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

一路往回,兩人頗爲安靜,誰也不提適才之事,回到瑾之,不見曉萱上前,卻是迎春端了茶來,正要詫異問其去向,就見曉萱從外面進來,神色泰然。

“咦,你哪裡去了?”若胭問。

曉萱看了眼雲懿霆,面不改色,行禮答道,“奴婢去了趟羅府。”

若胭更覺納悶,看看她,又看看雲懿霆,疑竇叢生,卻笑而不問,慢悠悠的喝完茶,方拉了雲懿霆回屋,挑眉問道,“三爺讓曉萱去羅府做什麼?”

雲懿霆面不改色的笑了笑,淡淡的回答,“問候一下大姐夫和大姐。”

這個理由聽上去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可若胭已經習慣他明於談笑、暗中操控,總覺得另有隱情,狐疑的瞅着他,上下打量,噘嘴嘀咕,“只是去見大姐和大姐夫?”

“嗯,還有靖哥兒。”雲懿霆見她一臉審視,輕聲苦笑,如實交待。

若胭愕然問,“找靖哥兒做什麼?”

“告訴他,下次過來,我和他比武。”雲懿霆說得一本正經,可若胭怎麼看都覺得滿是戲謔。

“條件呢?”若胭一撇嘴,哼笑,“先前靖哥兒幾次過來,要與你比武,你都不理他,今天覺悟這麼高,主動應諾?慢!別說什麼他二爺爺過世,悲傷過度,你以此開解的話。”

羅如鬆因庶出身份,向來與何氏及兩位嫡出的叔父不甚親厚,靖哥兒姐弟倆更談不上多深感情,悲傷過度一詞,對這麼個小娃娃來說,壓根就八杆子打不着。

雲懿霆一怔,隨即笑出聲來,轉過身去,自己喝了口茶,才笑道,“好吧,我的確是想這麼說的。”

“那麼,既已被我點破,總該如實招供了?”若胭禁不住笑,原本一張小小的粉面被養得肉嘟嘟的,故意那麼一沉,頗爲可愛,“比武的條件是什麼?你需要靖哥兒傳話?”

雲懿霆就捏捏那帶肉的粉腮,然後在她額前輕輕彈指,無奈的供認不諱,“你這小腦袋近來靈光不少,些許事兒也隱瞞不過,我確實有個事兒需要靖哥兒出面,造聲勢、控大局。”

這麼一說,若胭反而糊塗了,“他一個小孩兒,有什麼能耐?”

“只因他是小孩兒,又是個醉心武術、板正嚴謹的心性,說出一句話來,卻勝過大人十句百句。”

若胭心頭一凜,“你要做什麼?”

雲懿霆將茶盞送到她脣邊,怡然自得的揚了揚眉,避而不答,“喝一口,溫涼正好。”

若胭審探似的盯住他,偏不張嘴,腦中已將與羅府相關的各種關係理了一遍,仍是不得其解,恰好曉蓮在外稟示,說是和祥郡主請她過去一趟,心下越發怪異,和祥郡主因愛女昏迷才從羅府匆匆趕回,這時候該陪在雲歸雪牀前纔是,突然叫自己過去過什麼?

“母親讓你去,你去便是。”

雲懿霆見她一副困惑思索的模樣,笑着打斷她思路,又道,“興許你去這一趟,還有意外收穫。”

“意外收穫?”若胭怔忡,腦袋又大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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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懿霆低笑,故作神秘的壓了壓聲音,“比如,知道靖哥兒一句童言的能耐。”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隱約覺得有什麼真相在眼前“嗖”的飛了過去,細看時,只剩下更濃的迷霧,揣着這團迷霧,她一路高低來到存壽堂,一個行禮還沒完畢,就聽和祥郡主滿臉和藹的笑道,“我和你父親不在家,雪兒那孩子也太淘氣,不知照顧好自己,今兒多虧了你和老三。”

