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霖手指一邊的簡陋書桌, 簡單拜禮“身有不便,不能親自相迎學兄,還望勿怪”。
鄧芝卿輕輕頜首一笑,算是還禮,盤腿而坐,與侯霖四目相對
侯霖尷尬的舉着茶杯看着案臺上繪着山水的茶壺,一言不發。
鄧芝卿打破沉默,率先開口道:“本不想這個時候來打擾學友,耐不住家父再三催促,才惶惶踏進這院子,還好沒被幾位老師趕出去。”
侯霖擡眉,他並不知曉鄧芝卿的父親是誰,但就憑他頭上的玲瓏玉冠,想必也是世家大族的掌權者。
鄧芝卿拿起茶杯輕飲,打量了侯霖幾眼,見侯霖疑惑,笑不露齒說道:“家父是吏部尚書鄧清維 ,歲試時在場,候兄那首張口即來的七言絕句可是讓家父幾日都在嘴裡唸叨,幾乎魔障了,還專門請書法大家用狼毫寫了出來,表在書房裡。
侯霖乾笑兩聲,還是什麼都不說,但心中對鄧芝卿好感大增。
大多數世族子弟介紹家室和雙親時都是趾高氣昂,特別是唸到官階時,越大的官底氣越足,恨不得全長安都聽見,有點類似以前侯霖那個世界裡官二代昂頭翹首喊着:“我爸是某某!”這種陋習侯霖在學士府裡見了無數次,早已心生厭倦。
同樣的話,鄧芝卿卻是輕言淡語帶過,僅此一點,侯霖就把他和那些最常見的貴族子弟區分開來。
鄧芝卿和侯霖隨意交談,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問,侯霖答,這個不請自來的貴人突然到訪讓侯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侯霖心不在焉的‘嗯,嗯’回答着,心想這位鄧公子看來日常也很少與人打交道。
吏部尚書,六部之首,在朝野中被譽爲天官。可想其位之重。比起那些徒有爵位,卻無實權的九卿來說,天官之稱確實擔當的起,五品以下的文職官員任命幾乎都是從吏部中下發,可想這位置有多炙手可熱。
“家父只是想搭個橋,賺一份情義,候兄不必困惑。”
鄧芝卿看出侯霖心中的不解,也直切主題說道。侯霖釋然,和之前那些提着禮品來的人目的一樣,不過兩手空空而來的鄧芝卿的誠意卻比起那些打發府邸家僕送一份禮表達心意的人,要更足的多。
“俗諺道:市井臥猛虎,田野藏麒麟。我在學士府中也經三個冬夏,卻不知還藏着你這一位俊才,真是慚愧。”
侯霖搖了搖頭,心中仍存一份警律回話:“鄧兄此言倒使我羞愧的無地自容了。”
鄧芝卿大笑:“家父不過朝中一官,比起天子賞識自然不得一提,鄧某也不敢誇下海口對學友的錦繡前程多說些什麼,只是望得一益友,結一份善緣。”
侯霖淡淡道:“吏部府門不知多少華蓋金履來來往往,多少豪門世族只求和令尊說上一話不惜一擲千金,侯某人若要裝得幾分清高想來也是不明事理,只是一面之緣博得令尊心血來潮,日後深究起來怕要失望,但是在下倒是十分想與學兄經常討論學術,互爲益友。”
鄧芝卿也不反駁,點了點頭道:“侯兄不必拘謹,能得天子賞識必有過人之處,比起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紈絝子弟,侯兄勝其何止一籌,玉琢方成大器, 也望侯兄此次歸來,能多與在下分享些有趣之事。”
侯霖點頭,又拿起茶杯繼續在手掌裡摩挲。
鄧芝卿繼續道:“聽聞學友幾日後便要前往西涼,想來是天子歷練,鄧某前來不想送些身外之物,與君無益,只替家父送良言兩句。”
侯霖聽到這才露出笑臉,氣氛也不似之前那樣尷尬。
“若要立足虎豹地,非得雄膽震他鄉。”
“就此別過,如果侯兄有時間的話,不妨來寒舍作客清談。”
鄧芝卿起身,行了一禮便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只留下侯霖心裡不停的唸叨這句話。
