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臧水根一聲不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兩眼木呆呆地看着窗外,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歐陽明用眼偷偷乜斜了一下,想說句玩笑話,可是也沒敢出聲。到了家裡,臧水根就說了一句話,明天我去一趟杭州。歐陽明只是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他心底明白肯定剛纔水根和他的上司談了很嚴肅的問題,所以連巧靈的事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這次又要到杭州去,也不知道又是爲啥。“用不用我陪你一起去?”“不用。從杭州我直接回南京!”接着臧水根想說從南京回老家去,可是張了一下口,還是咽回去,他不知道南京那裡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只有到了南京看看情況再說。
就這樣,本來他熱切希望知道巧靈的事情,算是暫時被他擱下了,不知道是他真不想知道,還是周世羣的話讓他心煩。反正,就這樣好像是過去了。第二天他一個人乘火車去了杭州,他沒有去焱根的學校,只是在外面打了個電話進去,約了個地方,在外邊見了個面,他看到焱根一切都很正常,也就放心了。不過焱根告訴他說是周先生要走的那些考察筆記如數還回來了。臧水根十分驚訝,不過他沒有給自己的弟弟說甚麼,只是問了有沒有愛麗斯的消息,焱根說沒有,他留了一些錢給四弟,自己就匆忙地離開了。同樣他也沒有告訴焱根有可能會回來老家的事情,就連賣房子的事情也沒提。他希望焱根有這樣一個學習進修的機會,學個什麼技術特長,將來好養家餬口。
當他一個人回到南京的那個精緻的家裡,覺得就非常的冷清。以前在這裡弟弟還有那個艾麗斯,再加上廚娘,屋子裡總是充滿着歡愉笑聲,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況且這個房子就要更換主人,雖說房子來的不明不白,可是畢竟房子是自己名下的財產,他們幾個人也把這裡當成了一個家,臧水根也成了這個家的家長。如今,這裡就要成了別人的東西,臧水根心裡多少有些不捨。他裡裡外外,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然後又打開每一扇門,每一扇窗,讓屋裡黴氣跑跑乾淨。就算是明天被人買走,也總要讓這裡清清爽爽的。後來,他突然想起來焱根說的那些考察筆記,趕緊回到屋裡打開箱子,那一大摞筆記本整整齊齊的躺在箱子裡,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一樣。臧水根又在想,周先生這是在玩什麼把戲,東西要去了,現在又送回來,難道是用過了覺得沒有更多使用價值了,還是他派人已經謄寫了一份?不過,這上面有些記號和文字別人也是看不懂的,除了他自己。不管怎麼樣,是他千辛萬苦冒着生命危險換回來的資料,能夠回到自己手中,心裡就十分滿足,管它周先生拿這些東西幹了什麼事,隨他去吧。
看看時間還早,他就順便給部裡的小馬打了個電話,說是約個地方一起吃頓飯,小馬聽說臧水根回到了南京,非常驚訝,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小馬是部裡負責人事的幹事,也是臧水根最談得來的同事, 或者說差不多算是半個朋友。兩個人就在一個小飯館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點了小菜,要了一壺燒酒,邊喝邊聊。不一會兒就聊到了新來的胡總長,小馬的評價和臧水根的感覺幾乎一樣,都覺得這個胡總長出身行伍,人品端正,個性也很耿直,對國家對工作都是盡心盡力,覺得應該是很值得信任的領導。當然他對業務完全是個外行,幾乎一點也不懂部裡的工作。臧水根就說,“如今這個時代,我算是看清楚了,達官貴人都在往自己口袋裡撈錢,能夠有個清廉的總長算是不錯了!”小馬點頭表示同意。可是臧水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很想知道一些部裡關於他的傳聞,以及爲什麼要把自己弄到武漢去,可是怎麼說小馬都不透露半個字,最後實在沒辦法,臧水根直接問,“小馬,咱們是朋友不?”
“當然,我可是把你當成朋友的!”小馬想都沒想就回答。
“那我問你個問題,你一定要如實地告訴我。”
“說吧,就算是違反一點原則,只要不會把我弄進大牢去,我都告訴你!”
