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恕一路跑着上了山道,離得近了才發現那馬已經快不行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緩得過來。她以前聽人說過千里加急從邊關往京師裡遞軍報的時候也都有過跑死軍馬的經歷,也不知鬱柳帶着她在馬上一連奔波了多久,竟能把北戎一向以腳力耐力最佳著稱的“龍駒”給累成現在這幅樣子。。。
她忍不住伸手往馬腹上一貼,胡亂地摸索了一會兒,等摸到屬於心臟的那個位置時就感到從皮毛往手心裡傳過了連續不斷的像擂鼓一般密集的感受,安恕心知已經晚了,又看了看那馬鼻間隨着呼氣而明顯被帶出來的兩團白霧,明白它現在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的狀態,她最後的那絲幻想也隨之漸冷,想也知道想要靠這馬逃走勢必是沒可能的了。
鬱柳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那馬固然是沒活路的,最多再倒個幾刻鐘的氣而已,當下這種境況,沙一然的援兵正逐漸逼近中,她就是真想跑,還能跑出去多遠呢。。。
安恕轉頭看了看那黑壓壓的一片樓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滿了手執兵刃身披鎧甲的士兵,被海上最後那抹餘暈一照,明晃晃地映花了她的眼,令她下意識伸出手背擋了擋。
待她撤回手的時候,就發現船上已經開始有士兵準備停船拋錨了,她想也沒想地就一個人沿着山路繼續往上走,根本就不願再理會留在岸上的鬱柳。這個決然又悲壯的背影當然也無聲地昭示了她的抗爭,要她留在原地活活等着被沙一然帶走,這不可能!
“你往哪兒去?”
安恕剛走出去還不到百步的距離,肩膀的位置就被人給鉗住了,鬱柳的手勁不小,安恕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身子就被她給拽得轉了半圈。
她側着身子還想反抗,孰料鬱柳直接抽出軟鞭一把扯過她的雙手便要將其牢牢縛住,與此同時還一邊氣急敗壞地叱着:“你還能走去哪兒。。。這裡很快就會被居延的軍隊佔領,你是逃不掉的。。。北戎那邊也回不去了,現在王城肯定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還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貿貿然跑回去,要是再落到穆錫倫手裡,你可還能保全了自己?”
安恕手足並用地掙了半天也掙不脫鬱柳的束縛,只得眼睜睜看着她將自己困住拖拉着往回走。
“而且他人就在對面,你剛剛做了什麼你當他沒看在眼裡嗎?”鬱柳突然轉過了頭,表情陰森地對上了她的眼睛,之後那句問話更像是咬着牙從齒縫間逼出來的警告之語。
可她的這番警告看上去卻並沒有起到什麼效果,安恕一臉戒備地緊盯着她,就跟面對一個陌生人似的,彷彿她們倆之間這麼多共同經歷過的時光全部都作了廢。
鬱柳的心正緩緩地下沉,她能從安恕的眼裡看出她對自己的不信任,以及。。。恨意,她也沒奢求能立刻得到她的原諒,只希望她能稍微聽進去些自己的話,哪怕只是做做樣子把今天給糊弄過去,等過了今天這個坎到了居延後再從長計議也不遲。於是她又耐着性子將當前的形勢全部攤開來說給她聽,最後依然是不厭其煩地勸說着:“你自己想想現在誰還可能會來這兒救你。。。聽我句勸,乖乖跟我回去岸邊等着,不再跑鬧不要聲張,等會兒我想法子幫你圓過去,你也知道他的脾氣,硬跟他拗着來是討不到半點好處的。。。”
“別在這兒裝好心了,如果不是你,我現在說不定已經在歸國的途中了!”安恕頭一回粗暴地打斷了鬱柳的話,胸口的氣息不斷地翻涌着,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忍耐了那麼久終於差點就能脫離苦海回到涼州邵敬潭的身邊,卻還是被生生斬斷了最後的希望,叫她怎麼可能平心靜氣地接受這種局面!
鬱柳覺得自己對她是徹底沒有辦法了,如此軟硬兼施之下她還是半點都沒聽進去,她該分析的全都分析給她聽了,這種情況繼續僵持下去能有什麼好結果呢,現在擰着犟一分,等到沙一然親自來拿人的時候只怕她會遭更多的罪啊!
她這麼想着,又或許是被安恕方纔的話給激到,再看着安恕泛紅的眼眶狠狠瞪着自己,就不由得將聲音拔高了一些:“你回去有什麼好?還不是繼續給人當牛做馬爲奴爲婢?我真是搞不清楚你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什麼,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麼總是作繭自縛呢,你如果跟我回了居延,以攝政王對你的愛重,不可能得不到一個好的歸宿啊。。。”
“好歸宿?!呵。。。好歸宿。。。”安恕語帶哽咽,喃喃地重複着這個詞。
紅日西沉,夜風驟起,被棄置於山路上的那匹馬發出了最後長長的一聲哀鳴,就再沒有任何聲息了。鬱柳看着安恕的臉,聽着她口中低低嘆息着講出的話,就好像下一刻她就會哭出來似的,可她等了一會兒,也沒在安恕臉上尋到什麼哭泣的痕跡,直到她豁然仰首,目光如兩彎刀子一樣的掃向了鬱柳,充滿忿恨與不甘地控訴道:“好。。。事到如今,我就告訴你是爲了什麼。”
“因爲在我的故國,還有我深愛着的人。。。直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嚥下的所有委屈,都是爲了能重回他身邊,如果此生我都無法再見到他,那我寧可現在就死在這兒。。。”
安恕的眼底一絲動容也沒有,寫滿了決絕,不知道是爲什麼,鬱柳能夠感覺到她此刻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她不是在恐嚇,更不是在博求自己的憐憫,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如果真就這樣將她帶回居延,一輩子斷了她迴歸故國的路,她真的會死掉。
“你。。。”鬱柳“你”了半天,也再說不出什麼下文來了。
她本意並非想將安恕逼上絕路,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親口所說的那句,在毓國涼州有她愛慕的人,鬱柳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爲什麼跟她朝夕相處那麼久都沒聽她曾說起過一句有關於那個人的情況,可若是仔細回想,她確實是偷偷見過安恕有好幾次獨處的時候默默垂淚,也從沒給過沙一然或者穆錫倫這兩個當權者什麼好臉色看,即便是在對方拿出任何有關地位、財帛、身份之類的“好處”來蠱惑她的時候。
如果是順着這條線來看待她的行爲的話,這一切就又全都能說得通了。她原來已是有了心上人了。。。也難怪,在經歷了這麼多威逼利誘之後,卻依然未能令她的心有所鬆動,不是她心底藏着的那個人給予的力量,還能是什麼呢,若是放到別的女子身上,怕是早就從了吧。。。
就在鬱柳暗地裡揣度着一切的時候,就依稀聽到安恕口中低低地念叨了兩句:“晚了。。。晚了。。。”
她恍惚地擡了頭,卻發現安恕正直視着她的眼,雖然是直視,但鬱柳卻覺得她根本就像沒有看向自己一樣,整個人的目光都透着一股空茫,以及灰敗。她不由得害怕了起來,怕她真會做什麼傻事,握着鞭子的那隻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心內焦灼得一如置於烈火上烹烤,在這之前她從未認爲自己執行沙一然的那道命令有什麼不妥,可此時此地腦海裡的念頭卻動搖得厲害。
鬱柳手心裡滿是冷汗,滑膩膩的感覺令她下意識又將軟鞭捏得更緊了些,這個動作似乎扯痛了安恕,就見她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始終未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