原來是爲這事,若胭心說雲歸雪再不好,終歸是國公爺的骨肉,就衝這個,自己也不會坐視不理,和祥郡主實在沒有必要特意叫過來道謝,明兒請安時說一聲便是,這麼刻意,反倒生分了,或許還有別的事情,遂溫婉一笑,謙和的答道,“母親見外了,這本是我們做兄嫂的本分,只要七妹妹身體無恙便好,況且,功勞皆是三爺診脈、祝嬤嬤照料,我卻沒什麼用處,擔不起母親一番贊。”

和祥郡主很欣慰的看她謙虛推卻功勞,呵呵一笑,連贊“你是個好孩子,我心裡明白”,又喚了祝嬤嬤進來,不知從哪裡端來個漆朱描金的木盤,上面蓋了個同色花樣的綢帕。

“這是給你的。”

若胭困惑的看了看木盤,沒有接,“母親,這是什麼?

和祥郡主笑道,“你瞧一眼就知道了。”

既如此說,再不接就不合適了,若胭笑着端住,道了聲謝,將綢帕掀開,一時怔住。

赤金相映的木盤中,躺了個繡工精湛的香囊,上面繡了個麒麟負子,童子、靈獸栩栩如生。

不消再翻看背面,即便從未見過這東西,若胭仍一眼就確信,眼前便是風波迭起的求子囊。

懷柔公主已快滿月,此物送來雲府近一月,和祥郡主明知宸太妃用意,卻扣住不發,何氏今天早上還說已然應諾給她,怎麼一轉眼,就變了卦?

“這個求子囊是宸太妃曾佩戴的,得了懷柔公主後,就送來府上,我思來想去,交給你最合適不過,你與老三成親已經一年有餘,新婚燕爾就連着守孝,也是不易,你戴上這求子囊,往後孝心仍在,卻不需受制舊禮,早些懷個孩子,我與國公爺也享享含怡弄孫之樂。”

和祥郡主這話說的和藹、親近至極,若胭聽着心裡卻沉悶,她分明知曉宸太妃送求子囊是給自己的,卻表現得好不知情,將宸太妃的心意盡數抹去,變成了她個人的偏愛,何氏之諾更是一字不提。

若胭倒不擔憂她該如何向何氏解釋一物兩許、言而無信,只是納悶她突然轉變心思,最終把求子囊給自己是爲哪般。

“多謝母親厚愛。”

管她爲的哪般,既然願意給我,我就先拿了再說,若胭笑眯眯的道了謝,又說幾句感恩戴德的漂亮話,亦是絕口不提心中疑惑。

婆媳二人隔了肚皮,好一陣相互吹捧,說盡暖心之言,若胭自忖功力不如對方深厚,絞盡腦汁說了幾句就自嘆不如,只道是“不敢多擾母親休息”,端着木盤辭退出去,期間隻字不提雲歸雪暈倒之事,和祥郡主有意迴避醜事,她怎會不知趣?

屋子裡地龍燒得熱,腦子也醺得遲鈍,到了門外,初冬的寒風一吹,頓時靈光了很多,咯吱咯吱轉了兩圈,就明白了過來。

和祥郡主既然已經定下要把東西給何氏,就絕沒有想過要便宜自己,突然改變主意,必定是半道殺出個程咬金,逼她不得不如此。

許是大夫人!

若胭首先想到的是大夫人昨天的態度,很快就否決了,羅二老爺過世,她雖是個已嫁人的妹妹,今天也必定忙得無暇多顧。

那麼,很有可能是靖哥兒。

雲懿霆從不做沒有目的的贅事,他挑準了時間去找靖哥兒,投其所好,以應許比武爲條件讓靖哥兒爲他做事,做的大約就是這個事。

“三爺,求子囊到手了,你該講講你四兩撥千斤的過程了。”

回到瑾之,若胭將求子囊懸在指尖,一面端詳,一邊敲問旁邊靜笑不語的雲懿霆。

雲懿霆手指慢慢在桌沿輕敲,對她故意嘲諷無動於衷,氣定神閒的笑道,“你既然已猜出這麼多,不妨繼續猜下去。”

宸太妃不但是個美女,還是個才女,讓若胭驚讚不已的是,她的女紅居然也這般了得,一個小小的求子囊,從配色到針腳,無不精絕,若胭翻來覆去的欣賞,百看不厭,見雲懿霆避而不答,哼了一聲,凝神垂眸。

