蜚,以習玫紅的刁蠻性子……要不是長輩,她可能還照樣狠打下去。這都使我聯想到神奇失蹤的習夫人來,所以隨口叫了一聲,圖使她失神分心。沒想到果然叫破──只是,如果沒有小珍姑娘的尖叫,要救習三小姐還是沒有把握的。”說着把欣賞的目光投向小珍。

小珍垂下了頭。她勻美的後頸有一個恰好的彎角,讓人有柔和寧靜幸福的感覺。

習秋崖捉住她替他包紮傷口的手,深情地道:“小珍,沒想到你叫起來會那麼大聲。”他沒有注意到小珍的眉心迅速的皺了皺。

習秋崖又道:“我起初聽到你叫,還以爲你出了事……”

習玫紅掩臉茫然道:“大嫂她……她不是失蹤了嗎……她爲什麼要這樣做?”

她睜大眼眸向鐵手問,顯然已把鐵手當作是萬事通。

鐵手沉聲道:“我也不知爲了什麼,我更沒有想到令嫂居然就是‘神扇子’的門下女弟子黎露雨。”

習玫紅驚道:“什麼……大嫂是……是……”

習秋崖也悚然道:“你說大嫂是“鐵扇夜叉”?”

鐵手道:“黎露雨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愛財如命,的確有此難聽的綽號。”

習秋崖叫起來道:“我只知道大嫂原姓黎,兩年前,二管事始把她介紹給大哥的……”

習玫紅也訝然道:“我從來都不知道大嫂她……她會武功呢。”

鐵手皺着眉頭道:“你們大哥的繼室居然是黎露雨,這裡面怕……一定有不爲人知的內情。”

習秋崖駭然道:“另……另一人是誰?他的腕力好猛,我的刀就是給他一棒子震飛的。”

鐵手道:“這人的臂力當然沉猛了,因爲他就是呂鍾。”

習玫紅吃驚地道:“呂鍾?‘大力神’呂鍾?”

習秋崖喃喃地道:“難怪他一棍就能砸飛了我手上的刀。”他似乎是爲自己被震脫手的刀找藉口,卻忘了呂鍾曾一棍打在鐵手手臂關節上,結果是熟銅棍打斷了。

冷血忽對鐵手道:“呂鍾、黎露雨這一對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在這裡,加上三日前我們遇上而殺掉的嶽軍、唐炒,不是很湊巧的事嗎?”

鐵手點了點頭,同冷血道:“恰好習家莊是這一帶的武林魁首,比起那八個被毀了的莊園,還要有份量得多了。”

鐵手和冷血這番對話,其他三人卻不知他們究竟是在討論些什麼,直至聽到鐵手乾咳一聲,問道:“三小姐。”

習玫紅側了側頭:“唔?”

鐵手道:“我們藏身在郭捕頭家裡的事,你是聽郭捕頭說起的,是不是?”

習玫紅不瞭解鐵手何以有此問,便偏了頭,端詳着他,一面答:“是呀。”

“那麼……”鐵手又問:“你得知我們在郭捕頭家裡的消息,有沒有跟你大嫂提起過?”

“我怎麼告訴她?”習玫紅瞪大眼睛反問道:“她已失蹤數日了,我還以爲……以爲她遭了大哥的毒手,誰知……我倒有說給另一個人知道。”

“誰?”

“三管家,良晤叔叔。”

鐵手和冷血都不約而同互相對望了一眼。

鐵手沉聲道:“你只告訴他一人知道?”習玫紅點頭。

習玫紅道:“三個蒙面人,一個呂鍾,一個黎露雨,另一個的身形,我看似眼熟,卻不知是在哪裡見過……”

冷血接道:“便是習良晤的身影,我們見過的,而且,也只有他最瞭解你和我都不在郭捕頭家,大可輕易把習二公子引走,再從旁動手……問題只剩下,習良晤爲何要殺二公子?這件事跟習莊主又有什麼關係?跟最近那一羣殺人滅口的強盜又有沒有牽連呢?”

習玫紅睜大着眼睛,明明亮亮的望着冷血,卻發出迷迷濛濛的光彩,她實在不明白這沉默寡言的人怎麼一說起話來有這麼精強的分析能力。

只聽鐵手說:“這些謎,都要到習家莊去探望,才能解決了。”

冷血道:“如果要去,只怕要即刻動身,遲了,只怕來不及。”

習玫紅聽得甚不服氣。不禁問一句:“有什麼遲不遲的?”

冷血卻答得沒有一點不耐煩,“因爲在我們想到這場暗殺,跟習家莊的三管家有關的時候,對方也同樣料到我們想到。”

習玫紅三小姐看來仍很不服氣,插着腰,瞪着杏眼說:“他們想到又怎樣?難道去買一個龜殼把頭伸進去藏起來?”

冷血冷冷地道:“如果藏起來倒沒有什麼,只怕對方並不是藏起來,而是採取行動,譬如說,對付令兄……”

習玫紅和習秋崖一起跳起來叫道:“走!現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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