“算了吧,別說的那麼嚴重,好像你知道很多秘密一樣。我問你,我調去武漢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原因?”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兒?”很顯然,小馬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兒。“你啥時候要去武漢,去那裡幹啥,是高升還是平調?當頭還是當兵?”
“你真不知道?”
“騙你是小狗!”
“一個多月前收到通知,讓我到武漢報到,因爲在廣州發生了一點事情耽誤了,所以直到現在我纔回來。”
“我敢保證,部裡的同事都不知道,明天你趕緊去問一下胡總長,看看到底是爲什麼,說不了是發錯了也不一定。否則我們科裡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小馬說的也在理,如果真的是要調動,再怎麼說,人事上也要得到通知的。看來這裡面還真的有不少蹊蹺呢。
一夜忐忑,臧水根一大早就到了辦公室,依然是空無一人,就自己走出去,到附近小吃攤吃了早點,然後纔看到同事們一個個懶洋洋地精神萎靡不振地進來,有些相熟的同事見了無精打采地打個招呼,也有人小聲地對着耳朵邊交流幾句,然後就趕緊分開。臧水根覺得很不正常,似乎他離開時不是這樣,不知道部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過八點,他就看到胡總長在秘書陪同下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這一點和周先生完全不一樣,臧水根想站起來過去,可是還是坐了下來,他想等一會兒再過去。可能是憨秘書看到了水根在辦公室,就過來,低調但很熱情地說,“臧科長回來了!”
臧水根點點頭,他似乎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就說,“憨秘書,最近忙吧?部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兒,我看大家都像霜打了一樣,蔫兒吧唧的!”
“你不知道哇?可能又要打仗了,不是咱們部裡,南京城上層都知道,大傢伙心都懸着呢?”
“你說是跟日本人打仗嗎?上海那邊不是天天都在叮噹響嗎?”
“那不是打仗,那是擦槍走火,這一次估計不是那個陣勢。我不說了,我得過去,你要不要去跟總長打個招呼?”
“好,這就去!”
臧水根和憨秘書廝跟着進了總長的辦公室,“胡總長,我回來了,來給你報到!”
胡總長看到是臧水根,立馬起來和他握手,仍然很熱情,並且還說,“真對不起,讓你在廣州受驚了,下次出去,一定要聽我的吩咐,多帶幾個人,這樣會安全一些。要打仗了,外面不平靜,回來的好!”
聽胡總長的話,好像壓根就沒有調令去武漢的事情,臧水根更加疑惑,還有誰能越過胡總長這一關發號施令呢?不過,他還是把那個電報掏出來給胡總長看,胡總長看後,一拍桌子,“他孃的,老子說了不同意,這幫混蛋還是發了。”
看來胡總長還是知道這件事情,只不過他不同意。不過經過這一段時間,特別是李家兄妹的交流,他學會了察言觀色,做事留心一點,就在想,胡總長這是在演戲呢,還是真的?
見到總長髮脾氣,憨秘書走過來給他杯子里加些水,然後悄悄走出去。
沉默了一會兒,胡總長問,“水根,你是不是在上面得罪人了?”
臧水根覺得好奇怪,在上海周世羣也問了同樣的話,不過周世羣指名道姓說是實業部的人,而胡總長則是說上面,上面除了剛升上去的周先生,別的人自己也從來沒有接觸呀。真不知道這些大官們腦子是咋想的。無奈,臧水根搖搖頭。
“按理說,這件事兒我知道,他們和我談了,我當時沒有表態,沒想到他們居然用我的名義給你發了電報。這樣吧,你看看你自己的意願, 你是願意繼續留在部裡,我沒意見,你要是願意到下面去,我也不反對。”
臧水根確實摸不透情況,也就想起了周先生的建議,所以就說,“胡總長,在廣州我被打傷了,雖說外表傷口沒事了,可是裡面依然疼痛,我想回老家去休息一段,再找個老中醫治療一下,我這麼年輕可不想留下什麼後遺症!你看中不中?”
