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戈

若胭坐在東園,安靜的喝茶,大口大口的吞嚥,用很不文雅的姿勢,壓制住自己往外涌的眼淚。

巧雲默默的看她如此牛飲,把茶壺拿走了。

“二小姐今兒一天都不曾喝水嗎?怎麼這樣口渴。”

外面響起腳步聲和巧菱低聲說話的聲音,巧雲就知道是杜氏回來了,起身迎上去。

果然杜氏進門來,卻沒有落座,遠遠的看着正迎頭喝茶的若胭,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頭,道,“若胭,母親前幾天訂了個簪子,說好今天去取,因回來匆忙,路上便沒有下車了,你可願意陪母親再走一趟?”趕緊出府,省得梅家恩一會送走忠武侯就過來吵鬧。

若胭笑道,“若胭自然願意,多日不出門,正覺得悶得慌。”

一路上,杜氏什麼也沒問,只是溫和的拉着若胭的手,若胭也不說話,閉着眼睛昏昏欲睡,恍惚中聽到有馬啼聲從車旁疾馳而去。

陳掌櫃迎出門來,帶着三人徑直上到最上層,請進了一間屋子,又親自端了茶來,這才又折出去取了一本裝訂不厚的單子來,對杜氏道,“太太,您要的東西,和鋪子裡現在有的東西都在上面,太太一看便知。”

杜氏笑着接過,很認真的看,若胭坐在旁邊,垂眸沉默,連瞟的沒瞟一眼,直到聽杜氏說道,“有勞陳掌櫃了,短短時日就備了這麼多,看這單子,十之七八都到了現貨,餘下的,不知何時到貨?”

陳掌櫃拿過單子,一條條的指着解釋,“這幾副頭面已經在路上了,左右不過五六天即可;雙碟戀花的歩搖太太一共要了四隻,作坊裡已經做了三隻,還差一隻,別的材料倒有,只差着些上等的翠,太太不急,也就不必要將就,再過些時候到了好翠再打製也不遲,這副紅珊瑚手串,今年的紅珊瑚出產很低,極品更是稀有,現有的珠子只夠做一串項鍊,要做手串,便只能繞三圈,太太寫着要繞四圈,恐怕要再等等新貨……”聽陳掌櫃這樣細緻的說,若胭也有些好奇的擡了擡眼皮,卻見那單子上一行行的寫滿了首飾名稱和數量,暗暗驚異,杜氏要這麼多首飾做什麼,轉念就恍然大悟,莫不是給我和映雪做嫁妝?

察覺到若胭投來的目光,杜氏回頭向她微微一笑,將單子推到她面前,笑道,“來,若胭,你看看,有哪些喜歡的,哪些不喜歡的,喜歡的就再加,不喜歡的就不要了。”如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若胭勉強笑了笑,又把單子推回去,輕聲道,“全聽母親安排就是,若胭哪懂這些。”

杜氏也就不再多問,讓陳掌櫃抓緊時間催貨,又打量了一番若胭,“不如就將那紅珊瑚手串改成項鍊吧,戴着也挺不錯。”陳掌櫃應了。

兩人又覈對了其他一些東西,陳掌櫃又道,“楊總管後天過來取貨,櫃子妝臺上需要裝飾的我都準備好了,屏風鑲嵌還要再覈實一下尺寸,楊總管後天過來會帶來精細的尺寸,太太要不要也來看看?”

杜氏就笑,“你們倆定就行了,木材大件,楊總管是行家,珠寶裝飾,誰也懂不過你去,有你們倆操着心,我也不必看。”

陳掌櫃就笑,“太太這是信得過我們。”

正說着話,就見一個小夥計急匆匆的進來,對陳掌櫃稟道,“雲三爺在樓下,要求見梅太太和梅小姐。”

若胭的心猛地一跳,又緩緩落入深谷,雲遮霧掩,杳無聲息。

杜氏敏銳的看了若胭一眼,見她垂首不語、神色淡漠,就有了計較,道,“我們與雲三爺素不相識,幫我們推了吧。”

小夥計應了,轉身下樓,緊接着就聽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從樓下傳上來,很快就到了門口,光線一暗,有道人影堵在了門口。

若胭仍是低着頭,眼皮跳了跳,卻沒擡,目光落在地上,落在突然闖進來的深灰色的影子上,他來做什麼,親事已經推了,再來還有什麼意義,走吧,不要再出現我面前,但願今生永不相見。

“雲三爺!”

