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左手擡起,將遮去大半張臉的笠帽掀去,潑潑灑灑的漆發隨意被一根緞帶繫住,脫去稚氣的面容深刻而有棱角,堅毅的脣畔是歷盡劫波後的桀驁與不屈。
淺夕猛地掩住嘴,無意識朝後退出幾步,抵在身後的桌沿上,滿眼不可置信!
來人也用同樣的眼神深望着淺夕,目光仔細掃過淺夕臉上每一個細節,最後落在淺夕身後,芳怡的懷中襁褓中的寶兒正熱烈的揮舞着小拳頭,小嘴噗噗噴着口水,無比歡實。
芳怡也呆了,他,他,他不是…怎麼會?
另一邊,淺夕已然熱淚盈眶。
豆大的淚珠滾落跌墜,就算失聲痛哭也不爲過…
她的毓兒啊,終於回來了!
「姐姐。」
白毓仿似古井無波的嗓音,磁沉厚重,卻帶着少許試探的顫抖。
再也按捺不住激動,淺夕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臂搖晃着,凝噎無語。
忽然覺出手中異樣,淺夕托起白毓無力垂落在身側的右臂,終於哭出聲來:「你的手,手這是怎麼了?」
想起他剛剛下船時的步履蹣跚,淺夕越發失控,淚流滿面抱了白毓,渾身上下的檢視,末了,雙手撫了他消瘦的臉頰,哀聲道:「是誰傷你!告訴姐姐…都是姐姐不好,才讓你受這麼多苦…」
真情流露,一如過去似曾相識的無數個瞬間。
「姐姐!」
終於得到了確認,白毓一把將淺夕抱在懷中,強健的左臂將淺夕箍得生疼:「現在再也沒有人能傷我了!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姐姐!」
昔日少年已經成長,山巒一樣的肩臂將淺夕圈在懷中,俯首在她耳邊誓言錚錚。
積壓在心頭的一方大石終於搬去,淺夕驟然放鬆,如小時候一般抱着幼弟,泣不成聲!
…
姐姐,弟弟!
更震驚的當屬抱着寶兒的芳怡。
永安侯白毓幾乎是在太后宮中長大,她如何會不識得?方纔白毓掀開笠帽的一瞬間,她就把這個黑瘦了許多的男子與那個風姿溫雅的少年聯繫在了一起。
可永安侯唯一的姐姐不是端靜公主麼?
難道鬱妃娘娘她…這不可能!端靜公主明明已經薨逝多年!
可人是王爺千里迢迢送來的,還費盡心思安排他們姐弟相會,顯見得王爺是知情的。
抱着寶兒,芳怡跌坐在椅子上。
實在太匪夷所思,難怪王爺對娘娘這般一往情深。原來不是時異情移,而是情深無儔,至死不休!
「這是誰?」
芳怡還在神遊天外,白毓已經漠然指了指她懷中的孩子。
淺夕淚眼浮起一抹溫暖,還未說什麼,芳怡已經從白毓身上感受到一絲危險,忙護緊寶兒接了話,勉強笑道:「這是王爺與娘娘的寶郡主!」
「郡主?」白毓微微眯眼。
寶裕公主的冊封詔書曉諭四海,他想不知道都難,卻原來是慕容琰的孩子!
心中不禁慍怒,數日前,他聽慕容琰說姐姐就是宮中的鬱妃,還以爲是姐姐要爲自己要報仇,所以舍了與慕容琰的舊情,處心積慮留在宮裡。但是現在,既然這孩子是慕容琰的,那就說明姐姐的身、心都已交付於裕王,如此,慕容琰怎麼還能放任姐姐在宮中爲妃?!
想着姐姐要每日在那個昏君面前強顏歡笑,白毓就一股熱血直衝向頭頂!
「姐姐也不必回宮了,我這就去殺了那個昏君,送姐姐去淮安!」
「毓兒,你冷靜些…」淺夕終於感受到白毓身上的殺氣,握了他粗糙的掌心安撫。
白毓眼中火苗愈盛:「姐姐你放心,我已學足了二十六路奔雷劍,宮中的地形我熟,殺那昏君易如反掌!」
「胡鬧!若是殺了他便可了事,王爺早就讓六影動手了!」淺夕眉宇焦急,眼中微慍。
「他?哼…他就慣會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白毓嗤之以鼻:「若是他早做決斷,我與姐姐何至於淪落如斯!姐姐上輩子便該是他的正印王妃!現在不止要屈尊庶妃,還要替他在宮中策應,若我是他,早已羞慚至死!」
「毓兒!你…」
淺夕吃驚,指責的話卻說不出口。
天底下,只有她這個親姐姐才知道白毓對她是怎樣的孺慕情深,明明是貴公子哥兒一樣的溫雅性情,現在卻落得個落拓不羈、憤世嫉俗的性格。
要吃多少苦,纔會有這樣的改變。淺夕心中抽疼,黯然神傷:「你這是在埋怨王爺,還是埋怨姐姐…」
白毓猛地擡眼,忽然意識到什麼,緊閉了脣。
上前攜住他的手,淺夕眸中霧光盡散,深深望進白毓眼底:「毓兒,你信不信姐姐?」
「信!」想也不想,白毓就順口應下。
「那你就留在東都,姐姐要給你、給父親、給三萬白家軍一個交代!」
「姐姐,不用…」
「方纔你還說信姐姐!」
「好…」
白毓垂了眼。
其實,他最恨便是這東都,因爲他此生幾乎所有不愉快的記憶,都匯聚在此。甚是當年父親戰死,都沒有後來那些苦難和醜惡更教他難過,因爲當年他以爲父親是殉國了,雖然傷心,卻很榮耀…但是真相卻那麼殘酷,狠狠擊碎了他世界裡的一切高尚信仰。
如果不是慕容琰告知了他姐姐還活着,那麼他此生唯一一次回東都,一定是準備好了來刺殺惠帝。
現在,當姐姐就站在他面前。重拾親情,白毓不知不覺就心軟了,就算姐姐不留他,他也不會放心讓姐姐一人住在吃人的深宮!
那廂,淺夕滿心歡喜,召六影進來詢問。
玄鷹聽說白毓肯留在東都,立時鬆了口氣。來京的路上,他算是見識了這位小侯爺的冷倔脾氣,若是這位爺不聽安排,他是真不知該如何給王爺覆命了。
實則白毓有心陪伴保護姐姐,哪裡還需要人勸?加之,自他學劍開悟以後,現在已是習武成癡。慕容琰爲了哄他留在王府,親口許諾,會讓玄機六影每人傳授一套看家本事給他…橫豎是有事打發時間,看着盈盈望向自己的淺夕,白毓想也沒想,就點頭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