“求子囊懸而無主多時,是因爲無人知曉,若是外人盡知宸太妃將求子囊送回孃家,必定人人好奇,要向母親探問下落,這中間就需要一個人把事情於大衆面前抖開,並不着痕跡的暗示大家,東西給了我,這個人,就是靖哥兒。”

雲懿霆輕輕笑起來,眉眼熠熠生輝,捧起她的臉,重重的親了一下,“不錯,今天全城內眷差不多都聚集羅府,靖哥兒只要跑去人羣中說一句,他進宮去探望宸太妃時,聽說有個求子的香囊送給了你,消息自然就傳開了。”

他將若胭手中的求子囊勾起,理順絲帶,動作自然而溫柔的系在她頸上,繼續說道,“局勢如此,其實這個東西給不給你,都不重要了。”

若胭低頭看胸前的香囊被他捏了捏,小心翼翼的放進衣服裡,不由得瞠目結舌,不得不說,他的這一招造勢實在是妙,不過用小孩子一句話就讓和祥郡主騎虎難下,無路可退。

他說的對,只要大家都認爲東西給了自己,那麼,是否真的給了自己就無所謂了,但是和祥郡主不同,這個東西已經從一個駕馭人心的寶貝變成了燙手山芋,她必須立即脫手,纔不至於被他人察覺用心。

至於何氏麼,另做安撫吧。

“若胭,你想要麼?”若胭正神遊,忽見雲懿霆捱了過來,下巴抵在她肩頭,夢囈似的貼着她耳朵說道。

“啊?”若胭愣了愣,醉人微醺的氣息讓她腦子又遲緩了好些,直到臉頰先一步變紅,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求子囊。

哦,不,更確切的說,是孩子。

“咳咳,那啥,什麼時辰了,我都餓了,曉蓉怎麼還沒準備好午膳?”若胭頂着一張火辣辣的大紅臉,訕訕的打岔,順便還揚着脖子高喊了句“曉蓉”。

雲懿霆沒有追問,沉默的靠着她頸邊,無聲的聞她肌膚與青絲間淡淡的香味,然後合上了眼。

若胭不知如何是好,雲懿霆突然這麼一問令她猝不及防,她還沒有好好想過孩子的事,上一個孩子的匆匆來匆匆走,也給她留下不濃不淡的陰影,她還需要一些時間來讓自己長大、成熟,完全放下那次意外的遺憾與歉疚,全身心的做個好母親。

氣氛有些微妙,若胭心裡像是爬滿了毛毛蟲,十分不安,她敏感的覺得雲懿霆生氣了,可又不知道怎麼挽回,或者安慰。

好在初夏和富貴適時的回來了,聽到兩人在門口的請示聲,若胭如卸重負,悄悄的鬆了口氣。

兩人帶來了好消息,鋪子已經簽下了。

富貴將合約、地契、房契等七七八八的一疊紙遞給若胭,道,“奴婢和初夏去了王東家的家裡,親眼見過他那臥牀不起的兒子,又詢問了兩家街坊,證實困境不假。”

若胭欣然而喜,贊兩人行事謹慎、周密妥貼,“既然鋪子買了下來,就儘快裝修,這些事我一併交給你,你看着辦就是。”

富貴恭謹的應下,將門面目前的裝修情況簡略說了,若胭沉吟道,“是了,這門面先前是個胭脂鋪,我們盤過來,那櫃檯、桌椅都是現成的,聽你這麼說,都還不差,既是這樣,也不必拆了重做,只瞧着哪裡破舊,做些修復即可,胭脂鋪與布料、繡坊有相近之處,皆是女客爲多,裝飾本可通用,”

“三奶奶所言極是。”

主僕三個正商討着,就有云歸雁過來玩兒,她近來三天兩頭的往新宅跑,儼然已過門的女主人,親自指點修葺裝潢,然後回來與若胭描述。

得知若胭新得了個鋪子,也要裝修,雲歸雁眼睛一亮,笑道,“這好說,左右我那宅子正請着工匠呢,明兒我着幾個過去瞧瞧,需要修整什麼,就叫他們一併做了,材料什麼的也都現成。”

若胭打趣道,“我倒沒什麼好說的,你也不怕我表哥生氣,說你還沒進門呢,先拿了夫家的東西往孃家做人情?”