陳掌櫃連忙打招呼,開門做生意,這位財神爺他可不能得罪,當先往外走,做了個手勢,示意雲懿霆去隔壁,“雲三爺,您請這邊坐。”

雲懿霆一眼不錯的盯着不遠處的那個小小的人,纖纖細細的坐在那裡,好像隨時都可能搖搖晃晃的倒下,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消瘦至此?爲什麼連頭不肯擡起來,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深吸一口氣,收回目光,平靜的道,“不必了,陳掌櫃請自便,雲三正是得知梅太太和二小姐在此,特來拜見,有話要說。”

說罷,規矩的向杜氏行過禮,問道,“梅太太,晚輩是否可以進來說句話?”

杜氏靜靜的打量他一眼,又不動聲色的掃了眼若胭,吩咐巧雲,“陪二小姐先下去,我和雲三爺說句話。”

雲懿霆伸臂攔住,沉聲道,“梅太太,晚輩的話是和梅太太說,也是和若胭說,她不能走。”

杜氏目光一緊,“若胭尚未出閣,不宜在此,巧雲,陪二小姐下去。”

雲懿霆毫不相讓,“梅太太此言差矣,若胭雖未出閣,卻已有主,納采、問名、納吉、納徵俱全,六禮已成其四,若胭已經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無需與我避嫌。”

妻子?

若胭的心怦怦的跳,覺得這個稱呼不但刺耳,而且刺心。

杜氏眉峰跳動,聲音已顯不悅,“雲三爺出身名門,受教大方,理當知禮知儀,卻不知道何爲“未過門”嗎?既然未過門,那就不是你的妻子,再者,不久前,我已經與侯爺說的明白,這門親事不作數,若胭也當着侯爺的面拒絕了,雲三爺一表人才,家世顯赫,請另選才貌兼備的女子吧。”

雲懿霆眼睛微微眯起,道,“我過來就是想聽若胭親自對我說,願與不願,我要她親自對我說。若胭,你擡起頭來,看着我!”

若胭死死的咬住嘴脣,將頭垂在胸口,她沒有勇氣看他,也不想看到他,她必須努力積攢力量來對抗他的強大,她怕自己防禦不夠,看到他就會城樓倒塌、兵戈轉向。

雲懿霆緊緊的盯她片刻,緩步走近,輕輕蹲下來,蹲在她面前,揚起臉逼近她,緩緩道,“若胭,你在怨我,怨我來的太遲?還是害怕,害怕我給你的承諾會失信?”

原來你都知道啊,原來你連我心裡在乎什麼都知道啊,明知我在等你,你爲何來遲?明知我惶恐不安,你又做了什麼?花言巧語與你而言不過是種熟練的技巧,我卻不必爲此葬送一生,閉上眼睛,輕輕的、狠狠的說道,“從無怨,從不害怕,從來無心,雲三爺請回。”

雲懿霆緊攥拳頭,胸口起伏,目光犀利似乎要將她的心取出來看一看,片刻,冷冷而笑,“你總這般自欺欺人,果真無心,玉璧爲何一直隨身?你知道是我的,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連頭都不敢擡,你甚至不敢看我!你是不敢看我,還是不敢看你自己!”

杜氏愣了一下,臉色極是難看,果然自己沒有疑心錯,玉璧有問題,原來是雲三爺的。

若胭的身體微微晃了晃,手指慌亂的按在腰間,有一瞬間,她想即刻解下來丟給他,偏偏手指不聽使喚,她捨不得,也許是戴的時間長了習慣了,也許是玉質太好讓自己貪心了,若胭一頭亂緒給自己找着理由。

“若胭,玉璧既然不是六小姐送的,就摘下來吧。”杜氏提醒她。

若胭心裡狠狠的揪了一下,手指不情不願的拉住絡子。

雲懿霆心口一陣驚慌,迅速按住她的手。

杜氏臉色大變,“鬆手!”突然出手切向雲懿霆手腕,速度極快,與平時的溫和、沉穩判若兩人。

雲懿霆手腕一翻,閃電般避開,側過臉向杜氏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道,“此一招名曰疾風,晚輩剛好熟知,據家父回憶,數十年前,他常與杜老將軍切磋武藝,杜老將軍的疾風,天下少有人能全身而退,梅太太手法過於生疏了。”

杜老將軍?這是誰?

