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姑娘都不吭聲。高氏哭得聲音更響了。
貞娘眨了眨眼睛,首先小聲地聲明:“不是我,我可不知道那老鼠怎麼會……”。話沒說完,便見葛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中一嚇,連忙閉了嘴。
阿離忍不住嘴角向上一牽。
葛氏立刻瞅着她冷聲道:“你這個做姐姐的也是,怎麼不照顧好妹妹們?明知道有髒東西在那裡了,七姑娘向來柔弱,又膽小,看見只蜜蜂都能嚇着;她好奇走過去看,你爲什麼不攔着?這嚇壞了可算誰的?”
高氏聽着不對味兒,登時住了聲,擡頭定定地看着葛氏道:“怎麼叫算誰的?嫂子這話說的好沒道理!我們再膽小也沒在自己家裡被嚇着吧?嫂子教導出來的小姐們倒是個個厲害,連這麼噁心的東西都敢抓來嚇人玩。不象我們這樣無用的閨閣女兒,什麼都沒見過……”
言外之意已經在暗諷葛氏手裡教導出來的姑娘們不象大家千金,倒象那等市井人家的潑辣貨了。
葛氏當着丈夫,向來不肯失掉大家閨秀的風範,極少動怒。因此儘管心中惱火,也無意跟她鬥嘴,只黑着臉吩咐桔香:“去說給魯嬤嬤,把今天跟着姑娘的丫頭們都拉出去打一頓嘴巴子,給二太太出氣!——要你們是幹什麼的?就不知道提前檢點檢點?非得弄出事來纔算!”
清娘手腳麻利地從丫頭手裡接過水來親自喂靜娘喝下,接着之前高氏的話嘆氣道:“二嬸剛纔那話倒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了。您也瞧見了,也就除了六妹妹敢那樣面不改色地抓着那髒東西,到底是剛從鄉下來的不一樣。我們這些人不也都嚇壞了?”
貞娘便在旁附和道:“是呀……”
高氏將清娘隨手撥拉到一旁,自己耷拉着眼皮不停地給靜娘撫着胸口,冷笑着自語道:“大嫂果然是慈悲的,就這麼打幾個丫頭幾下子就算了,幹這促狹事的人就不追究了麼?嚇着我們靜娘倒不算什麼,我只替大嫂擔心,只怕不嚴加管教的話,將來還不知會出什麼事呢。”
貞娘聽了這話不服,胸脯一挺,就要替她母親出頭,當下便抗聲道:“二嬸說誰?!”
曾雪槐本不便摻和進後宅女眷們的事中,因此一直負着手遠遠站在一旁沒言語。此時見貞娘又要開腔,立刻板着臉道:
“行了!你還嫌不夠亂?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就算是你們鬧着玩,靜娘畢竟也是在咱們家被嚇着了,你們這些做姐姐的能脫得了干係麼?”微微頓了頓,便沉聲道:“阿離才進府,行事毛躁,罰到家祠裡跪着靜靜心去!”
阿離擡起頭,只把純淨無瀾的眼睛靜靜地瞅着曾雪槐,臉上卻是淡淡的不置一詞。
貞娘心裡竊喜,由不得便向身邊的清娘得意地擠了擠眼睛。
曾雪槐掃了她一眼,繼續道:“貞娘這糙性子更要不得,罰你跟阿離一起跪着去!”
貞娘立即“啊”地叫了一聲,求救地看着葛氏,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娘——”
葛氏繃着臉,緊抿着嘴脣,將頭扭到了一旁。
曾雪槐不理她們,只轉頭對高氏道:“孩子不懂事,我已罰了她們,弟妹就別生氣了——其實這倒真不算什麼大事。今天弟妹和靜娘就在我們這裡用飯吧,讓你嫂子陪着,別回府了。我還有些公事,先出去了,弟妹請自便。”說着,向高氏略點了點頭,便一徑踱了出去。
彼時大夫也已到了,忙着給靜娘診了脈相,不過是一時受了驚嚇,氣血上逆,略有些眩暈而已。當下開了方子,笑道:“小姐無礙,小醫這裡開張平肝順氣的方子,若願意吃就吃兩劑;若懶待吃也無妨,今日只喝些米湯靜靜躺一兩個時辰也就好了。”
高氏此時也覺得臉上有些沒意思,緩了緩聲氣,和葛氏坐着說了幾句話,便帶着靜娘回府去了。
葛氏自然也沒興致留她母女吃飯,不過虛客套了兩句,也就罷了。
待高氏一走,貞娘便急走到葛氏面前,攀住她的脖子撒嬌耍賴地不依,鼓着嘴連連跺腳道:“跪什麼跪啊,我纔不要去呢!娘……”
葛氏忍着胸中的火氣,強自沒發作出來。一把扯開她的胳膊,怒道:“那你自己跟你父親說去!一個一個的就沒一個省心的貨!我現在沒工夫,等我閒了時再跟你們算帳。”當下站起身,扶着丫頭一擰身便走了出去。
阿離自顧自收拾着書案上的紙筆,低着頭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貞娘畢竟有些心虛,倒也安安靜靜地沒再往她跟前湊,只跟清娘兩個在後頭不時地嘀嘀咕咕。對父親的懼怕終究還是超過一切,到底也沒膽子找他撒嬌討饒去。
……
已經是黃昏了,暮色四合。阿離獨自跪坐在曾府西北角的家祠中,神色黯然。
貞娘只跪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被曾家老太太那邊的大丫環接走了,說老太太想孫女了——老太太每年臘月裡都會閉門誦經一個月,概不見客。沒想到消息還是這樣靈通。
這座家祠在曾府西北角,單獨一進四合小院,正堂上供着曾家歷代祖先的牌位。除了逢年過節,老太太帶着閤家男女在此上香供禮,祭奠先人,平素基本沒有人來,在這冬日的黃昏,這空無一人的院子裡便顯得分外冷清寂寥。
阿離跪得腳麻,便乾脆坐在了蒲團上,一邊攥着拳頭輕輕敲打小腿,一邊擡眼打量着四周。
正面牆上懸着六七幅曾家歷代先祖的繡像,基本都是朝服像,顯示出曾家世代簪纓大族的氣象。下面楠木長案上供着一排牌位。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櫺縫隙照射進來,將那些牌位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斜斜投射在東牆上,在這寂無人聲的屋子裡,便顯得有些說不出的奇異。
阿離在蒲團上換了很多種跪坐的姿勢後,東牆上那抹淡金色的夕陽餘暉便漸漸褪去了,昏蒙的暮色籠罩了一切,供桌上那些牌位影沉沉地立在那裡,終於顯出一些肅殺和冰冷的味道來。
再後來,屋子裡暗了下去,四周的景象漸漸只剩了依稀的輪廓。
北風呼喇喇地掠過掉光了葉子的樹梢,在院中打着旋子呼嘯而去。屋子裡沒有火盆取暖,阿離渾身寒浸浸的,只得將兩臂緊緊地當胸抱着取暖。
忽然,門外似乎傳來一陣輕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又象細碎的腳步聲,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了,似乎有人躲在那兒暗暗地向屋裡窺視。
阿離脊背上起了一層涼意,一顆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便將案上一隻硬木牌位死死地攥在了手裡,人也借勢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