“我這裡沒問題,只是上面,你要不要找人說一下?”
“那好,我去求一下週先生,讓他想辦法通融一下!”
說完,臧水根離開總長辦公室,可是他不知道身後的一雙眼睛看着他背影在那裡奸笑,這個傻子,真是學究氣,人家把你賣了,你還要跟人家數錢。當臧水根走出去,返身關門的時候,又看到胡總長招手,說,“水根,你要是回老家休息,儘管休息,這裡的職位還會給你留着,如果身體好了,儘快回來上班!”
“謝謝總長關心屬下!”臧水根嘴上這麼說,可是心裡想,我走了,普查科那幾位除了吃飯聊天,別的他們也幹不了哇,那些公子少爺哪懂啥叫地質普查呀!
臧水根心裡已經很明白,不管是周世羣的原因,還是胡總長的原因,抑或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他肯定是要離開了,不過這個時候離開,他又覺得不是一件壞事,看到同事們的憂心忡忡的樣子,自己躲回老家山裡面落得個清閒。於是他就趕緊安排賣房子的事情。不到一個星期,房子就出手了,不過房價倒是比正常價低了一成多。不過,也沒什麼,本來這筆錢就是不義之財,多少隻要自己能夠安心就好。臧水根口袋裡又多了一大筆錢,他就產生一種衝動帶着這個錢到日本去,去看麗娟,還可以陪她生產。可是,戰爭的陰雲密佈,自己還要去日本,本來就被他們發配了,如果再這樣做,豈不是更給他們一個把柄,至少現在他還不想丟了這個飯碗。所以,去日本的想法也只是曇花一現,根本不現實,只有乖乖地買了車票打道回老家去。
山裡的初冬,已經有些寒冷,孃的屋裡已經生了媒火。她老人家年齡一年比一年大了,所以也就特別怕冷,不知道爲什麼爹和小媽都不在,問了情況,才知道他們回孃家了,說是這幾天也該回來了。一家人見到水根回來,上上下下高興得不行,像是過年一樣,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意,好像這個京城裡的大官回來會給家裡帶來多少福氣似的。和家裡人見過面,臧水根就坐在孃的裡屋媒火旁,娘說,“水娃,你老婆她回來了,可是又走了,東西也都拿走了,你說這是咋回事兒?”
聽到娘這麼說,臧水根坐不住了,跑到後院巧靈的屋裡,看了一下,發現好像屋裡東西沒什麼變化,就聽到身後娘說,“你打開箱子看看,描金匣拿走了,金銀首飾都在裡面呢!衣服也都拿走了,問她也不說去哪兒,只是說回孃家住幾天,可是這都一個多月了,讓人帶信過去,都說沒有見到她的人影兒。”
“哦。”水根心裡不痛快,聽了這個消息心裡更是不舒服,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應付了娘一句,大概是娘看出了孩子有心事,又問,“水娃,也別怪娘多嘴,你和她鬧彆扭啦?哪兒不對付啦?”
“娘,沒有。整天都見不着面,咋鬧彆扭?”
“她不是不去上學了,你大妹寫信說了,她都找了工作,那你家裡她是咋打算的?”
“娘,我也不知道,等她回來,我好好問問她。”見到兒子不想多說,娘就咯噔咯噔邁着小腳出去了。剩下水根,從巧靈這屋出來又到東屋去,發現那裡好久沒有住過人,屋裡都是黴氣,心裡多少又思念麗娟。可是每次他想自己老婆的時候,眼前總是會出現李馨大姐的影子,可是他心裡明白,李馨大姐現在的身份可不是自己這個平頭百姓可以隨便碰的。再說遠隔千山萬水,要比東京遠了好多倍,就是想見都見不到呢。他胡思亂想一陣子,靠在外面的太師椅上竟然睡着了。一直聽到院子裡響起了一陣吵鬧聲,他才醒來,睜開眼,發現是佩勳下學回來了,後面跟着娘,還有保姆,還有菊妮和菊妮的閨女杏花,祺蕙也在。臧水根出來,一把抱住兒子,覺得親的不行。這個兒子,長大了,都開始去學堂認字了。
“佩勳,今天學了什麼?”