看着窗外鄧芝卿踏步而去,侯霖自言自語道:“這位大人還真是位聰明絕頂的風雲人物”
侯霖明白京城這場兒戲早被這位吏部大人看的一清二楚,這位大人是在提醒他,若只有這種手段去了西涼只是送死,西涼虎豹之地,沒有極硬的手段震懾一下,他怕是寸步難行了。
涼州。
西涼自古是苦寒之地,千年大漢以來,不下百次往這片黃土溝壑之地運民屯田擴土,歲月積累,才漸漸讓將這一方土地擁有一點生機。
大漢立國之初,這片比北原還要窮苦的土地上還有幾個化外之人建立的小國,百年沉澱同化,纔有瞭如今的涼州七郡,雖不富饒卻生氣勃勃。
歲值入夏,但西涼卻已秋風蕭瑟,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祖祖輩輩不像中原之地以農耕爲主,涼州大多數地方挖地三尺,只見赤土。
也正是因爲這種天然條件才孕育出好鬥且兇狠的西涼人,連那些受官府之令舉家西遷的中原百姓也一般,到了這片土地上便慢慢受其同化。
廣文十年,朔雲郡兩個小村發生爭鬥,不過是爲了爭奪兩村中間一口新發現的井口,兩村百名村民三天械鬥,不論男女老幼都手持木棍鐵棒上陣,死傷近百,最後朔雲郡出動了郡兵纔算瞭解此事,消息傳出,天下震驚,傳至長安,不知成了多少皇城子民飯前茶後的笑談,他們自然不明白一口井在涼州代表什麼,談笑之間又何嘗不對口中的賤民畏懼,這就是西涼人的血性,好鬥而爭勇。
涼州暴亂已有多時,涼州七郡裡有五個郡都大受牽連,朔雲郡和武威郡甚至連郡府都被暴民攻佔,不知多少本分的百姓顛簸流離,再無寧日。 шωш⊙ttκā n⊙℃o
驃騎將軍林興風剛到涼州平叛之時,心中並不以爲然,畢竟一羣連飯都吃不飽流民的人哪有力氣舉起長矛,他剛到涼州府下榻,就聽聞武威郡最大的一夥暴民往東而掠,他帶了三千騎兵想要截斷這夥暴民的東行之路,但是等到了地方他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三千鐵騎一字排開立在高坡之上,而高坡之下只有黑壓壓的一片人在動,林興風摘下金盔望去,看到的只是人,無窮無盡,望不到邊,這些本是大漢的百姓面無表情的仰望着他,眼珠渾濁,面黃肌瘦,拖家帶口的跟隨着這股洪流移動,本還想身先士卒先奪一功,再讓驛卒急報回長安使得龍顏大悅的他一直在那佇立了半天,因爲這夥洪流半日纔算堪堪涌盡,何止十萬衆!
回到涼州府後他往長安上了第一份奏摺,只有八個字:
流民之患!燃眉之急!
半年後,連剪徑落草的匪寇都敢揭竿而起,自立爲王,百股暴民中勢頭最大的甚至佔據半郡之地,與林興風對峙。
武威郡。
武威騎都尉騎王寧騎在一匹馬上,後面拖着幾十名敗兵,都低着頭拉拉垮垮的勉強跟上他。
武威郡的暴亂之所以席捲大半個郡,皆是因爲一個自稱西涼霸王的男子帶着幾百名飢餓到走不動道的莊稼漢在不到半年光景便發展成帶甲數萬,割據半郡的一方梟雄,這幫飢餓的流民好不容易能吃上飯,怎麼會輕易放下地盤,憑着這股狠勁,甚至連久浸兵書,半生戎馬的驃騎將軍林興風和他交鋒幾次也是有來有回。
自武威郡府被這人攻陷後,王寧便帶着這些數年的老兄弟輾轉投奔,在路上又遭遇幾夥暴民看上了他們手中的傢伙和王寧胯下的這匹官馬,折損了不少人才逃出。
“何時纔是個頭啊!”
王寧擡起灰濛濛的臉,手中的鐵劍已經被鮮血腐蝕出了鏽跡,一身標準騎都尉皮鎧上盡是血垢,看着身後這些兄弟,這番田地仍舊對他不離不棄,王寧談不上心中幾分感動,只想着投了驃騎將軍後能讓這些兄弟吃上幾天好飯,這年頭,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