若胭遲鈍的思索這此人與杜氏有什麼關係,更多的也在驚訝杜氏剛纔動作之快。

杜氏瞬間面色蒼白,怔了怔,很快恢復,淡然道,“都說雲三爺自幼習武,難道習武之人都有個習慣,視他人隨手之舉都是招式?”

不等對方說話,又厲聲道,“雲三爺過於輕浮了,須知男女授受不親,請管好自己的手,離若胭遠點!若胭剛纔已經親口對你說過,她對你無怨、無懼、無心,你可以走了!”

雲懿霆反而冷靜下來,整容而起,道,“梅太太,晚輩想和若胭單獨說句話,請梅太太移步。”

杜氏眉尖怒火驟生,呵斥,“雲三爺太過無禮!我能容你在此暫留,已是看在雲府尊長的面子上,再不離去,莫怪我登門向忠武侯問一個教子無方之罪!”

雲懿霆挑眉而笑,“梅太太請!家父早已恭候梅太太多時!”

“你——”

杜氏頓時說不出話來,這樣的無賴之言也只有聲名狼藉的雲三爺說的出口。

雲懿霆卻又斂了笑,正色補了一句,“梅太太,家父多年來一直緬懷杜老將軍,常與晚輩說起當年之事,感念自己深受杜老將軍提攜教導之恩,得知梅太太與杜老將軍皆是杜姓,又都是蜀中人氏,也很想與梅太太談論些杜老將軍之往事。”

杜氏眼神驀地一黯,冷聲道,“不必了,素不相識,無甚可說。”

不願雲懿霆再說什麼,索性拉起若胭,兩人一起起身,“雲三爺不走,我們走。”徑往外走。

雲懿霆眸光一冷,伸臂攔住,語氣卻是誠懇,“梅太太,晚輩懇求梅太太,容我們說兩句話,晚輩保證,絕不敢冒犯若胭,只說幾句話,成與不成,也讓我此生無悔。”說罷,長揖至地,極是恭敬嚴肅。

杜氏亦吃驚的看他行這樣大禮,不由自主的又去看若胭,她表現的太過沉默,自始至終都是垂首斂目,緊攥手指,似乎在刻意的壓制自己,如同築壩防洪,愚蠢至極,殊不知洪汛洶涌,一旦衝破,必將一瀉千里,可是,這樣的態度,自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若胭從來就不是個肯忍辱屈從的,當日梅家恩剛提了句太子有意,她就當場暴怒,揚言寧死不從,不懼梅家陪葬,面對雲三爺卻連頭不擡,她若無意於他,也該拍案而起,她若惱怒他失禮,必定厲言相斥,偏偏她什麼也沒有。

失望,徹骨之寒。

杜氏鬆手,蹣跚而去,自己苦心爲她安排一生幸福,只換取她心有所屬。

手指尖遠去的溫柔和清涼讓若胭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自己的沉默傷了杜氏的心,敏銳如她,怎麼還會不懂?在她鬆手的一剎那,她爲自己做的一切都付之東流,可是,自己實在無能爲力,已然快要控制不住心潮激盪,快要缺堤成災,快要失去自我,哪裡還有理智可以計劃將來?

“母親……”

若胭驀然擡頭,目送杜氏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淚水奪眶而出,也許總有一天,我會後悔,後悔自己此刻沒有跟在您的身後,後悔自己放棄您費盡心思爲我打造的完美人生,也許我會爲自己今天的猶豫不決而痛不欲生,然而,即便往後一片混沌,我還是挪不動腿,我真的想聽他說些什麼,哪怕是謊言,哪怕是訣離。

而他,就站在面前,一身短裝,一身風霜,還帶着未消盡的戾氣。

雲懿霆突然伸手,一把將她摟在懷裡。

猝不及防的被挾制,熱量與力量撲面而來,若胭一瞬間的僵硬而後,身體率先背叛了自己的心,倒戈投降,頃刻間,城池被佔據,自己成了傀儡,無路可退,只好接納新主,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無聲的落淚,我已傾盡所有力量,依然不是你的對手,不管是攻是守,總被你輕易擊敗,你一個動作 、一句話,就能讓我潰不成軍,若果真天命如此,我死而復生,就是註定要遇見你、愛上你、我只好認命。

但是,雲懿霆,你不要忘記你的承諾,永遠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