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布

這的確是件大好事!大福氣!每天能對着秦先生這樣的風趣人,豈不妙哉?

若胭長眉一挑,也抑不住心頭高興,眉眼瞬間就生動起來,與方纔的木然聽訓判若兩人,然而在看到梅家恩目光中閃過驚異的一剎那,又恢復癡呆,眸中神采全無。

梅家恩頓時有種丟失珍寶的錯覺,回頭去找,卻毫無蹤跡,臉色微沉,語氣就不由自主的帶着些生硬,“你回去準備準備吧,明天請完安,和你大哥哥一起去上課。”

若胭垂首應了個“是”,退身就走。

梅家恩看她沒半句話,只好又主動說,“一應文房用品,叫春桃找方媽媽,去庫裡支取就是。”

“是。”

梅家恩皺了皺眉,到底忍不住提醒,“入館求學,不比在閨房,你雖是女學生,在先生跟前,也和你大哥哥一般,要尊師重道,虛心謙和,切不可刁鑽任性、散漫妄言,你可記下了!”

若胭點點頭,“記下了。”

梅家恩終於受不了,連連揮手,若胭毫不客氣,扭頭就走了。

父女之間,情分如此,莫說若胭頗覺彆扭,就是梅家恩,也大感傷懷,可惜,他縱然清楚的知道若胭對他的冷淡和拘束,也不會去思索究竟是什麼原因,在他看來,如果真有什麼原因,那也只是若胭自身不識好歹罷了,梅府現在的日子,就是金窩、銀窩,比起府外的草窩,強了千百倍,若胭就是世人眼中的“搖身一變、野雞變鳳凰”,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才是應該的,任何的不滿都是大逆不道、不識擡舉。

若胭卻認爲,自己命運的轉折正是這“搖身一變”,可惜這隻“鳳凰”卻不是她想要的,梅家恩眼中的梅府金光燦燦,在若胭看來卻與那陰霾晦暗、暗箭四伏的牢獄並無兩樣,而捏着鑰匙的牢頭,就是這個所謂的“父親”。

若胭回到廂房,說了要去入學一事,章姨娘先是遲疑一下若胭女子的身份整天面對男先生的顧慮,隨後就激動起來,這到底是件難得的歡心事,章姨娘自己的父親就是個教書先生,章姨娘打小也跟着父親學習,比起目不識丁的村婦,要明白事理,自然知道身爲女子,雖不求才比文姬,能多些見識也是好的,總要受人尊重些,比如,杜氏……想到杜氏,章姨娘滿腔的熱情頓時就同被潑了一桶冷水,立刻熄了大半,杜氏的文采,莫說這府裡,就是這京州,也是有名的,然而這樣的才學,又得到了應有的尊重嗎?若胭以後嫁人,婆母是否在意這些?

若胭一瞧姨娘臉色風雲突變,就猜出她一定思慮太多、擔憂太遠,趕緊打岔,讓春桃去找方媽媽,春桃是傻妮子,得知自家小姐能入學,美得合不攏嘴,她可沒章姨娘那些個千折百回的心思,聽了若胭的話,樂顛樂顛的去了。

若胭少不得又哄着章姨娘寬心,母女二人依偎一起輕噥低語,一哭一笑的,別有溫馨,殊不知若胭剛離開,梅家恩就整衣正冠去了中園,那一場母慈子孝的對話卻無人得知了。

據春桃回來稟報,她到中園的時候,正巧看到梅家恩進門的背影,緊接着,方媽媽就出來了,還主動帶上了門,聽春桃說是爲若胭領取入學用品,方媽媽若有所思的回頭望了望屋內,倒是沒做刁難就徑直帶着她去了,只是臉色有些晦暗不明,一路上閒問了幾句若胭入學的原因,春桃也只答“只知道是老爺吩咐的,別的一概不知”。

章姨娘擔憂的道,“想必老爺這是還沒徵求老太太人意見呢,要是老太太不同意,那可如何是好?”

若胭坐在桌旁,和春桃一起整理剛拿回來的筆墨紙硯,不是什麼高檔的東西,甚至相當廉價了,就是若胭這個外行也看得出來,卻不奇怪,從張氏的爲人就知道,她是絕對不會在她深以爲恨的地方花大錢的,並且,她一定有個絕妙的藉口:節儉,讓所有人挑不出錯,並誇讚她持家有道。

“姨娘——”

若胭對自己這個處處惶遽的生母無奈到笑,“老太太絕對同意,老爺都已經答應的事了,她怎麼可能當衆駁回?這不是失老爺的面子麼?老太太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做這種有失明理的事?就算她再不情願,今天也必定是樂呵呵的應下了,至於我真能安安穩穩的上幾天學,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章姨娘瞧她說話放肆,緊張的瞪了她一眼,四下張望,沒什麼動靜,還不放心,又朝春桃使了眼色,讓她去門外瞧一眼,確認無人偷聽,這才點着她頭道,“二小姐還是緊着些嘴,若叫人聽了去,可怎麼是好?到底不是以前的深巷子,怎麼說話也沒人知道,現下這兒,人多眼雜。”

