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進那間並不寬敞的房間,馮紫英便深深鞠躬一禮,然後遞上推薦信:“馮鏗拜見山長。”
“你便是臨清民變中一躍而起的馮家大郎?”良久,座上男子似乎放下了推薦信,低沉淳厚的聲音響起:“汝俊兄先前就曾經與我來信,對你讚不絕口,這封推薦信我看了,亦是評價頗高,不知道你自己覺得你是否當得起這般讚譽呢?”
馮紫英心中略微一緊,又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心中也在默唸。
齊永泰,字乘風,號白石居士,北直隸保定府人,元熙二十六年進士。
此人性格剛毅堅忍,大氣過人,仕途卻是頗多不順,曾任兵科給事中、吏部員外郎、江西學政、戶部右侍郎等職,元熙四十年被免官後就任青檀書院山長。
其在兵科給事中任上時名聲最爲有名,連續封駁時任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之上書建議,引發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以辭職相抗。
最終皇上也就是現在的太上皇不得不下旨要求齊永泰撤回封駁,但遭到拒絕,後齊永泰辭官。
三年後齊永泰復起任吏部員外郎,後又轉任江西學政、戶部右侍郎,因與戶部尚書在九邊軍餉上的觀點分歧,最終被免官。
馮紫英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要來青檀書院就讀,自然就要搞清楚這個書院的底細。
青檀書院核心人物目前來說兩名,一是山長齊永泰,二是掌院官應震。
齊永泰是北人,而官應震則是南人。
官應震是湖廣黃州府人,比齊永泰晚一科進士,曾任南陽知縣和戶科右給事中,後任南京都察院監察御史、陝西布政司右參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別看青檀書院號稱風紀最佳,但是內部一樣也有派系。
像齊永泰爲山長,又是典型的北方人,北直隸保定府出身的進士,而掌院,也就是負責書院日常事務的角色,官應震則是典型南人,代表着湖廣籍的進士出身。
青檀書院最初是以北地士子爲主,但是以有教無類作爲宗旨,如果你連地域之見都不能打破,何以服衆?
所以,齊永泰執掌青檀書院之後就開始有意識的打破地域界限,歡迎南北各地士子到青檀書院就讀,而官應震出任青檀書院掌院也是這一趨勢加強的結果。
雖然從幾年前就開始大力吸收南方士子來青檀書院就讀,但是總的來說書院仍然是北方士子佔多,只不過這種趨勢正在慢慢變化,變得更加平衡。
當然有官應震這個湖廣人在,書院在吸納南方士子來就讀的時候也就並未侷限於學風最盛的南直隸、江西和浙江那邊,而是更爲平衡的把湖廣、雲南、貴州、四川這些地方的士子都納入了進來。
這些情況馮紫英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從各個渠道打探得來的。
賈雨村很是爲馮紫英在這方面提供了一些渠道和消息。
他是元熙三十五年的進士,比喬應甲、齊永泰晚了三科,比官應震晚了兩科,如果不是因爲貪酷被罷官,此時亦有可能入朝擔任京官了。
雖說他現在落魄,但是好歹也還是有些人脈關係,只不過他這一科的同年們因爲他出事兒大多對他冷遇。
好在他還是能找到那麼一兩個熟識的同年,亦有消息靈通知道他攀上了賈王二家這條線可能即將起復的人,願意主動交好他,所以馮紫英委託他打聽消息,也還算是找對了人。
除了賈雨村外,馮紫英也委託衛若蘭幫他打聽了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好歹衛若蘭母親是長公主,其父現在雖然只掛了一個閒散職銜,但卻尤喜附庸風雅,門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卻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寧肯窩在京中的老文人。
這些人平日裡無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內外閒聞軼事爲趣,馮紫英也就是通過衛若蘭找到一二清客,一頓酒加上兩封銀子便能知曉不少科場秘聞。
齊永泰的這一句話就讓馮紫英須得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齊永泰法眼,卻又不能太過於出格。
“山長這個問題讓學生不好回答,但尊者問,不敢不回答。”馮紫英思考了一下,這纔回答:“是否當得起這份讚譽學生以爲並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別人身上,或許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覺得馮鏗年齡幼小能行此舉,或別有用意。”
“哦?”齊永泰來了興趣,微微頷首,“別有用意?那你覺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見,或許是朝廷用以鼓勵地方爲官者當銳意進取勇於任事,而非瞻前顧後疲怠推諉。”
馮紫英清楚雖然喬應甲給了自己這樣一封薦書,但是隻能算是把自己送進了門,但自己能不能在書院裡站穩腳,還得要取決於幾方面。
而齊永泰就是最關鍵的一環。
那麼自己這道題的答案就必須要讓齊永泰滿意,而且還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箇中規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齊永泰可能也會看在喬應甲的薦書上予以放行過關,但是這卻不是馮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給對方留下一個深刻印象。
齊永泰眼中掠過一抹激賞的光芒,難怪喬應甲在先前的信中稱讚此子不但膽魄過人,而且對朝中形勢的觀風辯勢能力更是超強。
這還讓他很有些疑惑。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尋常勳貴出身,若說膽識過人說得過去,但觀風辯勢指什麼?
是指對朝廷內外的格局氣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層次一些就是對朝廷未來走向的揣摩。
這是敢用在一個十二歲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齊永泰對自己這個同科用在馮紫英身上的諛詞很是不以爲然,甚至是很不滿意,覺得喬應甲是昏了頭。
但就是這麼一個問題,就足以讓齊永泰對馮紫英刮目相看了。
這等武勳子弟居然有這般水準?還是有人之前就指點了對方?
問題是誰知道自己會問他這個問題?難道還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顯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這個少年郎可能在臨清民變之後的確有些領悟,可能也有人指點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測,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喬應甲本人的佈置。
但能讓喬應甲這般使勁兒的,肯定也不是易與之輩,齊永泰還是對自己這個同年有些瞭解的,不是那種蠅營狗苟之輩。
這隻能說明喬應甲的確很看好此子。
馮紫英的這兩句話幾乎是點穿了當下朝廷面臨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來了“豐厚”的“政治遺產”,尤其是在後期的政務懈怠十分突出。
懶政怠政已經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體會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實際上很多政務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這種風氣就慢慢遺留了下來,甚至成爲一種理所當然的心安理得。
齊永泰在當給事中時候就很看不慣朝中一些衙門和主事的表現。
只不過現在太上皇還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驟然推翻原來太上皇的許多東西,但齊永泰一直在觀察,而喬應甲推薦而來的這個馮紫英,無疑就是一個風向標。
皇上專門嘉譽了李三才、喬應甲和陳敬軒的果決行動,也對馮紫英的勇武表現交口稱讚,這個情況齊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曉,他就一直在琢磨。