“馬牛羊,”佩勳看着自己的爹,好像不大認識一樣。
“娘,佩勳他還小,再過兩年去上學也不晚。”
“你爹回來你跟他說,上學的事兒我不當家!”臧水根聽了都想笑,啥時候娘說過不當家的啦。
帶着佩勳,他們在院子裡跑來跑去,菊妮兒也領着孩子和他們一起跑。得了個機會,臧水根就問,“二哥呢?”
“死了!”臧水根聽出來這是氣話,不過可能很長時間二哥沒有回來過了。他判斷。
在家裡呆了兩天,覺得好沒意思,水根就騎馬到鄉下去,想碰碰運氣,說不了能夠像上次那樣碰到二哥。他去了幾次棠梨和大勇的那個村子,穹山坳,可是一次也沒有見到二哥的影子,他心裡更是不舒服。這一天,他正在村子裡發呆,突然自家櫃上的夥計跑來說,“東家回來了,讓你回去!”
臧水根聽說爹和小媽回來了,突然有了精神,快馬加鞭趕回家裡。
“水根,你回來的正好,你爹還說寫信給你呢!”見了面,小媽先說。
“爹,有事嗎?”
“沒啥事兒,不就是你大妹的婚事兒, 這眼看就快要日子了,家裡也沒個執事的人,我就想要是你能回來就好了!”爹這樣說着,臧水根就覺得爹老了,要是過去,他從來都不會說這種事兒讓晚輩們操心。
“我知道了,該咋辦,你交代,我去張羅。”臧水根馬上說。
“你不走了?這次回來要在家裡住多長時間?”爹問。
“等祺姍婚事辦完再說!”
“水娃,你這是出啥事兒啦?”知子莫若父,臧克通畢竟是幹過縣長的人,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對勁兒。
“你們父子說吧,我出去給大姐搭把手準備晌午飯。”小媽見這對父子要談些隱秘的事情,主動從堂屋裡退出來。
“說吧,單位裡發生了啥事?”臧克通嚴肅地急切地問。
“也沒啥,就是回家躲一段時間,這上海不是要打大仗了。”
“屁話,別跟我磨圈子。”
見到爹有點生氣了,臧水根也不再遮攔,就一股腦兒把他眼下遇到的問題說給爹聽了。臧克通聽了以後說,“水娃,你還是太年輕,這不是明擺着嗎,那個周先生最清楚裡面的彎彎繞,即便不是他在背後弄事, 也肯定有他的份兒,他們這叫卸磨殺驢。不過介於你還能幫得到他,他沒有一下子把你打死的打算。興許背後有人找他們的麻煩也不一定。回來好,在家裡好好幫你娘和小媽把家裡的事理理順。她們兩個女人也夠辛苦的啦。”
“爹,我這兩天去看了那個水源的事兒,要是我重新去弄水渠的事兒,你得支持我呀?”見到爹看事情這麼明瞭,又安慰自己,臧水根心裡還是暖暖的。
“支持,支持,要是你能安下心在家裡呆着,不光我支持,就是你娘也一樣。”爹眼睛裡放着光,大概是因爲覺得有個兒子能夠在身邊,一下子高興的。“水娃,爹也算是幹了一輩子,沒有你們見過那麼大的世面,可是咱這山溝裡也算是風光過。這世上外面的事都是爾虞我詐,說一套做一套,你不知道哪一句話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還是把咱家裡的這一攤子地這一攤子生意弄好,吃不愁穿不愁,就是出息。再大的官,最後還是得回老家養老不是?你就聽爹一句話,好好在家裡待着,我和你娘也都上了年紀,身邊也需要一個人。你把兩個弟弟都送出去了,你說將來家裡沒個人能踢騰咋弄啊!”
爹從來都沒在臧水根面前說過這麼多話,今天大概是興奮,一下說了一輩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