雲歸雁俏臉緋紅,嗔道,“我爲你着想,你倒擠兌我,明道纔不是那般小氣人,你是我三嫂,也是他表妹,我這人情還不知是送哪送到吶呢。”

若胭大笑不止,連着兩個丫頭也一起笑的前仰後合。

戲耍之間,曉蓉來請示用膳,若胭便留了雲歸雁一起吃,往常沒有旁人在時,雲懿霆必定是緊挨着若胭,與她親親膩膩,今日因雲歸雁在座,他就往旁邊挪了挪,一語不發,也不知什麼想法,雲歸雁近來沉溺愛情,將這個自幼玩耍到大的三哥淡在一邊,只顧眉飛色舞的與若胭講自己和許明道之間的來往相處,情到深處,更是把未婚夫誇得天上人間獨一人。

若胭抿脣而笑,與她揶揄互侃,到她得意之時,就打趣幾句“那是自然,我表哥才貌雙全,溫柔體貼,世間少見”不經意間卻見雲懿霆緊繃着臉,十分不悅,那沉鬱壓抑的眉眼,怎麼看怎麼彆扭,一怔之後恍然,這位爺心裡還繫着疙瘩了,實在是小心眼得很,正琢磨着要不要逗逗他,就聽那人將筷子一頓,冒出一句涼颼颼的話,“進食之時如何這般多言?閨中儀禮盡數忘了麼?這般荒疏,怎麼出嫁爲婦?我看該請個宮中的嬤嬤進府來好好教教你規矩了。”

雲歸雁立時傻眼,與若胭面面相覷,然後忿忿然惱道,“三哥你最近受什麼刺激了,又拿我說事,閨訓雖有食不言一說,然從前你並不苛求我做到,難道你與若胭用膳時,也都不說話麼?”

喲,這妮子好勇氣,竟然反駁兄長!若胭想起平時兩人用膳時不拘言談,就益發的想笑,咬緊了嘴脣,端看他如何應答。

不想若胭高看了他,對方只淡淡一瞥,將她看熱鬧的神態收入眼中,面不改色的道,“若胭是我妻,不必守這規矩。”

“你……”

“你什麼?等你嫁了人,讓許明道給你定規矩去。”不等雲歸雁瞠目結舌的把話說出,他立即截斷,留下兩人再度大眼瞪小眼。

這頓蹭來的飯,雲歸雁吃得無比憋屈,最後咬牙切齒的對若胭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娶了媳婦的三哥,已然不再是當初的三哥了。”鼓着腮幫大步而去。

若胭憋了半天,目送雲歸雁出門後,着實忍不住,笑得捂了肚子,垂眸瞟到日光的影子停在腳步,才意識到不妙,還沒合攏嘴,下一瞬已被人挾在了腰上。

看來,體重還是不夠!繼續增肥!

若胭凌空立志,昏頭轉向的落在榻上,緊接着,那張板着的臉落下來,雙眸深沉,浪濤翻涌,一開口,語氣酸得像是砸了個陳醋坊,“才貌雙全,溫柔體貼,世間少見……你當着我的面這樣誇別的男子?”

“他是我表哥……還是你妹夫!”若胭不敢再笑,心裡卻已是樂得直打滾,眉梢眼角都是漫出的笑意,聲音裡倒還繃了幾分嚴肅,“三爺,他是世間少見,你卻是唯一的那一個。”

若胭雖愛在他面前撒嬌癡纏,卻很少說情話,每每雲懿霆挑逗央求,想聽一兩句,使盡渾身解數,到頭來只把她折騰得暈頭轉向、軟綿綿入夢罷,想聽的話仍是聽不到幾回。

因而此時酸溜溜氣氛中冒出這麼一句甜膩膩的話,直酥化了雲懿霆整個人,霎時間,酸味退盡,甜蜜瀰漫,熠熠雙眸、潤澤紅脣盡是濃得化不開的綿綿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