若胭也知道姨娘說的在理,就知錯的吐了吐舌頭。

章姨娘卻又挑出錯來,“大姑娘家,笑不露齒,更不能吐舌頭,二小姐以前在府外慣是散漫,姨娘瞧你年紀小,也不拘着你,如今不一樣了,卻不可再有以前的陋習,以後在先生面前,更不能如此,你與秦先生既是師生,輩份高低分明,更是男女有別,這樣有傷大雅的動作萬萬不可有,姨娘的話,可要記好了。”

若胭幾乎失笑,不知道章姨娘要是知道自己和秦先生不久前第一次見面就相互眨眼睛,會不會嚇得暈倒,秦先生不拘世俗,自己更不會拿在梅家恩面前的面孔對他,當然,這決不能讓章姨娘知道,更不能讓別人知道,包括那個沒斷奶的呆子大哥哥。

若胭打開杜氏給的小匣子,不禁嚇了一跳,裡面竟放着一塊石頭,這是什麼意思,不應該是首飾麼?莫不是暗示我是塊石頭?又覺得杜氏不是那樣的爲人,思來想去不解其意,就拿出石頭把玩。

午後的陽光剛剛偏斜,恰恰落在窗前,若胭心一動,將石頭伸過去沐浴在陽光下,原本普通不過的一塊石頭似乎變得有些清亮,可仍是看不出別的神奇,頗有些費解,也只好白白髮了一陣呆,又將它收好。

果然一下午過去,並沒有從中園傳出什麼壞消息來,看來真如若胭預言,張氏同意了。

到未末申初時辰,若胭就和章姨娘說,要去東園見見杜氏,章姨娘一聽就緊張起來,忙的起身要準備禮物,若胭就笑着將她按住,說是“只去請示一下明天上學的事,也不是什麼大事。”

章姨娘惴惴不安,到底聽了若胭的話,由着她去了,臨行又千萬叮囑別任性,若胭暗笑,這要是見張氏,自己還真說不好會不會藏幾根刺備用,可是在杜氏面前,要刺做什麼用。

春桃出去掃地了,若胭就一個人直奔東園。

可是不巧了,巧菱迎着說是梅承禮的乳母李氏過來了,正在屋裡和太太說話,請二小姐先到西次間稍侯。

除了若胭是在外面生養大的,府裡其他三位少爺小姐都有自己的乳母。

現如今只有三小姐映雪的乳母周氏在府裡住着,小姐大了,不用奶了,張氏原本要辭了她歸家的,周氏卻不想走,農家小戶的,到底不如府裡過得滋潤,也是因爲前幾年奶着小姐,飲食總要油膩些,吃慣了肉葷的,怕回去沒有了這樣的待遇,哭着求三小姐,映雪心軟,向張氏說了一次,張氏沒許,映雪也就不願再提,倒是杜氏恰好聽見,想起梅承禮的乳母,代爲求了下來,卻又被張氏記恨了一道。

若胭來了這幾天,也沒見着周氏,只聽說是張氏給安排了差事,現住在東跨院的後雜院。

恐怕,如今就算留下來,也吃不上肉葷了吧。

四小姐映霜的乳母錢氏,早在映霜剛離奶的那年就得了一場急病去了。

梅承禮的乳母李氏又不同於周氏,她是在梅承禮五歲那年主動請辭離府的,梅承禮自小隻黏張氏,對他人並無多少眷戀不捨,杜氏卻真心挽留,李氏堅持要走,只說是大少爺已經不需要乳母了,自己趁時離去,皆大歡喜,留在這裡,遲早要傷了往日的情分,杜氏自然聽出話中深意,潸然鬆手,親自送出大門。

李氏有個兒子,雖說不上多大出息,也能掙個溫飽,李氏出府後就帶着兒子一起過,前兩年給兒子娶了房媳婦,一家子雖然說不上富足,倒也過得和睦知足,這些年來,李氏偶有登門,順便送些自家種的新鮮瓜果蔬菜來,也並不怎麼見張氏,只在杜氏這裡坐一坐就走,就連梅承禮也不是每次都見,這一次也不知來做什麼。

若胭很讚賞李氏的急流勇退,心想既是這樣的客人,一時半刻走不了,自己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便辭了巧菱,往回去。

剛上來抄手遊廊,就看見巧雲迎面而來,巧雲眼尖,幾步快走就到了若胭面前,行了個禮,笑道,“二小姐這是從太太那出來的?”

若胭點頭,也不瞞她,“也是,也不是,我原是去見太太,不想李媽媽來了,便又折回。”

巧雲笑道,“李媽媽是來報喜的,昨天夜裡李媽媽的兒媳婦給她生了個大胖孫子。”

“這倒是真是個大喜事。”若胭也笑。

巧雲道,“可不是嘛,太太聽了,立刻吩咐奴婢去庫裡取幾匹紅布來,奴婢剛去的中園那邊,方媽媽卻不在,富貴並沒有鑰匙,說是要等方媽媽回來才行,”說着,眉尖已蹙起,有些焦急,“李媽媽一向不願在府裡逗留,說不準一會就要走,要不回禮幾匹紅布,多有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